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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秦慕璟和蘇起在大明臺七層的書齋內見到女鬼紅妝時,都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那一襲緋衣的女鬼正蜷縮在書齋一角,她面容悽慘,成為鬼物後本就比常人慘白的臉龐此刻更加陰暗瘮人,腹部有道極為顯眼的劍傷,身形輪廓模糊不清,顯然是因為重傷導致的神魂激盪。蘇起心中一沉,從袖中取出一丸丹藥拋給緋衣女鬼。

“這是穩固神魂的靈丹妙藥,趕緊服下,能保你一命。”

女鬼紅妝輕輕點點頭,一口將丹丸吞下,而後打坐調息。

秦慕璟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她,又用眼神詢問蘇起,蘇起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表示傷勢無礙。秦慕璟這才放心下來。

半晌後,女鬼紅妝調息完畢,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她睜開一雙桃花眼,沒有看到笑容和煦如暖陽的太子秦慕璟,只看見的那個煞星正端坐在自己面前,此刻他眼眸中精光內斂,像欣賞一件心儀之物一般,正聚精會神地關注著自己,她突然發現這個煞星還蠻好看的,清冷孤高反而別有風采。

就在她心思胡亂之時,蘇起緩緩開口。“說說吧,這身傷是怎麼回事?在你出發前,我已在你身上設下了遮蔽鬼物氣息的術法,我很好奇是什麼人能破開我的術法將你打傷。講得詳細些。”

緋衣女鬼收斂心思,一本正經地講述起這兩天發生在自己身上之事。

兩天前的夜裡,一襲緋衣的女鬼紅妝遮蔽住自己的鬼物氣息,在入夜後成功潛入風塘邑內,她站在風塘邑一座名為神豐的酒樓最高層,看著腳下燈火輝煌、熙熙攘攘的人間,怔怔出神。

幾天前,她還與樓下那些人一樣,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在這神豐酒樓上喝酒吃肉,好不快活。可才幾天的功夫,她的世界就徹底顛倒翻覆。再見人間,已是陰陽兩隔,紅妝突然有傷感和嫉妒,她在心中腹誹,憑什麼他們還活著,而自己就變成了這半死不活的活死人之軀。想到這兒,她胸中有種莫名的衝動,想要殺死自己眼前的一切活物,用這些活物的血肉作為自己修行的養分,吸收了這些血肉,自己跌落的境界不就能馬上回來?念頭一動,便有些一發不可收拾了的驅使,被殺戮本能驅使的這個女子鬼物,眼神中充滿了炙熱和殘忍。

但突然她的胸口好像被什麼狠狠刺中,劇烈的痛感讓她心神不穩,汗流浹背。她馬上想起了和蘇起分別前,那個煞神在自己身上施展的禁制。

紅妝漸漸冷靜了下來,突然又對自己剛剛那個嗜血的念頭感到深深恐懼,心想難道這就是所謂鬼物對生人的天性憎惡?或者說經歷過生死,便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與生命的敬畏。但她很快否定了方才那個可怕的念頭,既已決定踏上修行之路,那麼就應該堅定意志,不能被這些歪門邪道的想法侵蝕了心智。想到這兒,她居然有些感激蘇起。

他雖然對自己冷言冷語,但卻頗為上心地一再告誡自己既已打定主意一心修道,就要堅定心神,不可半途而廢。在離別時,他還給自己施加了神魂禁制,這種禁制既能保證她不再害人,同時也有在她收到傷害時,及時將訊息告知蘇起的功能。除此以外,他甚至教授了紅妝一門鬼修的追蹤手法,目的是為了不讓她再使用熟悉的匿蹤手法,以免暴露自己。

這讓紅妝不由得對蘇起產生了好奇。身為太子伴讀兼心腹,這個煞神出身成謎,從他幾次交手就能看出,除了正派的各類神通,連拘神擒魂和鬼修術法這些正派人士眼中的旁門左道都是信手拈來。怕不是他出身雜家才可以駕馭這麼多溯源不同,道統駁雜的術法吧。

紅妝邊想邊按照蘇起之前教授的方法,一邊念動口訣,一邊將食指中指併攏,引導靈力彙集於二指之上,而後緩緩劃過雙眼。片刻之後,在紅妝的眼前,呈現出一副光怪陸離的景象,本應是一片死寂的黑夜,突然間變得色彩斑斕了起來。紅妝長大了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自己之前幾十年的道簡直白修了,好像這樣光怪陸離的景象才是世界的本源,讓人不由得沉溺其中。

