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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正時分,劉賀就從椒房殿回到了溫室殿。
此時,他傳令要召見的群臣還沒有到來,前方左右兩側的坐榻上空蕩蕩的,讓這不大的溫室殿有些空曠。
入宮幾個月了,從宣室殿到清涼殿,又從清涼殿到溫室殿,再從溫室殿到椒房殿。
竟然似乎過去了一整年。
這幾日,長安城天朗氣清,頭頂常常看不到一片多餘的雲彩。
白天有太陽的時候,人們還能感受到一些暖意;但是一到晚上,大地經過那冷風的吹拂,殘存的暖意也會蕩然無存。
而此刻,外面就又起風了。
跟著劉賀回到溫室殿的樊克,連忙就要去關這溫室殿的門窗。
“今夜的門窗,就這樣敞著吧,朕想這溫室殿能透透氣。”
“另外,將這殿內和殿外所有的宮燈都點上,朕想讓這裡裡外外都亮堂堂的。”
“諾。”樊克覺得有些疑惑,總覺得天子今日的舉止與往常有些不同。
但是,樊克也沒有問,只是帶著宮人照做去了。
不多時,溫室殿裡外所有的宮燈都點亮了。
一時之間,四周亮如白晝,而空氣中更是彌散著油脂燃燒後發出來的焦味。
劉賀定定地看著這溫室殿敞開的殿門,不免有一些愣神。
在那燈火亮光的深處,飛快地閃過了他許多記憶的碎片。
他想要抓住其中的一片好好端詳,但是無論如何卻又抓不住。
那些和他有關聯的人,隨著呼號著的陰沉的風,湧入了他的腦海中。
劉病已、郭開、蘇武、傅介子、張安世、丙吉、龔遂、王式、孟家人、許家人、上官太后、禹無憂、霍成君……
他們的音容笑貌交替出現,讓劉賀覺得兩肩無比沉重。
靜靜地等了半個時辰,劉賀要見的朝臣終於陸陸續續來了。
他們看到大開的殿門,又看到亮堂堂的宮燈,明白了許多。
天子也許是在暗示他們,從今天開始,可以光明正大地來這溫室殿了,再也不需要有任何顧忌和擔憂了。
劉賀並沒有給這進宮的所有人都下詔令,許多人收到的只是口諭。
但是在來的路上,他們相互交換著訊息,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在劈啪作響的燈火聲中,這些朝臣默默地進來、然後行禮,最後按照約定俗成的次序坐好……
一切都在無聲當中發生的,卻讓人覺得燥熱難耐。
劉賀飛快地在人群中掃了一眼,要來的人都來了,沒有任何的遺漏。
“急忙詔諸位愛卿來溫室殿,只為了一件事情。”
“朕剛剛收到了靈武縣令梁延年上奏的軍情,度遼將軍範明友和祁連將軍田廣明——反了。”
“那本該為大漢開疆拓土的七萬漢軍,如今已經變成了叛軍,據朕的推算,兵鋒恐怕快要抵達安定郡的三水縣了。”
一眾朝臣雖然對此事已經猜到了七八分,但是從天子口中得到確切的答案,仍然感到無比震驚和慌亂。
突然在不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多了七萬叛軍,任何人都會覺得恐懼的。
恐懼的心,人皆有之,關鍵在於感受到這恐懼之後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劉賀看向了離自己最近的蔡義笑道:“蔡卿,你可知道這七萬叛軍打的是什麼旗號?”
“老、老臣不知……”蔡義那深凹的眼睛驚恐地看著天子,蒼白的鬍子也在微微發顫。
“清君側,誅蔡義。”劉賀平靜地說道,“他們將蔡卿比作了孝景皇帝時的晁錯,蔡卿作何感想?”
