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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場外燮宮專門為候場的弟子們開放了宮中唯一一頂軍帳以供休息。秦慕羽在離開演武場後很快就找到了這頂氣勢恢宏,頗具傳奇色彩的大帳。

傳說這是獻武帝北征蠻族時的所用的御帳,在其北征凱旋後一次到燮宮為學子們講武時,賜給了燮宮,以作紀念。

在大帳外側圍護上繪製有精美的龍虎瑞獸圖,大帳巨大的圓形穹頂上則插著一杆象徵皇權,上繡日月山河的金黃色旗幟,此刻正在陽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大帳內部由八根雕龍木柱支撐起可容納數百人的空間,其內部擺設與裝飾還保留著兩百多年前,獻武帝時代的風格,帳前由燮宮博士領銜的衛隊把守。

在大帳正中的帥位後,則擺放著一面由十二片單扇組成的巨大折屏,折屏上繪有獻武帝於高陽州敕水河畔大破蠻族精銳騎兵的戰役場景。而在屏風前,則突兀地以坐姿擺放著一副殘破的銀白色鎧甲,這副鎧甲一側的刀劍架上放置有一套鏽跡斑斑的刀劍,這與富麗堂皇的帳內擺設形成鮮明對比。

這套屏風是獻武帝之子關山王秦愈,為懷念先皇的卓絕武功,特請當時最富盛名的工匠與畫師聯袂製成後轉贈予燮宮,不談屏風的材質,單從屏風的雕刻手法與繪畫的造詣來說,這副十二折屏《秦皇破陣圖》都堪稱藝術重寶。

而屏風前那副鎧甲與刀劍的由來也是一段頗為傳奇的故事。傳說這套甲兵原本是獻武帝欽點的陪葬之物。但這位雄主在晚年最後一次蒞臨燮宮,見到了自己曾經的中軍大帳被安扎於燮宮演武場外,他便饒有興致地走進大帳故地重遊,看到裡面的擺設陳列還一如當年行軍作戰時一模一樣,讓獻武帝很是高興。但在欣喜之餘,獻武帝還是隱約感到這軍帳中似乎缺少了些什麼,完全沒有當年坐鎮軍帳中指點天下,揮斥方遒的感覺。

待回到鹿林苑離宮後,獻武帝當晚就夢到了自己重回壯年,在夢中他再一次揮軍北上,縱橫天下。夢醒後,獻武帝明白了那座大帳裡缺失的究竟為何物,正是戰場上的肅殺與勇武之氣。

那座燮宮軍帳裡的陳設無一不是後世平安年代裡,被沒有上過戰場的燮宮博士與學子們憑著對戰場的想象,將自認為的應用之物放置在帳中,雖說多了些天馬行空的浪漫,但卻少了對戰場的敬畏,讓想象與現實脫節。

轉天,獻武帝便自己珍藏並計劃帶入墳墓的一副鎧甲與刀劍贈予燮宮,並特別叮囑燮宮大祭酒要擺放在那座軍帳最為顯眼的地方。

鎧甲與刀劍是獻武帝勇武的一生的象徵。唯有加上這兩件東西,整個軍帳才能與當年無二,也可讓後世來者體會到帝國開疆擴土的不易,從而更加珍惜來之不易的平安歲月。

當從皇宮興高采烈回到燮宮的博士與學子們將鎧甲與刀劍從朱漆大箱中請出時,一個個都傻眼了。那副銀白鎧甲上傷痕累累,已然是一副殘甲。其上有刀劍留下的痕跡,甚至頭盔上的鳳翅都被削去了一隻,整套鎧甲汙漬斑斑,殘留著斑駁的血跡,不知是皇帝本人還是他的敵人所留。

而那套刀劍也同樣讓人們大吃一驚,劍刃上佈滿細密的裂紋,顯然是在戰場上刀劍交擊留下的痕跡;而那柄戰刀則更為慘烈,不知被何種兵器斬斷,只留下了半截刀刃。

燮宮眾人何等聰明,他們很快明白了皇帝的良苦用心。待燮宮博士和學子們無比小心地將這套殘破的鎧甲與刀劍擺放到位後,燮宮大祭酒更是懷著無比崇敬的心情,帶著眾人禮拜這象徵著大恆軍魂的鎧甲刀劍。