緊接著,紅妝從懷中取出蘇起給她的一張風塘邑堪輿圖,酥手一抖,堪輿圖緩緩展開,而後一陣細微的震動從圖中傳出,這份小小的堪輿圖上整個整座風塘邑的城池拔地而起,活靈活現呈現在她面前。

紅妝盤腿而坐,仔細端詳起的這份堪輿圖,最終將目光落到了標註著五鳳坊的一大區域之上,而後大袖一揮,五枚骨白色的棋子自袖中散落在圖上,這些棋子落到圖上後竟自行開始行動,漸漸變化出人形,最終變成了三男二女的模樣。

與此同時,在風塘邑五鳳坊周圍燈火通明,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極其自然地憑空出現了幾個人。一個醉倒在街邊的老酒鬼、一位富態的中年男人和留著蠻族辮髮的少年結伴而來、懷抱琵琶的妙齡女子則跟隨在一位衣著華麗的貴婦身後款款而行。

紅妝看著這五枚棋子變化出的人形很是滿意。心忖那個煞星教授的這門傀儡匿蹤術法真是奇妙,完全不用自己親自動手,只需穩坐釣魚臺,坐等獵物上鉤即可。

紅妝心思微動,五枚傀儡棋子所化成的人形就已開始有所行動。那位醉倒街邊的老酒鬼搖晃著手中的酒壺,發現再無剩餘之後,便搖晃著站起來,醉眼朦朧著左右張望,待看到五鳳坊內一所酒肆後,隨即眉開眼笑,踉踉蹌蹌走了過去。

富態的中年男子順著沿街商鋪一路挑挑揀揀,還不時與身邊的蠻族少年用蠻語交流著,就這樣走走停停也來到了五鳳坊內,止步於一處門頭匾額用蠻族文字寫就的玉器店鋪之前,蠻族少年上前與門前蠻族打扮的夥計用蠻語交談幾句,隨後蠻族夥計便熱情地將中年男子與蠻族少年迎入店內。

而那懷抱琵琶的妙齡少女則低頭不語跟在貴婦身後,來到了五鳳坊內鬧市之外的一處精美小築。此處是風塘邑有名的風雅之所,常有神都清流雅士駐足於此,或彈琴唱曲,或飲酒品茗,非常客引薦不得進入,門口小廝見到貴婦手中燙金名刺後,恭敬地將兩人迎入了小築之內。

幕後操縱傀儡的女鬼紅妝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總算恢復了些昔日佔山為王,運籌帷幄的感覺。但她也不敢有絲毫怠慢,依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五枚傀儡棋子的一舉一動。

老酒鬼進入酒肆,選了一張視野開闊的桌子坐下,很快就有酒肆夥計將吃食與美酒奉上,老酒鬼自斟自飲,一邊讚歎著美酒滋醇,一邊暗中盯著目光所及的幾處蠻族店鋪,而其中一座正是富態中年男人和蠻族少年所在。

半個時辰後,一輛馬車停靠在蠻族店鋪之前,從車上走下一高一矮兩個蠻族打扮的男人,往店內走去。門口方才迎接中年男子與蠻族少年的夥計見主人回來,馬上攔在高個男人身前,指著店內與他附耳說了些什麼。那個高個男子聽完後,便轉頭對矮個男人使了個眼色,矮個男子點點頭,便獨自離去。

與手下傀儡棋子共享視界的女鬼紅妝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矮小身影,恨不得馬上衝過去摘下他的頭顱,紅妝眼神中充滿了怨恨。“真是給老孃挖了好大一個坑啊,你不仁就別怪老孃不義了。”

上一刻還在飲酒的老酒鬼已起身離開酒肆,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吊在了矮小男子身後。

隨後紅妝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在進入蠻族店鋪的兩個棋子身上,透過他們的視界,她看清了店內的佈置與那個高個男子的相貌。

這是一間寬敞的店鋪,擺滿了玲琅滿目的各式玉器,此處玉器皆為產自蠻族名貴玉器,因其開採自北扶搖州,故而得名扶搖玉。其質溫潤柔和,宛若天成,一塊普通的扶搖玉就能賣出不菲的價格。至於扶搖玉中那些內有如金線般絲絲遊走的,則是被稱為金相的神品,這種級別的扶搖玉就不是單純靠財力所能擁有之物,那是連山上仙家都視為至寶,有溫養心神,輔助修行的妙用。