“簡直、簡直是一派胡言!”蔡義怒不可遏地說道,不知是憤怒多一些還是恐懼多一些。
對孝景皇帝和大漢江山來說,晁錯是一個有功之臣,但是下場卻並不好。
七國之亂之初,孝景皇帝為了安撫未作亂的諸侯王,就聽從了袁盎的建議,下令將晁錯腰斬。
最終,七國之亂雖然得以平定,但是晁錯的這條性命是怎麼都回不來了。
所以,當蔡義聽到天子問他作何感想的時候,當然會感到恐慌。
朝堂上下,裡裡外外都知道,正是上個月蔡義率先發難要恢復“天下臣民上書天子”的祖制,天子才找到削弱霍黨的切口。
那麼,範明友和田廣明等人提出“清君側,誅蔡義”的口號,倒也是合情合理。
而蔡義怕就怕當今天子像孝景皇帝一樣,為了暫時平息範明友等人的怒氣,獻出他的項上人頭。
“嗯,朕還想起來了,這晁錯也當過御史大夫,這和蔡卿倒是又有了幾分相似之處……”
“御史大夫身為言官之首,能因為針砭朝政而死,倒也是死得其所了。”
劉賀的話讓蔡義更覺得慌亂,他連忙爭辯道:“陛下,老臣那可是為了大漢的江山社稷啊!”
要不是還有諸多的同僚後輩在場,蔡義定然會跪在天子面前,將後半句話說完:“老臣為大漢立過功,陛下不能殺老臣啊!”
劉賀只是擺了擺手,安撫了一下蔡義。
“蔡卿放心,如今的大漢不是孝景皇帝時的大漢,朕不會用你的人頭來平息此事的。”
“眾卿放心,朕有援兵在手……”劉賀說完,終於才把韓增所部的情形說了出來。
雖然這股至關重要的援軍還沒有任何的影子,但是仍然讓一眾朝臣坐得直了一些。
“多餘的話,朕也就不多說了,諸位愛卿都是朕的肱股,今夜你們依詔行事即可。”
“諾!”群臣應答。
“張安世,這未央宮的安危就交給你了。”
張安世已經收到了天子的詔令,所以來的時候就身穿扎甲、頭戴武弁,完全是一副糾糾武夫的模樣。
“微臣萬死不辭。”張安世站出來朗聲說道。
“事不宜遲,你此刻就到這未央宮去,所有的郎衛和兵衛由你調遣!”
“唯!”張安世行禮告退。
“昌邑中郎將龔遂,門下寺行人令戴宗,門下寺備諮令禹無憂”
“微臣在!”站出來的老少三人都穿上了扎甲,兩個年輕人更是頭戴卻敵冠,身背大黃弓。
“龔遂率一百昌邑郎去椒房殿,護皇后安危!”
“禹無憂率一百昌邑郎去長信殿,護太后安危!”
“戴宗率一百昌邑郎留在溫室殿,隨侍朕左右!”
“唯!”三人答完,沒有任何的猶豫,行軍禮而去。
這三百昌邑郎是劉賀手上最信得過的一支人馬,每一個昌邑郎的家中都分到了土地,算是是天子的私兵部曲。
除了劉賀自己的身邊要留下能信任的人馬之外,其餘兩處也是關口,所以自然也要派最信任的人和兵去看護。
“少府丙吉、門下寺長史韋玄成,你二人就去尚書署坐鎮,沒有朕的親筆詔令,任何人不得呼叫玉璽和符節。”
“唯!”
“宗正劉德,將城中有威望的宗室召集到你的府上,然後聯名上奏,聲討範明友及田廣明。”
“唯!”
“魏相,上個月朕讓你查清這長安城中,還有哪些重要官員是霍黨,你可都查清了嗎?”劉賀問道。
“陛下放心,微臣瞭然於胸。”魏相竟然露出了一絲猙獰的笑,似乎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現在奏來,哪些霍黨是今日今時就必須要處置的?”劉賀問道。
“霍黨在大漢朝堂上盤根錯節,一夜之間恐怕難以根除,但有一些最為緊要,必須要立刻捉拿或者控制。”
“不必多說,只說姓名即可!”劉賀急問道。
他並不喜歡魏相這時還要“賣弄”自己的縝密,於是頗為不滿地望了他一眼,才讓後者有所收斂。
“執金吾蘇昌、京兆尹鄧破虜、右扶風範安寧、廷尉李光!”
魏相一口氣說了四個人的名字,這四個人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掌握著一些兵卒人馬,是要先控制起來的人。
可是,還沒等劉賀下發詔令,這魏相又一連說了幾個人的名字。
“另有鴻臚寺丞鄧廣漢,光祿大夫趙平,茂陵縣令任勝,秺侯金賞……他們也應一併捉拿!”
