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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當大司農寺遊繳周興和亭卒們“妄議”朝政的時候,一夜沒有睡好的田延年有些頹廢地走進了正堂。
哈切連天,連連錘腰。
一看就是一夜都沒有睡好。
這再正常不過了。
今年入秋的時候,田延年偷偷納了一個如夫人。
這個如夫人曾經是下杜縣裡有名的舞妓,色藝俱佳。
因此,這幾個月來,田延年既操勞府衙內的政事,又沉醉於帷榻上的床事。
腰痠背痛也就是家常便飯了。
雖然納如夫人的時候,給孝昭皇帝守孝的日子早已經過去了,但是如此心急火燎,還是容易遭到同僚的議論,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大罪名。
所以田延年一直非常謹慎和小心,嚴令任何人都不可將此事傳出去。
昨夜,田延年又和自己的如夫人廝混了一番,所以也就起晚了一刻鐘。
不過無礙,今日大司農寺已經“罷衙”了,無事可理,田延年就算遲一些也不打緊。
他甚至可以就在後宅待著,連面都不用露。
但是,這忙慣了的人是閒不住的。
田延年從如夫人的床上爬起來之後,只是用過最簡單的一點早膳,就又不知不覺地來到了正堂坐了下來。
這堂上的案几上沒有新送上來的公文可以處理,於是他就一份一份地翻開起了那些舊的公文來。
雖然宣紙已經在長安城大範圍地推廣開了,但是一時還未能普及到各個郡國,所以這些送上來的公文中,還有許多是記在竹簡木櫝上的,頗為笨重。
也許是忙碌慣了,突然閒下來之後,田延年反倒有一些心慌。
說到底,他其實並不同意大將軍這種“罷衙”的做法。
不進不退,毫無主動權。
這和洗好了脖子,等別人來砍殺自己,又有什麼區別呢?
如果他田延年能做主,一定可以將此事做得更漂亮一些。
直接調出中壘校尉的人馬,再集結三輔和執金吾的亭卒,讓廷尉釋放囚徒,並且開啟武庫。
再找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先捕殺不在未央宮裡的張安世和丙吉等人,等他們失去主心骨之後,再摔兵攻打對未央宮,來一個以快制快。
未央宮打不下來不要緊,那就斷決飲食。
三五天之後,也就不攻自破了。
這麼做也許也不一定能贏,但是至少是將性命握在了自己的手裡。
何必像現在這樣,只能憋屈地等下去呢。
優柔寡斷,這似乎是大將軍近年來常犯的一個錯誤。
看來,大將軍是真的老了。
居然真想把天子當成自己的子侄輩來教導,也不知道是狂妄還是愚蠢。
田延年之所以對霍光有這份質疑,還因為他的心中有一份怨氣——沒能借著楊敞的倒臺再進一步,這件事情始終讓他耿耿於懷。
更讓田延年感到心寒的是,大將軍對此事似乎毫不在意,連單獨見他一面,說幾句寬慰他的話都沒有。
人人都說他這個大司農是一個“丞相都不換”的肥差,甚至還有人說他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但是隻有田延年知道,自己那個妻弟每年賺取的那幾千萬錢,大部分都落不到自己的手中。
而是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霍顯的手裡。
這些錢財變成了上等的良田、奢華的田莊、健康的奴婢,俊美的馬匹……
這些錢從來沒有經過大將軍的手,但是大將軍不可能對這些事情毫不知情。
自己為霍家賺了那麼多錢,但是卻連一個太常都混不上,田延年心中有怨氣非常合理。
只不過,這份怨氣終究只能藏在心裡,是決不能拿出來胡言亂語的。
大將軍最愛惜臉面,這等醜事如果透露了出去,別說自己是大司農,就是丞相,恐怕也逃不過大將軍的懲處。
大將軍不僅越來越優容寡斷,也眼裡也越來越容不得沙子了。
在這半刻鐘裡,田延年翻看了三個郡國送來的文書。
這三個郡國分別是昌邑國、陳留郡和河內郡。
從所納租賦的總數上來說,三個郡國繳納的賦稅數額比去年都高了一些。
尤其是昌邑國的地租賦稅,比前幾年是足足多了三成有餘。
田延年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緣由,想必這就是天子在昌邑國推廣新農具帶來的增益吧。
這推廣新農具一事,已經跟隨大司農的幾個衙署一道轉到了天子新建的門下寺裡。
這田間地頭的事情,再也不歸大司農管了。
雖然看起來少了許多辛苦的事情,但是也讓田延年失去了一個立下大功的機會。
要是自己能在任上將這些農具推廣到大漢各個郡國去,讓大漢的地租在幾年之內提高個三五成,別說是一個區區的太常,就是讓自己封侯都有可能。
這真是可惜了,自己要是早一點遇到天子,也許早就能當上丞相了。
想到天子,田延年不禁又開始盤算最近心中冒出來的一個小念頭。
這個念頭如今只是一個小小的火苗,但是自從出現之後,卻怎麼都撲不滅了。
田延年沒有將它告訴過任何人,更沒有做出任何的決定,但是卻又忍不住盤算其中涉及到的利害關係。
這個念頭很簡單,那就是當一個“真正忠於天子的朝臣”!