而這個被小夥計稱為主人的高個男子,自稱黎東泉,來自蠻族顏部。長著一副典型的蠻族臉龐,闊目高鼻,滿頭栗色的捲曲長髮,一雙褐色的眼眸,總是充滿了盈盈笑意。在與傀儡共享視界的紅妝眼裡,這無疑是個極具魅力的男人。

大堂內分賓主落座,那個機靈的應門夥計早已將茶水奉上。在見到一身珠光寶氣的富態中年男子和其身後的蠻族少年後客氣的寒暄了幾句。當聽聞眼前這個富態中年男子是來自定州的商賈之後,蠻族打扮的高個男子顯得十分高興,他熟練地用定州方言並夾雜著蠻語與兩人攀談起來,聽著熟悉的鄉音,雙方的關係很快熱絡起來。中年男子對這個蠻族老闆也是侃侃而談,從定州的風土人情說起,直談到自己遍佈大恆北三州的各門生意,甚至還不動神色地透露出自己與那權傾朝野的定國公府有著密切的關係。

兩人在對話中很快都對對方有了大致的瞭解,之後便將話題引入了正軌。

“那麼,六斤先生,不知今晚光臨寒舍,有何見教?”

被稱為六斤先生的富態中年男子,端起茶杯輕抿一口,而後說道:“實不相瞞,在下本是定國公府舊人,這幾日來神都辦事,自然要拜訪舊主。本已備好禮物,準備今日便要登門拜訪,但聽聞定國公世子與大小姐前幾日遊歷歸來,可手裡卻沒有預備送給兩位貴人的禮物,貿然登門實屬禮數不周。有神都的朋友說,您這裡有扶搖玉中的金相神品,特來選購一二,備做薄禮,還希望兩位貴人笑納才是。”

黎東泉已瞭然這位六斤先生此行目的,他豪氣干雲地用力拍著胸脯說道:“六斤先生大可放心,半旬前剛剛從北地新來一批貨,其中有一套酒爵是從燕部汗王處高價購得,有些年月了。還有幾隻玉釵倒是新近打造而成,即便放在神品金相里也是難得的佳品。阿乞,告訴老丁頭從庫房將那批貴貨取來,讓六斤先生細細挑選。”

名喚阿乞的夥計應了一聲,去找掌管庫房的老丁頭。不多時,就看到阿乞帶著一人回到大堂,那是一位手捧一大一小兩個木匣的灰衣老者,想必就是黎老闆口中的老丁頭。只見他低著頭穩步上前,將木匣輕輕放下,開啟匣蓋後便候在一邊。

黎老闆說了聲請,便與六斤先生、蠻族少年一起來到木匣前,候在一旁的老丁先是掀開那隻大匣之上的精緻綢布,映入眼簾的是六隻雕飾精美絕倫的玉爵,爵身線條粗獷,雕工古樸沉穩,最讓人嘖嘖稱奇的是,玉爵之內隱隱有一道道金線其中游走,猶如一條條金龍在水中徐徐遊動。即便是號稱走遍大恆十三州見多識廣的六斤先生,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黎老闆對老丁使了個眼色,老丁心領神會,用沙啞的聲音介紹道:“這位貴客您上眼。這套玉爵是從燕部汗王燕文砮手裡花重金購得,據說此寶乃是當年大巍穆氏皇族專供之物,而打造此玉爵的材質,正是那神品金相的老祖宗。”

“唔,金相神品的老祖宗啊,果然名不虛傳。想來世子見到一定也會愛不釋手。”六斤先生湊近觀瞧,連這玉爵上的每一處細節都不放過,許久之後,他心滿意足地讚歎一聲,將目光轉向了另一隻盛放玉釵的小匣。

黎東泉笑而不語,繼而命老丁頭掀開了小匣上的綢布,在裡面並排擺放著數枚玉釵,比起大匣中的玉爵,這幾枚玉釵則更顯精緻,其中流光溢彩,奪人眼目。而最為吸引人眼球的,無疑是其中一支由金線貫穿的精美玉釵,這樣的器物簡直是聞所未聞,六斤先生急忙用眼神詢問身邊的老丁頭。

