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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郡,出雲山下。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
“呼……”
身形削瘦的徐源長,一口濁氣長長綿綿吐出如白霧,緩緩睜開雙眸,臉頰紅潤,病容盡褪去。
他眼中掩藏不住欣喜笑意,抬腿間起身下床,伸展身肢說不出的受用舒坦。
昨夜修習吐納之術,驚訝發現找到氣感,今日早上再行吐納,氣感越發明顯,上山十載,總算是要揚眉吐氣,有機會成為出雲觀正式弟子。
隨手拿起舊木椅上疊放整齊的短裝灰佈道袍,抖開穿在身上。
半蹲下來,將褲管納入襪筒內,用布帶細細密密打成綁腿,換上一雙平素捨不得穿的圓口新布鞋,舀水洗漱,重新將頭髮打理挽成道髻,整個人精神煥發。
拉開房間門,輕鬆走出去。
清晨的出雲山薄霧瀰漫,古樹蔥蘢,百鳥爭鳴。
崎嶇小路迎面走來一位穿青袍道士,約三旬年歲,白麵短鬚,臉上殊無表情。
青袍道士停下腳步,打量一眼避讓山道旁行禮的徐源長,道:“駱執事著我通知你一聲,你不能再勝任外院雜役,去寮院結算工錢,今日下山去罷。”
語氣寡淡,說完即走。
半山腰處傳來悠長銅鐘聲鳴,道觀早課結束,將要開早膳了。
徐源長愣怔片刻,叫道:“陸管事,我修煉出氣感了……”
走出數步外的陸管事,沒有回頭,冷淡道:“那又如何?有人告你幹活畏難偷懶,拈輕怕重,你已年過十八歲,下山去罷。”
說得沒有半分通融餘地。
值得培養的道童,早在上山三年便尋到氣感脫穎而出,十五歲之後,即便能修煉出氣感,歸於劣材一類,也難以引氣入體跨過“煉精化氣”門檻成為正式修士。
道觀內身具氣感的雜役不少見,除了力氣漸增,能多吃幾碗乾飯。
什麼都不是。
徐源長伸出的手僵在空中,竟然說他偷懶?找得一個他無言以對好理由。
這具身軀的原主,唯唯諾諾,膽怯怕事,除了上山前面三年,有時間認字吐納習武,後面七年留在山上當雜役,每天被使喚著挑水、劈柴、燒火、切菜、清理膳房、種菜等雜務,做牛做馬,忙得團團轉,難有片刻清閒。
晚上還要去半山灑掃擦拭數座偏殿院子,或者被叫下山外出奔波打雜,跟隨法師、道童們做通宵法事。
誰叫原主性子懦弱,麵糰一樣好揉捏安派活兒?
每天累得沾床板便能睡著,哪有甚麼精力吐納打坐練功?
飽受壓榨,積勞成疾。
仲春卯月,乍暖還寒時節,前些日子病後出汗又傷風,硬撐著幹完活,深夜高燒咳得上不來氣一命嗚呼,被他這個地球上猝死的加班狗魂穿。
他告了五天假,融合記憶,適應新環境,煎藥調養瀕臨崩潰的身體,期間婉拒強派給他的各種雜活。
修養還不足四天,便落得“畏難偷懶,拈輕怕重”遭開革下場。
徐源長自嘲地搖搖頭,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不過離去之前,他要將那些陳年舊賬結算清楚,都是原主辛苦掙來的血汗錢。
返回茅屋房間,從床榻下雜物箱底拿出賬本,翻看一陣,收進袖內。
等他從山下趕到半山膳堂,圍坐廚房吃飯的雜役漢子們,已經傳開他遭開革的事情,嘻嘻哈哈當笑料調侃,沒有半句慰藉暖心話。
徐源長乜笑著懶得搭理,徑直取碗打稀飯,拿了三個大炊餅,坐到空位上,旁若無人稀里嘩啦將炊餅稀飯吃完。
“喲嘿,這小子還能吃得下,莫不是腦殼撞門上,傻了?”
“他平素就個夯貨,沒心沒肺的。”
“啪”,徐源長將筷子重重一放,打斷對面幾人取笑,拿出賬本翻動,道:“楊老五,你三年來欠我三百三十二枚銅子,限你上午籌錢結清。”
沒有理會對面魁梧漢子的目瞪口呆,又看向另外一人。
“麻老三,伱欠我二百八十四枚銅子。”
一口氣連點七人,最少的也欠了他六十多銅子。
還不算以前從山上離去的雜役。
徐源長心中感嘆,原主是人善被人欺,從十五歲轉為正式雜役以後,除去每年發的四套衣服鞋襪,在山上累死累活每個月一百枚銅子月俸,幾乎盡數被人“借走”,窩囊死了。
楊老五嘴角露出譏誚,捏著拳頭嘿嘿冷笑,蠻橫道:“老子沒錢,拿命還你,你敢要嘛?”
其他幾個經過最初驚愕,眼神露出威脅,或嚴重不屑鄙夷。
“你小子反天了,敢誣衊老子欠你錢?”
“空口無憑,欠條拿來啊。”
“就是,你小子倒還欠我三百錢,他們都可作證,快還來。”
七嘴八舌,群情激憤。
徐源長站起身,將賬本收進懷裡,雙手撐著桌子,俯身盯著對面欠錢最多的楊老五,道:“三年前,你第一次從我這裡借走五十銅錢,去鎮上‘金柳樓’賭錢,你在賬本上按了手印,還有你們,不是去鎮上喝花酒,就是賭錢聽戲,一筆筆都記在賬本上了,真鬧起來,清律院與你們算賬,差事都不想幹了?想挨板子是吧?”