從那日起二百年間,每到學宮一月一度的演武日,參加分陣對壘的燮宮學子就都要到軍帳中來,先行祭拜過鎧甲刀劍,方可依次下場分陣演武。其餘場次的等待學子們則分南北兩陣,分列于軍帳主位兩側安靜等待。

後來,燮宮大祭酒怕弟子們在等待上場時無所事事,便委託開陽宗的修士打造出一座七尺見方的青玉沙盤,放置於軍帳當中。這座沙盤由一整塊蘊藏靈氣的天然青玉打造而成,沙盤製成時,更是異象叢生,沙盤竟難得生出了一個玉靈小人。這個玉靈小人被燮宮眾人親切稱為玉盤小牌官,自此,它便在燮宮安家,已逾兩百年。

別看這個玉盤牌官個子小小,卻有著不少本領,它可施術在白玉盤上模擬出各式各樣的氣候、地形,甚至可以僅透過兵書就復原出一些歷史上真實存在的戰役場景,供燮宮學子們推演、覆盤、對弈、切磋。

每當秦慕羽嫌燮宮課業枯燥乏味時就會偷溜進軍帳裡,看守軍帳的燮宮博士見到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去理會。他常用金葉子做餌換取小牌官手中可隨意變換玉盤場景的玉如意法寶玩耍。久而久之,一人一玉靈成了極為要好的朋友。

秦慕羽剛踏入軍帳,就看到即將在下一場登場的雙方於青玉盤前吵得不可開交,而小玉人牌官則坐在玉盤邊緣,雙手托腮,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見到秦慕羽進來,它高興地蹦了起來,遠遠地與秦慕羽揮手打招呼。秦慕羽撇了一眼大帳內正在爭吵的眾人,兩方似乎都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秦慕羽懶得計較這些,他走近青玉盤,向小小牌官伸出一隻手。小玉人牌官一下子跳到他手上,露出一個憨憨的笑容。

秦慕羽用另一隻手的食指,輕輕按了按小玉人的腦袋,小玉人咯咯一笑,秦慕羽也跟著呵呵一笑,接著他從袖中掏出一片金葉子,遞給了小玉人。

小玉人也不客氣,雙手捧著這片金葉子大快朵頤了起來。不一會兒就將這片價值不菲的金葉子吃了個精光,隨後他的身體便泛出一種淡淡的金色,持續一段時間後便消散不見。小玉人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而後示意秦慕羽將耳朵湊近。

秦慕羽笑著將小玉人捧到耳朵邊,細細聆聽著這位小朋友說與他的悄悄話。小玉人邊說邊指了指爭吵的雙方,秦慕羽認真聽著,不時作出或同情、或厭惡的表情,配合著小玉人的表演。

終於,不知是誰驚呼了一聲洛王殿下,爭吵不休的軍帳裡瞬間鴉雀無聲,雙方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這位不知何時進入軍帳的小王爺。

秦慕羽將小玉人放在自己肩頭,好整以暇地看著面前眾人。他的目光先是掃過北軍一方,而後再瞥了眼南軍一方。笑了笑,說道:“諸位,吵什麼呢?本王剛到,這小牌官就給我打諸位小報告呢。”

說著,秦慕羽走到北軍一側靠近主帥正位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他等了半天,見沒人肯開口,便說道:“第二場演武馬上就要結束了,要是諸位沒有什麼可說的,就都去場外候著,準備進場。”

南軍統領納言卓林抬頭看了眼秦慕羽,似乎有話要說,可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秦慕羽卻故意將頭扭向了另一邊,完全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納言卓林眼中的不滿轉瞬而逝,他在向秦慕羽作揖行禮後,揮了揮手就帶著南軍眾人退出了軍帳。在他們離開軍帳的過程中,秦慕羽明顯感到了這些人看向北軍眾人的眼神裡充滿了蔑視和鄙夷。

秦慕羽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北軍眾人也知趣地退出了軍帳,可秦慕羽還是單獨留下了第三場的北軍統領江伯文。

他將江伯文叫到近前,關切問道:“伯文兄,出什麼事了?可是納言卓林在故意欺辱你?”

出身姑蘇州的平民子弟江伯文與這位三皇子僅有過數面之緣,他也不知秦慕羽將自己單獨留下意欲何為。他將頭深深低下,施禮小聲回答道:“稟殿下,沒出什麼事。納言公子並沒有欺辱在下。”

秦慕羽眯起眸子,佯怒道:“伯文兄,方才小玉人都跟我說明你與納言卓林因何爭吵。你還在這兒跟我扯謊?”