“此釵名為一貫金。此物採自北扶搖州最為古老的西璧老坑,是燕部汗王燕文砮請燕部大匠忽彌與大恆信州久負盛名的玉石大師沈切玉聯手打造而成。不提兩位大師構思之巧妙,做工之精細,單單這樣蘊藏著一道筆直金線的玉石,就堪稱天材地寶。而兩位大師的造詣更是妙筆添花之作,故而其價值也是最為貴重的。小老兒運送這批貨物入神都的爐上,就有山上仙家聞訊而來,欲購此物,並表示只要小老兒願意將此物賣與他們,將來自會回饋一樁天大的機緣。但未經黎老闆允許,小老兒不敢擅自做主,就給拒絕了。”

聽到這兒,黎東泉也是長嘆一聲,說道:“耽誤了老丁你的仙緣,東泉心中有愧。”

老丁頭搖頭道:“黎老闆哪裡話,羞煞老朽了。”

六斤先生不置可否,顯然他心中並未相信主僕兩人的說辭,在他眼裡,這更像是一唱一和的手段,目的就是為了抬高這批貨物的價格。他將注意力轉到了其他幾隻玉釵上,老丁頭也隨著六斤先生的目光,一一介紹起來其他幾隻玉釵。

其他幾隻玉釵雖然則各有各的妙處,但在六斤先生反覆挑選之下,最後還是相中了那隻名為一貫金的絕品玉釵。一套玉爵和一支玉釵,足夠貴重,配得上定國公府的世子和大小姐了。

六斤先生主意打定,便開口說道:“一套玉爵和那隻一貫金,黎老哥開個價吧。”

黎東泉見六斤先生如此爽快,心裡叫了一聲好,正要開口報價時,卻被身邊的夥計阿乞拉住了衣袖。

黎東泉不悅地扭過頭,卻從阿乞焦急的眼神中想起了一件事。他哎呀叫了一聲,面露難色,看向六斤先生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尷尬。

六斤先生馬上意會,原本興奮的神色變得冷淡下來。問道:“怎麼?黎老哥,有難處了?”

黎東泉不好意思地開口說道:“六斤先生,怨在下考慮不周,這隻一貫金已被一位貴人看上,算是名釵有主了”

六斤先生一挑眉,哦了一聲,眼神瞬間凌厲了起來,說話的語氣也帶上了一絲威脅的意味。“是哪家貴人啊,在這神都裡,除了皇城裡的那幾位,誰還能尊貴過定國公府的大小姐?”

黎東泉見六斤先生面有不悅,湊近他身前賠笑道:“不瞞先生,那位貴人來自酈清宮。您看……”

聽聞酈清宮之名,不光是六斤先生,就連與他共享視界的女鬼紅妝都是一驚。這酈清宮裡住著的那位,可是在大恆皇宮裡鼎鼎大名,後宮地位僅次於皇后的夏妃。能稱為酈清宮貴人的人,除了她之外,還能有誰?

這位夏妃出身高貴,名雷夏,是蠻族雷部大君雷夔甲親妹。大恆章元元年皇帝秦徵親征北征蠻族,大敗雷部、燕部聯軍,威震寰宇。雷部北遁,其餘蠻族諸部在燕部可汗燕文殊的率領下向大恆投降。

後雷部繼續襲擾已降的蠻族各部及大恆駐軍,皇帝秦徵遂命大將軍黃宗正繼續北伐。黃宗正以奇兵突襲雷部汗帳,雷部可汗雷夔甲力戰不敵,進降書並獻妹於大恆皇帝,誓言永不再叛。

皇帝涉雷部於玉龍州雪原以北,立燕部可汗燕文殊為蠻族共主,管理蠻族五原之地。大恆皇帝與蠻族大可汗歃血為盟,約為兄弟,乃班師。

那個名為和親,實為戰俘的蠻族公主,在皇帝回京後被封為夏嬪,居於酈清宮。章元三年,她生下二皇子秦慕明,母憑子貴被加封為貴妃,成為了皇后之下的第一人。

六斤先生馬上想到了這個自己惹不起的人物心中一沉,但仍不動聲色地說道:“居然是酈清宮的貴人看上了這件寶貝,只能怪大小姐與此物緣分不到,可惜了。”

隨後他就在剩餘的玉釵中隨意挑選了一支,與那一套酒爵一併買下。

黎東泉生怕惹惱了這位定國公府的舊人,不敢抬價,僅僅開價八千兩黃金。聽到這個價格,六斤先生先是一愣,繼而笑了起來,他心中自然明白黎東泉的那點心思,玩笑道:“這個價格,黎老闆可千萬不要做了賠本買賣。”

黎東泉賠笑道:“不賠本,不賠本,能結交到六斤先生這樣的朋友,一點都不賠。”

聞言六斤先生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命身邊的蠻族少年取出銀票,一邊與黎東泉說道:“既然已攀上酈清宮的高枝,結交徐六斤這樣的朋友,豈不是折煞了黎老闆?”