他已不是軟弱窩囊的原主,現今更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環視眾人,氣勢洶洶且強硬。
也就是這些腌臢貨,欺壓原主最甚。
當然與外院睜隻眼閉隻眼放任不管,不無干系。
邊上的麻老三眼珠一轉,忙起身賠笑:“徐兄弟,還請寬容兩日,我們籌錢還你,好和好散嘛。”
他也在賬本上按過一次手印,沒料想到鼻涕蟲一樣軟塌塌傢伙,臨走前如此硬氣,拿出來做證據。
楊老五也反應過來,用好話哄著說還錢,但是得給時間。
他們不想丟掉出雲觀外院雜役差事,更不會還錢。
徐源長推開搭他肩膀上的手掌,轉身出門,朝隔壁正在用膳的一桌人叫道:“陸管事,有人欠錢不還,還請你做主……”
他又不傻,哪會相信楊老五等人的緩兵之計。
反正已經遭開革,那就扯下臉皮鬧。
陸管事若是和稀泥,他便去找駱執事,去找道長們,此時不鬧更待何時?
楊老五、麻老三幾人追去,見那一桌管事都看過來,陸管事眼神尤為嚴厲,忙拉著連聲道:“還錢,馬上籌錢來還你。”
他們差點喊爺,至於鬧這般大嗎?
廚房裡其他人端著飯碗出來,一場鬧劇看得津津有味。
太陽昇起三竿高時候,徐源長揹著粗布包袱,腰間斜插一柄陳舊桃木劍,沿著潺潺溪水下山。
舊賬結清,他腳步輕快,直達山下牌樓。
楊老五幾人白天各有活計要忙碌,不可能請到假下山。
他也就無懼對方人多,在山門附近截他報復。
陸管事也是要臉的人。
沿著大路往東,趕路到晌午時分,風塵僕僕抵達二十里外的前山鎮。
太陽當空,擦一把額頭汗水,徐源長走進街邊鋪子,實在餓得狠了,叫一大碗加滷肉湯麵,另外加三個肉麵餅子,連湯喝光才壓下飢火,滿足地打個飽嗝。
從袖內摸出十枚銅錢,疊一摞放在櫃檯,轉身正待離去。
“客官請稍等,您這枚花錢,鄙店不收!”
櫃檯後的麵館掌櫃捏著一枚銅錢,笑著遞迴給神情略微詫異的徐源長。
接過與普通銅錢厚度無異的“花錢”,徐源長仔細檢視,銅錢外圓內方,正面篆刻八卦陽紋,背面四個繁雜符字,筆畫穿插連成一個整體。
在出雲觀待了十年,他認出這是一枚不知什麼年代流傳下來的“法錢”,邊緣磨損嚴重,銅光鋥亮。
也不知是哪個還錢時候,混了進來充數?
聽聞大寧王朝道庭每過三十年,要鑄造法錢,下發各道宮、道觀祈法,因而流落民間較多,亦稱之為“花錢”,然而不經過香火供奉開光,沒甚大用處。
他下山前將其它銅錢用細繩串起,放進包袱揹著,袖內只裝了些散錢。
盯著四個字元辨認,眼前突然恍惚,耳畔似乎聽到渺渺空靈仙樂聲,一座朦朧巍峨道觀隱約而現,白雲如潮,遮住了匾額……
“客官,客官。”
麵館掌櫃連續幾聲,將愣怔原地的徐源長叫回神。
徐源長歉意一笑,摸出一枚正常銅錢,遞給掌櫃,他將法錢捏在掌心,走出門去。
抬頭看一眼當空烈日,剛才是幻覺嗎?
還是這枚花錢已受香火開光,成了稀罕的法器,具備某些神異?
走在街上,徐源長盯著法錢翻來覆去打量,再也沒能發現奇異之處,他懷疑是自己眼花了。
“道長,請留步!”
匆匆走來一位穿著青緞長袍的圓臉男子,身形富態,拱手笑得很客氣:“能否借一步說話?”伸手往東邊虛引。
徐源長收起法錢,雙手抱拳呈太極,用道家禮回道:“居士有甚事,在這裡說便是。”
打量著眉宇間籠罩些許憂色的男子,沒有輕易跟對方就走。
午飯時分,鎮上行人稀少,圓臉男子年約四旬,見左近無人,便壓低聲音道:“您可是從出雲觀下山?”
徐源長心底大致猜到對方找他何事了,微微點頭:“正是。”
圓臉男子眼中露出喜色,繼續問道:“您可會做法驅邪?”
此去出雲觀,有二十里路程,這一來一回,很耽誤時間,聽說能從出雲觀下山行走的道士,皆有不錯的本事。
眼前道士年歲瞧著不大,氣度沉穩,很合他眼緣。
路遇的小道士,收費必定不貴啊。
“略知一二。”
徐源長秉持實誠回道。
他包袱內不到兩貫銅錢,還是收賬得來,此番返家,不知怎生光景?
原主爹孃在前些年,他還不到十五歲能夠下山探親之前相繼病故,長兄長姐早就成家,他很可能沒有片瓦立錐之地。
路上遇到生意,他順帶賺點補貼,無可厚非。
做法事驅邪安宅之類,原主跟著道士道童下山,見識過多次。
他現今已經尋到氣感,氣血較常人健旺,不懼普通陰邪煞氣侵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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