聽到這話,江伯文才抬起頭來,輕聲說道:“勞殿下費心,納言公子所言非虛,在下看來,其言語中也並沒有侮辱的意思。”

雖然他嘴上不肯承認,但眼神中一閃而逝的憤慨卻沒有逃過秦慕羽的眼睛。他站起身來,踱步到江伯文身後,停頓了片刻後,背對著江伯文開口說道:“既然你不願承認,那本王就不再勉強於你。”

江伯文鬆了一口氣,這個夏天之後,他就將結束燮宮的求學生涯,還期望著在結業時,能得到燮宮博士們的良評推薦,憑此回姑蘇州老家謀得一份差事,好供養家中老母,迎娶自己心愛的姑娘。如果在這關鍵時刻惹是生非,與父親是朝中寵臣的納言卓林起了衝突,後果將不可設想。

而自己與這位想出手為自己撐腰的洛王殿下僅是泛泛之交,如果納言家真要對自己不利,這個年紀輕輕的天皇貴胄又怎麼會替他強出頭,得罪納言家與他們為敵呢。

江伯文心中主意打定,不受這位皇子的挑唆,衝昏頭腦做一些不可挽回之事。可秦慕羽接下來的一段話,卻讓他的內心翻湧如巨浪。

“伯文兄,當下有筆劃算的交易,你做不做?見江伯文不說話,秦慕羽繼續說道:“我的要求也很簡單,下場演武只要你能打敗納言卓林,我會給定國公寫封推薦信,保證雲霄騎裡有會有你的一席之地。那可是你父親當年從軍的地方,你父親戰死沙場後,定國公蘇憲成一直頗為遺憾,至今仍保留著你父親的爵位、軍籍與他的鎧甲刀弓,你該不會沒有勇氣去拿回本屬於你們江家的一切吧?”

秦慕羽轉過身,看著內心煎熬,猶豫不決的江伯文,繼續推波助瀾道:“我勸你打消那些不必要的顧慮。我知道你在想什麼,無非是擔心納言家報復你的母親、妹妹和未過門的妻子,你大可放心,按大恆軍律,一旦擁有大恆軍籍,軍屬配偶等皆享有軍戶特權,即便納言卓林真要針對你,也只敢做些不入流的下作勾當,斷不敢明目張膽地動你的家人,大恆軍律中那剝皮凌遲的酷刑,細皮嫩肉的公子哥兒能撐多久?他那個老爹又怎敢冒著與大恆軍律為敵的死罪,為他撐腰打氣呢?”

江伯文看著眼前這個突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小王爺內心驚駭不已。這個十二三歲的少年,此時眼神冷酷無情,像只靜候於陰影中只等時機一到,就會果斷出手,一擊咬斷獵物喉嚨的猛虎一樣,讓人不寒而慄。

他本能地想要拒絕秦慕羽的提議,可取回原本屬於他父親聲譽與名望的機會就在眼前,而直覺也告訴他,一旦錯過就再也沒有第二次這樣好機會的可能了。

在內心掙扎了不知多久後,江伯文終於咬牙開口,他語氣堅定地說道:“雲霄軍三旅右統軍校尉一職本就是我父親的,但他被奸人所害,誤入蠻族包圍,最終力戰殉國。那大言不慚的納言炅在朝堂上卻汙衊我父親與一眾雲霄軍同僚貽誤戰機,咎由自取。死後不得追授、子女不得恩蔭軍功,承襲軍籍。我母親將我們兄妹辛苦帶大,其中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但今日,也是我該回報母親,為父親報仇的時候了。”

秦慕羽聞言,心中暗喜,伸手拍了拍江伯文的手臂,說道:“那就預祝江校尉旗開得勝,我在這軍帳裡等你的好訊息。”

江伯文拜謝後離去,秦慕羽又坐回剛才的位置上,伸手將肩上的小玉人放回青玉盤上,與它說道:“小牌官,幫我重演下剛才他們爭吵的那場戰役可好?”