黎東泉尬尷笑了笑,眼神卻瞟向了從剛才起就一直沉默不語恭敬站立的老丁頭,他對六斤先生小聲說道:“這都是老丁頭的功勞,他從北邊回來的時候,在榆州路遇睦王府車駕遇險,便出手援助,助車駕脫離險境,隨後雙方結伴同歸神都。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沒想到幾日後,那位酈清宮的貴人就突然微服到訪,相中了那件一貫金。

小弟也是後來才知道,那日遇險的車駕裡,正載著當今的二皇子秦慕明殿下。貴人光臨無非是特來替二皇子致謝,在下哪敢託大,不也是得小心伺候著,何來高攀一說。倒是那老丁頭,得了二皇子青眼相加,說不得過幾日就成了睦王的門客了。這都是小弟的肺腑之言,六斤先生就不要再揶揄小弟了。”

六斤先生聽著黎東泉所謂的肺腑之言半信半疑,但目光卻落在老丁頭的身上,多了一絲異樣的神色。

待交易完成後,六斤先生便與黎東泉告辭,帶著蠻族少年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玉器鋪子。

在走出幾條大街後,將一大一小兩個木匣夾在腋下的蠻族少年,看四下行人稀少,低聲說道:“老徐,這次收穫頗豐啊。”

本名徐六斤的中年男人施展神通,主動斷掉了與女鬼紅妝的視界共享,說道:“得虧世子有如此神通,以障眼法騙過那個女鬼,讓我倆神不知鬼不覺混進這次行動,有關丁丑兒與酈清宮的往來以及睦王私自回京的訊息,你要親自送到大明臺。”

蠻族少年點了點頭,將腋下的大小木匣夾得更緊。“我現在就回大明臺覆命,你呢?”

“我?”徐六斤沒有回答蠻族少年的問題,他的目光越過整個五鳳坊,看向了更遠處的一處清雅小築。“鳩夫人和紅雀那邊似乎遇到了點麻煩,我得過去看看。”

說罷,兩人便分道揚鑣,各自行動。

而在女鬼紅妝眼裡,除了莫名其妙被斷掉與富態中年男子與蠻族少年的視界共享外,一切並無異常。堪輿圖中代表二人的棋子,仍在有條不紊地運轉著,看不出絲毫異樣。女鬼紅妝心中雖有些疑惑,但很快就將視線轉到了更為關注的老酒鬼身上。

那個與黎東泉分手的矮個漢子,在五鳳坊兜兜轉轉了大半夜後,終於在一處偏僻的民宅推門而入,消失不見。老酒鬼則在一個與此處民宅距離適中,但能監視到民宅周圍動靜的不起眼角落躺下,裝出酒醉模樣,佯睡起來。

等候許久,不見這處民宅有任何異動後,女鬼紅妝主動收回共享視界,在堪輿圖上將此處宅邸用手指輕輕按下,堪輿圖上亮起一道顯眼的光點,待光線暗淡後,圖上的那處宅邸便多了一抹鮮紅。在圖上標記好此地之後,女鬼紅妝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她又嘗試著與富態中年男子與蠻族少年建立聯絡,但都未成功。

突然,那兩枚代表貴婦與少女的棋子發出一陣奪目光亮,就在她施展術法要與兩人建立共享視界時,那枚代表貴婦的棋子竟砰然炸開,灼燒的痛感傳來,紅妝的神魂似乎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攥了一把,令她痛苦不堪,無聲地哀嚎了起來。緊接著那枚代表少女的棋子竟主動與她的視界共通起來,透過少女的視界,紅妝看到了小築中發生的一切。