田延年是這長安城的伏地蟲,能夠早早地聞到暴風雨來臨前的氣息,並且找到風浪最小的地方,躲藏起來,活下去,活得更好。
現在,田延年就再一次聞到了這種氣息,他隱隱約約意識到。可能又到了要做出選擇的時候。
這選擇的兩頭,一頭是天子,另一頭是大將軍。
田延年此刻自然是在大將軍這一頭的,但是為什麼就不能到天子的那頭去呢?
這個念頭,是前日從大將軍府出來之後,從田延年的腦子裡面冒出來的。
如果大將軍真的老了,那麼確實是時候改換門楣了。
如果真的要改,天子的門楣自然是最高的。
只不過,現在還沒有一個好的時機——大將軍和天子正在較勁兒,自己貿然去投,未免太難看了一些。
真是錯過了機會——以前給天子授課的時候,就應該更殷勤一些。
就像那日,當天子給自己展示他造出來的那些農具時,自己就應該誇得再狠一些,討得天子的歡心。
不過,暫時恐怕是沒有機會了。
從現在這個局面看來,自己再往後還能不能去給天子授課,也就兩說了。
得另謀出路,至少也要略微向天子表達一下自己的忠心。
這個時候,如果有人能幫自己引薦,那就太好了。
田延年對著桌上的那些公文,開始在腦海中思索,到底可以透過誰來和天子建立聯絡呢?
還沒等田延年想出和所以然來,遊繳周興就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
他一路跌跌撞撞,還把堂前的一個陶罐給撞倒摔碎了。
這讓田延年心中一疼,那可值百錢啊。
“放肆,何事如此驚慌!”田延年端出了大司農的派頭,黑著臉怒斥道。
“府、府君……來了!”周興斷斷續續地說著,根本就說不清楚那一句話。
“誰來了也不行!”
田延年斜著眼睛冷笑道:“我不是說過了嗎,從今日起,大司農寺罷衙,不處置任何事務!”
“是、是縣官!”
周興終於把這兩個字說了出來,剛才還一臉傲慢的田延年,臉色頓時也變得慘白起來了。
“縣、縣官?”田延年失神地站了起來。
“正是,此刻車仗已經在門外了。”
“縣官可帶了兵馬?”田延年追問道。
“帶了幾百羽林郎。”
田延年一下就癱坐了下來。
完了,天子是不是要對自己動手了。
現在再去表忠心,恐怕來不及了吧。
在這瞬息之間,田延年的腦海裡閃過了當下可以做的所有的事情。
他甚至想過立刻逃到後院,然後翻牆而出,蒙著臉跑到大將軍府去,找大將軍庇護自己。
但是任憑他如何老奸巨猾,此刻也已經來不及了。
他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的反映,幾十個羽林郎就從院外“呼啦啦”地衝了進來。
緊接著,他們關防住了整個院落的關鍵位置。
那些在忙碌的卒役被嚇得不知所措,紛紛如驚弓之鳥般四散開去,拜倒在了地上。
而在門外值守的那幾個碎嘴子亭卒,更是像壁虎一樣貼在了牆上,大氣不敢喘。
如果是幾個月之前,田延年看到羽林郎,定然不會有任何的驚慌失措,因為掌管羽林郎的都是“霍黨”。
但是,今非昔比,羽林郎中的霍黨幾乎全都都隨軍出征了,這餘下來的羽林郎全部都控制在光祿勳和天子的手中。
看著這些殺氣騰騰的羽林郎,田延年的兩腿不由自主顫抖了起來,小腹更是一陣發酸。
田氏一族,不會今日就要到詔獄裡面去碰面了吧?