小玉人牌官拍拍胸脯,一伸手,那隻玉如意就憑空出現在他手中,只見它拿起玉如意,搖了幾搖。整個青玉盤上風起雲湧,一個巨大的漩渦出現在於玉盤當中,而後山川、河流、平原等地形地貌從漩渦中一一湧現,自行組成了一幅地理堪輿圖。

秦慕羽只粗略一看,就認出了這副堪輿圖復現的是哪場戰役了。他雙手抱胸,一隻手摩挲著下巴,故作惋惜地自言自語道:“原來是這場啊,怪不得納言卓林那小子這麼大膽敢出言挑釁,真是不知死活。要是剛才,江伯文可不敢與他正面衝突。不過現在嘛,在本王許下重禮之後,只希望伯文兄別下重手,打斷江伯文狗腿才好啊。”

第二場演武剛剛結束,蘇驤就到軍帳裡找秦慕羽。這位皇子殿下正在仔細端詳著那副擺放在主帥位上的殘甲。他神色專注,似乎想要將這副殘甲從裡到外看個通透,他時而感嘆,時而沉思,就連他肩頭的小玉人也如出一轍,學他的模樣,滑稽且可愛地感嘆、沉思、搖頭。

聽見腳步聲,小玉人率先回頭,見來者是蘇驤,從秦慕羽肩頭站起,高興地跟他打起了招呼。

蘇驤效仿秦慕羽的做法,微笑著從袖中取出一片金葉子,遞到了小玉人手中。小玉人大喜過望,一天內能吃到兩片金葉子,真是前所未見的好事。它開心地吃著蘇驤遞過來的金葉子,對這個與秦慕羽要好的小公子,感觀更佳了。

秦慕羽用手點了點小玉人的腦袋,示意它不要得意忘形,接著他頭也不回地問道:“怎麼樣,那倆兄弟不鬧了?”

蘇驤說道:“怎麼不鬧了?兩兄弟那傾力一擊,手中槍劍盡碎,那兩位竟然還不肯收手,赤手空拳扭打在一起,簡直不成體統。最後在全場的噓聲裡,馮主事親自下場把他倆踹出了場。”

“這麼說來,用不著你我出場了?”

蘇驤翻了個白眼,說道:“怎麼可能,那兩兄弟在場外依舊不依不饒,要約時間地點再戰。我只能出馬傳話了。那兩兄弟聽到能選匹玉龍馬,當即冰釋前嫌,臉變得比翻書都快。我都懷疑,他倆是給你下套,就為了跟你去成馬山選馬。”

秦慕羽心中思量片刻,極不自信說道:“不至於吧,他倆哪有那好腦子來算計我?”

蘇驤不置可否,他來到秦慕羽身邊,也仔細端詳起面前的殘甲刀劍,他伸手撫摸著鎧甲上的傷痕,說道:“相傳此甲與刀劍為獻武大帝之物,在其晚年賜予燮宮,希冀後世學宮子弟能不忘先人功勳。可據開陽宗那些老學究考據,供奉在燮宮龍帳中的這副殘甲其實並非獻武帝本人持有,而是一位替他擋刀死在戰場上的親信將軍所有之物,這名將軍最終屍骨無存,禁軍們拼死也只奪回了半副殘甲和斷刀。獻武皇帝睹物思人,想用這副殘甲與斷刀為那名將軍立衣冠冢。可最後還是改了主意,將這殘甲斷刀贈予燮宮,以示紀念。”

秦慕羽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鮮為人知的內幕,他手指著與斷刀陳列在一起的那柄佈滿裂紋的佩劍,講起了自己所知的秘聞內幕:“也就這把劍是這大帳裡唯一僅存的先祖之物。那名死去的將軍叫竇思進,是先祖獻武皇帝的少時玩伴,性情儒雅隨和,並不是以勇武冠絕著稱之人,可就是這麼一位不顯山露水的柔弱之人,在獻武皇帝北征蠻族深入高陽州,於敕水河畔與大巍國最後精銳決戰時,一命換一命,救了先祖。而他自己卻被蠻族騎兵的鉤索擒獲,待那場大戰塵埃落定,禁軍們也只從戰場上奪回了竇思進的半副殘甲和半截斷刀,人就這麼消失無蹤,生死不明瞭。小時候父皇總是給我和哥哥講起獻武帝的故事,每每講到竇思進將軍時,都要感慨,他要是活著回來,最少也能得封柱國,賜爵一等公。可惜了。”