本應清雅寧靜的小築內一片狼藉。哪裡還能看到什麼風流瀟灑的雅客文士與身姿曼妙的妙齡女子,只有四下逃竄的人群和歇斯底里的叫喊聲。一處臨水小亭裡,那名貴婦已變成片片破碎的瓷器,身形散落一地,佈滿龜裂的俏麗面龐上還保留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而曾經懷抱琵琶的少女衣衫凌亂,她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臉上一塊麵皮脫落,露出一片骨白色。少女摩挲著在袖中隱藏的利刃,神態平靜地盯著不遠處一個滿臉慌張的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流露出為難的表情,她回頭看著身後,用眼神求助著一位正手提著酒葫蘆大口飲酒的佩劍青衣男子。

那個神采俊逸的男子打了個酒嗝兒,看見小女孩等待指示的模樣,伸手在她頭上輕敲一記板栗。佯怒道:“笨徒弟,用你那就知道吃的小腦袋想想。既然那個被為師打碎的是一尊傀儡瓷人,那麼這個與她一起的女子,便也是一尊瓷人咯。且不管她們目的為何,你姑且把她當作妖物砥礪你的道法。就算替天行道了。上吧,上吧,為師給你壓陣。”

聽到師父催促的話語,小女孩極不情願地從寬大的袖口中掏出幾張黃紙符籙,對著眼前少女瓷人,充滿歉意地說道:“不管你是人是妖都對不住了,這是師父的意思,我只是聽命行事。你要是變成厲鬼,莫來尋我,只需去找我師父報仇。”

不待小女孩說完,眼前少女瓷人卻率先出手,只見她身形快如脫兔,雙袖中幾道寒光揮出劃落,輕盈靈動,極有章法。

但小女孩顯然不是第一次與這樣的妖物交手,在輕鬆躲過這幾招試探性進攻的同時將手中符籙擲出,這幾張黃紙符籙在空中急速向少女掠去。

小姑娘手掐法訣,口中唸唸有詞,那幾張黃紙忽地燃燒起來,緊接著金光乍現,一口口符劍自符籙中變化而出,在小女孩面前組成一個密不透風的劍陣,將其護在當中。

少女瓷人顯然也有所準備,她一躍而起,懸停在半空,雙袖中利刃再度揮出,力道陡增,一道道勢大力沉的攻擊打在劍陣之上,發出陣陣清脆的金鐵交擊之聲,火星四濺,煞是好看。雖然聲勢浩大,但雙方都心知肚明,想要憑藉蠻力破去劍陣,簡直痴心妄想。

不待瓷人少女再度進攻,小姑娘率先發難,她再度念起口訣,由符籙幻化而來的劍陣由守轉攻,符劍開始圍繞陣眼緩緩旋轉,一化二,二變四,漸漸擴散開來,最終化成由數百柄符劍組成的龐大劍陣,將瓷人少女逼退回地面,甚至用劍氣將整個臨水小亭籠罩其中。

見此情形,瓷人少女也不再遮掩自身氣機,她將雙袖撕去,露出如蓮藕般的好看手臂,但讓人感到匪夷所思都是,那一對藏在袖中利刃原來是自她雙手掌心長出的骨白色刀刃。

如此異狀,落在與她對陣的那個七八歲小姑娘眼裡,就變得異常恐怖詭異、毛骨悚然了。

但瓷人少女對這對長於掌心的利刃顯然並不滿意,種種束縛讓她無法放手全力一戰。就見她手腕一抖,那雙擅長彈奏琵琶的纖纖玉手竟自行脫落,那對深入骨骼的利刃由腕部驀地向外再彈出數尺之長。同時,她渾身氣勢暴漲,陣陣氣浪激烈撞擊著符劍組成的劍陣,那些符劍也隨著氣浪的撞擊,發出陣陣劍鳴。

瓷人少女自廢雙手的舉動已經讓小女孩驚駭不已,但那對自雙腕內彈出並長度暴漲的刀刃,顯然已經超出這個小姑娘的認知範疇。她顧不上瓷人少女身上爆發出的驚人氣勢,反而回頭對身後青衣男子說道:“師父,這,這是什麼東西啊?”