沒容田延年把此事想通,他就看到天子在行人令戴宗的陪護之下,氣定神閒地走了進來。
今日,天子穿著一身半新半舊的紅底黑龍暗紋袍服,乍一看,猶如一團刺眼的火焰,將院中的寒氣充得七零八落。
所過之處,本就掃好堆好的那些落葉,全部都像受到了驚嚇一般,四散飄舞。
也不知道是被風帶起來的,還是被天子的腳步帶起來的。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那團火焰眨眼之間,就來到了大司農的正堂中。
劉賀背手而立,頭微微昂起,面無表情地看著又幹又瘦的田延年,不置一詞。
田延年和周興被嚇得手足無措,居然對天子的到來無動於衷。
見到天子卻不行禮下拜,是一條大罪。
田延年更加忤逆,居然站在正堂的首位之上——比天子還要高一截。
“田卿,幾日不見,你居然比朕還要高了不少。”
劉賀看似在開玩笑,但是口氣非常冷漠,加上那要殺人的眼神,更是讓人心驚肉跳。
剛才的天子是火,那現在的天子就是冰了。
不管是火還是冰,狠起來,都是可以殺人的。
在求生的念頭的驅使之下,田延年和周興終於是回過神來了。
周興“噗通”一聲直接跪倒了下去,把頭埋在了手臂之間,不敢發一言;田延年則是踉蹌地走到了堂中,顧不得腰桿痠痛,也直直地拜了下來。
“微臣田延年問陛下安,不知陛下來巡,未能遠迎,望陛下恕罪!”田延年顫聲說道。
“嗯,那田卿是怪朕沒有提前通傳於你,還是說朕不該來呢?”
“微臣不敢……”
“你不敢?這是說朕此時故意冤枉你嗎?”
田延年真是叫苦不迭。
他已經聽出天子是來者不善了,但他又能怎麼辦呢?
在朝堂上,如果有大將軍在,那麼他還能狐假虎威,躲在大將軍的身後偷偷平視天子。
但是真正與天子面對面的時候,田延年又能做什麼呢?
今日,這天子擺明是來找自己茬的——剛才的那句話,就把他兩頭的話都堵死了。
左是一個欺君,右是一個欺君。
根本就沒有第三條路。
微微抬起頭來的田延年,看到了天子和戴宗的腳。
而且在這之外,他還看到了戴宗腰間的一把劍。
就算此刻,在這大司農寺的正堂上,天子拔劍砍下田延年的頭顱,大將軍恐怕也拿天子沒有辦法。
想到這裡,再想到自己曾經做過的一些事情。
田延年突然覺得非常恐慌,天子如果知道了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那麼自己的人頭恐怕真的就保不了了。
這片刻的時間裡,涔涔的汗水就從田延年的額頭上冒了出來。
“田卿,站起身來回話吧。”天子的語氣似乎有所和緩,“閒雜人等,下去!”
“諾。”
心懷鬼胎的田延年慢慢地站了起來,而周興更是如獲大赦,連忙溜出了正堂。
“田延年,把那邊的几案抬起來,然後繞著院子跑一圈。”
田延年不解地看著天子,不知道天子為何要他做這件事情。
他當然想要問出個所以然來,但是看著天子那陰沉的臉色,他完全就開不了口。
“還不快去?”天子劍目一刺,催促道。
“諾!”