“先祖晚年將自己的佩劍與竇將軍的殘甲斷刀賜給燮宮,或許有意讓後人銘記先人開疆拓土的豐功偉績和艱苦創業的來之不易。但在我看來,先祖命燮宮博士們先將鎧甲置中,而後將佩劍與斷刀置於側,無非是想說沒有竇思進的拼死相救,就沒有獻武大帝的煌煌武功。”

秦慕羽說完,良久沉默不語,他凝視著十二折屏上所繪的《秦皇破陣圖》,心中感慨萬千。

蠻族之患自大恆立國起,就與這個新生帝國糾纏在一起,在數百年的時間裡,無以計數的將士隕落在那五原之地上,可蠻族就如同草原上的野草一樣,一遇風便肆意生長,捲土重來。

在帝國前四百年蠻族的戰爭中,歷經幾代皇帝的努力,終於成功收復了,在帝國建立前二百年亂世中淪陷的北三州失地。

而後雙方沉寂二百年,都在積蓄力量,期間互有試探性攻伐,但都沒有起到將對手一擊斃命的效果。直到獻武大帝橫空出世,或許是上天垂青,他在位時蠻族所在的五原大地上,連年暴雪,蠻族賴以生存的草原牧場和牲畜打量減產,而獻武大帝則抓住機會,以秋狩為名,舉全國之力,發動數次北征,將屹立於北方的草原帝國大巍打得分崩離析。而後百年間,草原帝國分崩為數個大小不一的部落,期間相互攻伐,再無力與強大的大恆帝國對抗。

直至最近幾十年間,蠻族實力最強的雷部崛起自稱盟主,聯合燕、赫蘭、顏、衛、黎五大氏族,在隆泰、章元兩朝交替時大規模南侵,引來了大恆帝國接連兩次北伐。這兩次由皇帝親征的北伐,打得六部丟盔棄甲,衛、黎兩部被直接滅族,燕、顏、赫蘭三部稱臣,盟主雷部則在簽訂和約後,被貶謫到玉龍原雪山以北,此役基本解除了北境的威脅。

看著先祖留下的佩劍,想著父皇曾經兩度北伐的赫赫武功,秦慕羽忽然自嘲道:“有一群太過於英明神武的祖先,也不見得都是好事,該打的仗都打完了,沒有給我們這些後世子孫留下可以建功立業的機會,再想著去草原馳騁,縱橫天下,豈不是笑話一句了?”

蘇驤並不認同秦慕羽的觀點,他說道:“天下太平豈不是好事?誰成天腦子裡琢磨著怎麼打仗?殿下要是願意,榆州之行後,咱們可以直奔定州,我保證讓你在邊境吃夠黃沙,聞夠草原上的牛馬糞味兒。”

秦慕羽眉毛一挑,挑釁地看著蘇驤說道:“好,一言為定。出了榆州,咱就直奔雲中城。我就不信了,你回了家,你娘還能讓你再跑出來不成?”

蘇驤聽到這話,想起在雲中城立苦等他回家的孃親,立馬苦著臉哀嘆一聲,不再言語。

秦慕羽笑看好友的吃癟模樣,伸手摟上他的肩頭,說道:“放心,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不講情義的事情,咱們一定是先往南走,看遍南方的山水美景,聽說那姑蘇、靈嶽兩州盛產美人,咱們起碼得給你拐個漂亮媳婦不是?最後回到雲中時,你娘見到了漂亮兒媳,就顧不上收拾你這個多年不歸家的混小子了。”

蘇驤笑罵了一聲,抬腳向秦慕羽踹去。

秦慕羽輕巧躲過,擺出一個自以為帥氣逼人的拳架,也朝著蘇驤一拳打來,兩個少年郎就這麼你一拳我一腳,從軍帳內打鬧到軍帳外。值守的燮宮博士似乎對兩人如市井頑童一般的打鬧司空見慣,只是瞧了一眼,便把頭轉到了一側,眼不見心不煩,哪兒敢有出聲呵斥的膽量。

洛王殿下秦慕羽在燮宮裡就是無法無天的代名詞,雖然沒有那些貴族子弟驕橫跋扈的惡習,就喜歡整天惹是生非,偏偏他還是皇帝陛下最疼愛的兒子之一,加上隱居在五車齋的大祭酒對他偏袒有加,燮宮裡哪個不長眼的敢出言管教,這位皇子殿下的頑劣在燮宮就是獨一檔的存在。這些平日裡只敢呵斥平民學子與家底一般的官員弟子的燮宮博士,只能對小皇子的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希望這小魔頭平平安安上完課,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沒有欺負到自己頭上,就算是祖上積德燒高香了。

就在兩人你來我往肆意打鬧之際,演武場裡傳來了第三場開始的鼓聲。秦慕羽後撤一步收回拳勢,拍了拍手,望向演武場的方向,喃喃說道:“也不知道這場結果會如何?”