她身後的青衣男子衝她翻了個白眼,說道:“早就告訴你是個瓷人了,無魂無魄,任人擺佈,他的主人早已將她改造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現在,收起你的同情心,速戰速決。”

小女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回頭再次面對瓷人少女,眼神變得堅定了許多。她手中由法訣轉劍訣,說了句:“收。”

劍陣中的符劍得到敕令,全數開始向陣眼收攏,轉眼間籠罩整個臨水小亭的數百把符劍,便在劍陣陣眼處合併為一把符劍。這柄寫滿雲篆的符劍停在半空,劍尖遙指瓷人少女,劍身不停顫抖,發出陣陣劍鳴。

這種道家法劍對瓷人少女有著天然壓制,若不是操控符劍的小女孩竭力遏制符劍中的殺意,這柄符劍早就掙脫主人的束縛,除魔衛道去了。小女孩遙控著這柄符劍,顯得十分辛苦,她的身形搖搖欲墜,落在瓷人少女眼中,就有了道法不高,還不足以駕馭這柄飛劍的印象。

機會轉瞬即逝,瓷人少女果斷出手,她如一頭雌豹般弓身,將全身氣機凝聚一處,而後雙腿用力蹬地高高躍起。雙腕上的一對利刃順勢劈下,頓時罡風凌冽,驚人的氣勢將小女孩籠罩其中,瓷人少女想要用此一擊分出勝負。

面對瓷人少女的凌厲殺招,小女孩不敢怠慢。她口中輕聲說了個斬字,空中被她牽引的符劍被解開束縛,迅猛斬下直取瓷人少女。

符劍無聲斬下,與氣勢驚人的雙刀相遇,一聲悶響過後,瓷人少女倒飛入小亭,直直撞碎了半座臨水小亭,激起一陣煙塵,遮蔽住了小姑娘的視野。那柄符劍則飛回到她身前護衛。

待煙塵散去,小女孩才看清楚亭內情況。那個瓷人少女的一條手臂被符劍齊齊切下,但她卻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身上的切口後,便迅速起身以單臂刀刃護在身前,防範著眼前小姑娘的乘勝追擊。

未能一擊致命讓小女孩有些氣餒,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劍的目標本是瓷人少女的頭顱,但在方才電光火石,刀劍相交的瞬間,她的身形竟然在空中微微停頓、偏移,堪堪躲過了那直取頭顱的致命一劍。

她安慰自己道:“安思靜啊安思靜,你還真是學藝不精,什麼都幹不好啊。”好不容易提起的戰意此刻全都煙消雲散,她難得跟隨師父來到神都,本來好好的一場夜遊宴,都怪自己無意間點破了這兩個瓷人的身份,才讓她那有些醉意的師父多管閒事,仗劍斬了那個瓷人貴婦,留下了這個瓷人少女讓自己練手。

可這一擊不中,莫不是天意如此?想到這兒,名叫安思靜的小女孩起了惻隱之心,她搖了搖頭,隨手一揮,停在身前的那柄符劍便消散於無形中,隨著符劍消散,她意興闌珊地看著師父,沒有說出一句話。

她身後的青衣男子看出了徒弟眼中的不忍與退縮。他嘆了口氣,將手中的酒葫蘆系在腰間,走到徒弟身邊,拍了拍她的肩頭,柔聲道:“無妨,你年紀還小,對世間萬物心生惻隱,道心不夠堅定也能人之常情。但總有一天,你必須要拋棄憐憫與同情,抵達忘情之境,才能有所成就。修道之路就是這樣,在無數次的放棄與失敗後,才能慢慢砥礪出堅韌道心。你今天做的已經很不錯了。”

他又看了看亭中始終戒備的瓷人少女,指了指遠處已破碎一地的瓷人貴婦說道;“把你同夥的碎片收拾起來,給你主子帶回去。三日之內凝聚神魂,說不定這副身軀還能用,一旦過了這三日,附在瓷人上的神魂消散,可就神仙難救了。”

說罷,他就要帶著名叫安思靜的小姑娘離開,很明顯打算放這個瓷人少女一條生路。

可那個瓷人少女此時卻突然開口說話,陰惻惻的聲音,把小姑娘安思靜狠狠嚇了一跳。

“敢問道友尊姓大名?”忽遠忽近、似真亦幻的聲音從瓷人少女口中發出。

青衣男子回身盯著這個突然開口的瓷人少女,沉默片刻後,露出一個恍然的表情,說道:“世上竟然還有如此功法,簡直匪夷所思,哈,有趣有趣。小小一尊瓷人傀儡能被兩人同時操縱,且兩人的神識相互之間還未受影響。手段高明啊!讓我看看這幕後之人……”

青衣男子雙手負後,視線已從瓷人少女身上移開,緩緩掃視一週後,最終將目光定格在小築內一處竹林方向。他的視界從這片竹林向外延伸出小築,穿過重重阻隔,最後落於一處高樓,在那高樓頂上一個緋衣女子正驚慌失措地與自己對上了視線。