天子的詔令,理解的要做,不理解的也要做。
接著,大司農這堂堂的九卿,就舉起著堂中那一張書佐常用的几案,滿心疑惑地走到了院中。
猶豫了一下,田延年就在幾十個羽林郎的眾目睽睽之下,在劉賀和戴宗的注視注視之下,緩緩地跑了起來。
昨夜和如夫人鏖戰了許久,難免體力有些不支,但是為了在天子面前儘量取得一個好印象,田延年還是跑得非常賣力。
田延年跑完了一圈還不夠,就又主動接著跑了第二圈、第三圈……
最後,一共是跑了五圈。
田延年在天子面前停下時,還盡力壓抑自己的喘息,讓自己看起來顯得不是那麼狼狽——而手裡的几案更是不敢放下。
“田卿的身子骨看來不錯,難怪能當好這大司農的差事。”
“微臣以前就常要到田地裡去檢視一番,所以這點小事,還算做得來……”
田延年本來是想要以此表現自己勤於政事的優點,但是他卻發現天子的表情並沒有任何緩和。
笑倒是笑了,但卻是冷笑。
而天子身邊的行人令戴宗,臉上也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古怪的笑容。
田延年發現哪裡好像有一些不對,但是那混亂的腦海中,卻又完全找不到頭緒。
“說來也是,如果田卿身體不好,恐怕也娶不了一位如夫人,據說這位如夫人美豔絕倫,田卿是想要再添幾個子嗣嗎?”天子笑道。
天子的話讓剛剛出了一身汗的田延年更是覺得慌亂悶熱。
如今已經是深秋了,但是他此刻卻像是站在三伏天的太陽底下,被炙烤得坐立難安。
迎娶如夫人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天子怎麼會知道的?
此事可大可小,天子如果真是要較起真來,治自己一個不敬大行天子的罪過,那也是要出人命的。
搞不好,還要被判宮刑的!
然而,還不等田延年想到如何應對天子的這句話,天子的下一句話就脫口而出了。
如果說剛才如夫人的事情,是把田延年放到火上去烤;那麼現在的這件事情,就是把田延年放到河裡去凍了。
“大司農田延年,你欺君罔上,謊稱有疾,獄脅天子,罪大惡極,按律當誅,你可知罪?”
田延年原來的那點機敏現在終於算是回來了,他立刻明白剛才天子讓自己繞圈跑的用意了。
天子突然到來,讓他措手不及,竟然完全把“稱病告假”這件事情拋到了腦後去。
朝堂上下,連帶天子在內,自然人人都知道“稱病告假”是假的。
但是,霍光吃定沒人敢直接戳破此事。
而這天子不按常理行事,居然用這直來直去的路數,直接將田延年逼到了死路上,失去了所有迴轉的餘地。
沒有病,卻說自己有病,還不上衙,這不是欺君是什麼。
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啊!
天子今天是想殺人的啊?!
大將軍也許能救自己,但是他卻不在此處啊。
田延年把手上的那個几案一扔,連忙就跪倒了下去。
“陛下,微臣一時被豬油蒙了心,才做下了這個,陛下恕罪!”
“哼,那朕倒要問問你,你到底是為何欺君罔上!?”
“是大將軍說要……”田延年口不擇言地說道。
“大膽!”劉賀猛然抬高了聲音,將田延年硬生生地打斷了。
“明明是你自己包藏禍心,居然還要攀咬仲父,簡直是喪心病狂!”
“來人,立刻將此人的官印組綬脫去,行笞刑一百!!”
田延年一愣,戴宗也一愣——他雖然知道天子要處置田延年,但是卻想不到會用這麼直接的方法。
畢竟,這一百笞刑,已經可以把人活活給打死了。
“怎麼,還要朕親自動手嗎?”天子斜眼看向戴宗說道。
“諾!”
戴宗不敢遲疑,立刻向殿外跑去。
今天還是有點遲,剛剛倒班沒有睡好,昏昏沉沉的,寫得慢了些。讀者老爺們恕罪!求訂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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