蘇驤也同時收回雙掌,瀟灑拍去身上幾乎沒有的塵土,說道:“這話該我問你才對吧?剛才與江伯文插肩而過,感到此人身上氣勢發生了明顯變化,炙烈如烈火,與平日裡老實巴交的樣子相比簡直判若兩人。洛王殿下要不要跟我交個底,若我所料不差,你私下一定跟他說了些什麼?是不是又隨意給人許下了什麼承諾?他胸中那把火被撩撥起來,這把火勢大到能把納言卓林燒成灰了。”

秦慕羽並不反駁蘇驤的猜測,他只是神秘一笑,說道:“你猜我許給了他什麼?”

蘇驤沉吟片刻,忽然瞪大了眼睛,急道:“秦慕羽,你不會許給他加入雲霞軍的承諾了吧!沒有公父的批文,誰都不敢走後門放人進雲霄軍啊,定州軍紀之嚴,你又豈會不知?”

看著蘇驤慌張的神情,秦慕羽連忙擺手道:“放心,不用你走後門,給本王擦屁股。要是他正能把納言卓林打趴下,本王親自給蘇伯伯寫推薦信,我想自己這張臉還是值點錢的,你爹不會不買我的帳吧?”

蘇驤聳聳肩,一臉不屑地說:“那可就難說咯。”

秦慕羽打了個哈哈,神色為難道:“牛皮都吹出去了,要真沒辦法,也只能聽天由命了。可惜了江伯文這軍烈之後了,我記得去年冬歲大典上,蘇伯伯還跟我爹談起江伯文的先父,神情頗為遺憾,要是能讓故有之子在他麾下為兵,蘇伯伯心裡一定非常欣慰。你說是不是啊,蘇三少爺?”

見秦慕羽說的頭頭是道,蘇驤也並不反駁,在他心裡同樣認為江伯文是有資格進入雲霄軍受其先父軍功恩蔭。可是,朝堂上以納言炅為首的一批文官,一直反對為江伯文先父為首的一批軍烈恢復聲譽和軍烈後人應有的待遇,名義上是為了制衡定州邊軍和以定國公蘇憲成為首的武將集團的龐大權力,但實際上,納言炅卻是在朝堂裡暗中拉幫結派,培植自己的黨羽勢力。

皇帝與定國公對於納言炅這種奸詐小人的所作所為看得一清二楚,可他們卻沒有出手除掉這個禍害,還樂意陪他上演一出為國鞠躬盡瘁的忠臣戲碼,原因無他,對於這對從小一起長大,立志一匡天下,建立萬世不朽功勳的兄弟、摯友、君臣而言,沒有仗打的日子實在太過無聊,花些時間與一些居心叵測的跳樑小醜玩玩權力的遊戲,不過是打發無聊日子的消遣手段。

秦慕羽貴為皇帝嫡出的次子,即便沒有權利為江伯文先父平反,但還是有權利用一封舉薦信把江伯文送進定州邊軍的,至於是誰在幕後給這位皇子殿下出招,那就是個耐人尋味的問題了。或是皇帝本人的授意,或是洛王的無心之舉。但無論如何,都會傳達出一個明確的訊號,那就是納言炅那幫人無論朝堂上如何將自己的言行包裝得冠冕堂皇,如何表現得一心為皇帝著想。在皇帝眼中,納言炅之流不過是自己為了達到一些目的而使用的棋子,棋子想要對抗棋手,簡直痴心妄想。

蘇驤回過神來,將紛雜的思緒排出大腦,他說道:“你也不用激將我,先要看他的手段如何,才能決定他是否有資格進入雲霄軍,要確實是那塊料,我與你聯名舉薦。”

秦慕羽大笑著一把摟過蘇驤,說道:“知我者,蘇子也。”

蘇驤搖頭苦笑道:“從小到大,哪次不是享福你來,黑鍋我背。真不知道是不是上輩子欠你的。”

秦慕羽訝然道:“你不也算是開陽宗的弟子麼?怎麼,你那師父沒有教你那些先知三百年,後知三百年,看清前世來世的手段?前世咱倆到底是啥關係?你給我好好說道說道?”