“再有就是範明友、田廣明、田順、霍禹、霍山、霍雲等人在長安城中的親眷,亦要捉拿到詔獄中去!”
劉賀一時就有一些頭疼了,真是怕什麼就來什麼啊。
這些人當中有許多是霍家的至親骨肉,不是不能抓,而是不好抓,也沒必要抓。
霍家的女婿也好,霍黨的親眷也罷,都是如此。
前者還沒有發跡,後者無縛雞之力,對今日的大局都沒有必然的影響。
更重要的是,現在收到的軍情只說了是範明友和田廣明要行“清君側”之事。
並沒有和霍光牽扯上關係。
霍黨和霍光不同,後者有威望,有民心,有功勞——無過硬的罪證,就將其闔家拿下,說不定會在這長安城引起動盪。
必須要等霍光露出更多的尾巴,才能將其一網打盡。
總之,今夜還不是時候,至少也要等到明日。
這麼簡單的道理,魏相不可能看不穿。
看來這魏相對霍光和霍黨是恨之入骨了。
只不過份恨到底出自於公心,還是出自於私心,劉賀猜不出來,他也不想去猜。
劉賀用一種帶著警示和提醒意味的目光看向了魏相。
“魏相,你後來所提到的這些人,似乎並不著急在今夜就處置吧?”
“偌大的長安城裡,朕能調動的人馬並不多,所以朕才說了一個‘最’字。”
魏相聽出了天子話裡話外的責備,自然不敢再節外生枝,只能意猶未盡地說道:“是微臣愚鈍了。”
劉賀沒有接過這句話,他的視線在魏相、黃霸和蕭望之等人的臉上來回走動了幾遍。
他們與霍光有私仇不假,但焉知他們與其他人沒有私仇呢?
要防止在場的所有人濫舉屠刀——這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
想到此處,劉賀決定再敲打一下這這些朝臣,免得他們釀成大錯。
“今夜的事情,關乎大漢的存亡,朕希望諸卿一切從公心出發,切莫因為心急而意亂,犯了大錯。”
“雖然朕的手上有梁延年冒死送來的軍情,朕與諸卿知道此事與仲父有關,可天下臣民並不知道。”
“沒有萬分確定的罪證,不能貿然行事,還要等仲父自己將尾巴漏出來,才是最後收網的時候。”
“所以今夜,只要控制住長安城的局面即可,要分清輕重緩急,分清主次先後,切莫節外生枝。”
劉賀說這番話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到最後時,他的目光索性就停留在了魏相的臉上,再一次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暗示。
你想做什麼,朕都能看穿。
鐵骨錚錚的魏相被天子的這一眼看得有些慌神,連忙就將眼神稍稍移開。
“御史中丞魏相,找張安世領一百羽林郎,朕命你你暫代京兆尹一職,到任之後約束好所部亭卒,提防賊人作亂。”
“唯!”魏相再沒有任何的異意。
接著,劉賀又如法炮製,一連下了幾道詔令,讓蕭望之領兵去暫代右扶風一職,讓黃霸和陳修暫代廷尉一職。
蔡義等人也被安排承擔了一些瑣事。
如此分配下來,就只剩下執金吾蘇昌還沒有“接班之人”了。
並不是劉賀疏忽了此事,執金吾手中掌管這兩千多的巡城亭卒,至關重要,劉賀心中有一個絕佳的人選去處置。
“諸卿要去做的這些事,也許會很順利,也許不會很順利,甚至還會有性命之憂。”
“朕希望諸卿記住一件事情,你們手持的是朕下發的親筆詔令,又有璽印加持,名正言順,所以要拿出一股志氣來。”
“朝堂上的爭鬥到了這個田地,實力相差無幾,靠的就是那一股子的狠勁兒了。”
“狹路相逢勇者勝,朕希望諸卿今夜要猛,要勇!”
劉賀停了下來,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群臣那被燈光照得有些發白的臉。
和剛才相比,總算是又多了一絲血色:他們已經從最初的驚慌失措中漸漸地回過神來了。
“去吧,朕等眾卿凱旋。”
“唯!”
各自領了使命的朝臣們起身一一向天子行禮,就陸續告退了。
溫室殿裡剩下的人越來越少,所以在耀眼的燈光下,就更多了幾分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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