他露出一個猙獰的笑容,留小徒弟在原地,身形猛地拔地而起,化作一道長虹向著緋衣女子所在之地急速投去。

女鬼紅妝做夢也想不到竟會遇到這種窘境,如果這個青衣男子說言非虛,那個傀儡棋子竟會同時被自己和另一個人同時操縱,但憑能借傀儡之口說話,就表明另一個操縱傀儡棋子之人對這些棋子的控制遠在自己之上。她首先想到的是那個煞星蘇起故意要擺自己一道,但隨即否定了這個念頭。蘇起在將這五枚傀儡棋子交到自己手上時,就曾說過這些棋子皆出自大明臺之手,他也僅僅只是借用而已。

那麼另一個人究竟是何方神聖?

女鬼紅妝來不及深究這個問題,一種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她似乎在一瞬間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竟鬼使神差地與那個青衣男子對上了視線,而後她看到了青衣男子的猙獰笑容,緊接著就見一道虹光自小築升起直撲自己而來,她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脖頸已被一隻手狠狠掐住,相貌俊逸的青衣男子瞬間出現在她眼前,青衫男子衣袂飄飄,說不盡的神仙風采,笑容桀驁冷酷。

紅妝在心中暗罵,怎麼自己最近遇到的好看男人都喜歡笑著掐人脖子呢,都是點什麼變態癖好?

兩人所在的樓頂周圍空間泛起一陣不易察覺的漣漪,青衣男子收斂笑意,對女鬼紅妝做了個噤聲手勢,然後慢慢放開掐著紅妝脖頸的手。她警惕地看著眼前的男子,不知他意欲何為,就在此時,她的心湖裡響起了這個青衣男子的聲音。

“我已展開結界,外人是察覺不到此處的異樣,就算是有心人注意到這裡,也只能看到我掐著你的脖頸,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放心,我不會對你不利,我也知道借那尊小小瓷人開口的不是你,至於你操控傀儡的目的何在,我沒興趣。找上門來的原因也無非是,那操縱傀儡的正主離著太遠,我也不方便直接打上門去。正巧你離著近,就只好勞煩姑娘把話帶到了?”

紅妝小心翼翼地問道:“帶什麼話?”

青衣男子顯然早已打好腹稿,直接說道:“你就說,打壞你傀儡之人,名叫楊錦夜,是仲南山上的一個小小修士。”

紅妝在腦海中反覆回憶著仲南山這個地名,各州江湖與山上完全沒有仲南山這家宗門的名號,想來是個不出名的小小山門,沒有入得江湖與山上大家之列。

至於這個自稱為楊錦夜的青衣男子,更是籍籍無名了,看其手法,難道是小門小派裡出來的不出世的天才?是山門振興的希望所在?比起自己這個跌境的不成器鬼修,是要強上不少,但能有多高?中極境四重、五重?總不可能已經跨入上極境的門檻了吧?看他囂張跋扈的樣子,怕不是才下山就要夭折在這江湖之中了。

她心裡犯著嘀咕,嘴上卻不敢這麼說。那青衣男子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笑著說道:“我自然是籍籍無名之輩,修道三十載,山下不知已換了幾番人間,當然也不知江湖險惡咯。”

女鬼紅妝在心裡翻了他一個白眼,心裡又暗暗罵了幾句。但見他手上沒有任何無禮舉動,想來是沒有什麼壞心思,便壯著膽子問道:“敢問楊仙師,讓小女子傳話給誰?”

自稱楊錦夜的青衣男子靦腆一笑,不好意思地說道:“當不得仙師稱呼,不過天機不可洩露。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是誰了。”

女鬼紅妝聽聞此言便不再言語,楊錦夜滿意地擺了擺手,與她告別,自顧自地從樓梯走下,邊走還邊說道:“待我離開此處,結界自會散去,為了不被有心人盯上,可能會發生一些讓姑娘不舒服的事情,請姑娘你多擔待咯。”

果如楊錦夜所言,在他大搖大擺走出神豐樓後,樓頂結界隨之消散。在樓頂觀望的女鬼紅妝突然一口鮮血噴出,渾身劇痛,倒地抽搐。待她好不容易爬起來後,捂著心口,朝楊錦夜離去的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口,罵道:“好看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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