蘇驤沒好氣地說道:“你當開陽宗是什麼地方?那可是武宗所在,天下兵修心中的聖地,不是那街邊擺攤算命的便宜騙人把戲,怎麼可能會有所謂先知三百年後知三百年的術法?你要真見識見識這種術法神通,等遊學路過玲瓏州茂山,咱們可以去向龍圖家的大師們討教一二。”

聽到玲瓏州茂山龍圖氏的名號,秦慕羽一陣頭大,他想起了那年春天在棲凰臺見到前來拜見皇后得龍圖家家主夫人與她的小女兒,那個一身青衣道服的小姑娘長得極美,可吸引秦慕羽的不僅僅是她的長相,也包括她身上所散發出的清冷氣質,簡直稱得上過目難忘。

可那次見面時,他無意間與那龍圖氏小姑娘對視一眼,透過她的眼瞳,秦慕羽突然陷入一個幻境,在幻境裡他看到了漫天星辰俱化作無數形態各異的邪魔惡鬼,在天幕外遊蕩,似乎想撕開庇護著世間山河與無數生靈的天幕,降臨凡塵將天下變成一座座煉獄。而天幕內亦有無數道金色劍光沖天而起,激射而出,將那些意欲臨凡降世的邪魔惡鬼悉數殺盡,最後留下無數殘肢飄蕩於天幕外,分外血腥駭人。

這次對視讓秦慕羽足足昏迷了好幾天,還生了一場大病。痊癒後只要一回想起來幻境中的情景,還是不免遍體生寒。他知道那是身為龍圖氏子孫生來就有的幻瞳之術,但小姑娘眼中幻境內出現的情景,還是真實得讓他心悸不已,久久緩不過神來。從此以後,那個龍圖家的小姑娘就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聽到蘇驤的建議,秦慕羽只是尷尬咧嘴笑笑,說道:“還是免了吧,我和茂山上的某人八字不合,去了怕有血光之災,到時候路過玲瓏州,還是去別處遊玩好了。”

蘇驤聞言驚訝得張大了嘴,好奇地問道:“這是哪方高人啊,你怎麼都沒跟我提起過,能讓洛王殿下聞風喪膽之人,我可要好好見識一下。”說著,他一手重重拍在秦慕羽肩頭,“這茂山啊,咱們是去定了。”

秦慕羽被蘇驤拍得肩頭吃疼,他低吼一聲,再次拉開架勢撲向蘇驤。兩人瞬間又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高手架勢,而後又極沒有風度地打鬧在了一起。

直到演武場傳來陣陣驚呼,吸引了兩人的注意。他倆幾乎同時望向演武場的方向,而後又幾乎同時收手。

秦慕羽站定後,做了個收功的動作,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故作深沉道:“看來,今日還是無法傾力與蘇劍仙一較高下,這份遺憾只能留著以後彌補了。”

蘇驤也學他的樣子,輕撫著並不存在的鬍鬚說道:“秦道友來日方長。你看,前方有一洞天福地,老夫望之似有高手正在切磋。你我攜手前去觀戰一二,可好?”說著,蘇驤便向秦慕羽伸出一隻手。

秦慕羽大笑著,伸手握住蘇驤伸來的手,說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兩人就這麼手牽著手一起跑向演武場,看得軍帳外值勤的燮宮博士一臉莫名其妙,心想著這倆小爺今天演的是哪一齣?他思來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忽聞身邊傳來一陣咯咯聲,他低頭看去,只見雙手托腮的牌官小玉人蹲坐在軍帳前臺階下,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意盎然。看到小玉人那天真無邪的笑容,那燮宮博士心中更加疑惑了。怎麼著?難道堂堂燮宮博士還不如一個玉人小精怪懂得人心了?

五車齋書樓觀戰的大祭酒孫右卿捻鬚微笑,他看著演武場內雙方的表現,與唐李說到今日演武看到這第三場總算有點意思了。孫右卿對江伯文十分熟悉,甚至看在其父為國捐軀的份上,還曾遮掩身份,親自為他傳道解惑,在他眼裡這個軍烈之後,並不是燮宮眾人眼中膽小怕事,怕得罪人,終日小心謹慎的人。他心中有著一團炙熱的火焰,孫右卿相信江伯文終有一日會燃燒自己,重振家門。

唐李對此不置可否,他是燮宮的囚徒,江伯文也好,那言卓林也罷,於他而言不過也是路邊偶遇的張三李四,他習慣於冷眼旁觀,當下也只希望這場演武能給自己帶來一些驚喜,用以消磨時光。

演武場上江伯文領銜的北軍眾人,無論是結陣推進還是分陣禦敵,都展現出了作為燮宮弟子應有的良好素質與協作精神,而納言卓林領銜的南軍一方表現就要遜色不少,不知是否是由於統帥的急於求勝,南軍開場就擺出猛攻的陣型,力求短時間內擊垮北軍,可是南軍一連串讓人眼花繚亂的攻勢,並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北軍陣線固若金湯,身為統帥的江伯文坐鎮中軍,指揮張弛有度,全然沒有平日裡膽小怕事,謹慎保守的模樣,在挫敗了南軍的一輪又一輪進攻後,北軍眾人士氣高漲。

隨著江伯文的一聲令下,北軍開始由守轉供,除去在防禦階段受傷下場的八人,江伯文將剩餘的四十二人編成不同作用的數只小隊,以持刀盾的重甲五人為一隊,共計四隊做為開路先鋒,其後是以著輕甲的五人為一隊,持長槍與弓箭,此三隊為中堅與後排,最後則是卸甲只著布衣,以江伯文為首的七人作為靈活機動的游擊手伺機而動。

北軍的陣線緩慢而穩定地向南軍推進,這次輪到南軍防禦,可南軍不知是在沒有做好防守的準備還是有意為之,除了在進攻中折損下場的十六人外,其餘三十四人由那言卓林指揮悉數退至一個角落中,立起木盾環衛,木盾後眾人皆持槍防守,擺出了一個死守到底,讓進攻方無從下手的烏龜陣。

看到這兒,觀戰的孫右卿把眉毛一挑,對身邊的唐李說道:“納言卓林還真是深悟他家的處世精髓,這小王八學老王八模樣,把烏龜頭縮到殼中,任你八方來攻,我自巋然不動。待到久攻不下時,進攻一方必然會露出破綻,到那時這隻嗜血的年輕小龜,可就要伸頭咬上一口了。”

唐李默然不語,靜心觀察著場下的局勢。果如孫右卿所言,北軍的攻勢在南軍以木盾和長槍組成的防線面前毫無建樹,在一刻鐘的圍攻時間裡,無論是中堅的長槍還是後排的弓箭都無法對龜殼裡的南軍造成有效殺傷,眼瞅著攻勢見頹,北軍在久攻不下後,士氣漸漸有了頹象。

而南軍則抓住北軍進攻鬆懈的空擋,忽然在木盾防線上開啟一個缺口,放出幾名赤膊的持刀武士,這幾名武士便是南軍的陷陣手,他們動作靈活敏捷且精力充沛。唐李在高處得以看得一清二楚,這幾名游擊手並沒有參與到南軍的龜縮防禦中,而是一直躲在防線深處養精蓄銳,直到北軍攻勢見頹,納言卓林才放出了這一殺手鐧。

唐李看著這幾名游擊手衝破北軍陣線,猶如無人之境,肆意砍殺,在他們的帶動下,南軍木盾後的剩餘的戰士也紛紛放棄防守,殺入北軍陣線中,雙方就此陷入混戰。

“也算是一招神仙妙手,這納言卓林算是有點攻守兼備的名將苗頭了。”唐李的注意力放在了北軍陣後遲遲未入戰場的游擊手,尤其將是北軍統領江伯文身上。

“雙方已陷入混戰,如果在真正的沙場上,就已經是血流成河,生死存亡於一線的收官階段了。這時候能對戰局一錘定音的,除了對陣雙方的意志與決心,其實還有一種破局之法,那便是針對對方首領的斬首戰了。領軍之人陣亡的一方,將會瞬間土崩瓦解。江伯文和納言卓林,你們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唐李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輕抿了一口。他很想知道場下的兩位領軍之人,尤其是這個被孫右卿看好的年輕後輩江伯文,會以怎樣的方式結束這場演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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