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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瑞王府別苑不遠,北坡上走兩里路,一處雅緻的山莊,便是韓府的玉砌飛簷
了。
太子李瞻是韓皇后所出,故此來小湯山時,李瞻習慣性地住在韓府別苑之中。他素來有些怕冷,一身華貴的銀狐皮披在身上,領子亦是雪白的,托出一張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面龐。
年僅十七的少年太子望著窗外靜止的雪白庭院,問道:“張師傅,你說,我是否該去拜訪堂叔?”
張師傅拱手回應:“太子殿下,讓臣先去為您打探一二,如果有跡象表明長陵王欲見,您再隨後而至,想必他聽聞殿下亦在,必會主動上門。”
“我那堂叔,上回見時,我還年幼不記事,依稀記得,我四歲在宮裡捱了欺負,是他救了我。如此一說,我也該去拜見他的,他是長輩,不該讓長輩來見我。張師傅,瞻兒說的可對?”
李瞻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樣落在了張仲達的眼裡。
張仲達是太子少師,翰林學士,自太子小時,便是他的老師。
殿下什麼都好,才情學識沒的說,三歲便能做詩,七歲便能七步成詩,寫的一手好文章、聰明絕頂。唯一缺點便是性情太軟,和那偽裝賢王的李勍就不一樣了,李瞻的仁厚是從骨子裡流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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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金潼早上吃了十個包子,李勍坐在他對面問他:“你的箭術,你的武功,都是你師父教的?”
林金潼喝著麵疙瘩湯,點頭。
李勍:“你師父只教你武功,不曾教過你其他?可有告訴過你,男女之別,男男之別?”不然怎生養出這麼個性子?
林金潼咬著包子,一臉的奇怪:“男女之別我知道,男男為何也有別?”
“這便是說,兩個男子之間相處,也該有界限,比如你時常跟不同男人示愛,這便是超過界限了,也超出了常理。《易經》說,乾為天,坤為地。乾坤交而萬物生,若男為乾,女為坤,便生陰陽。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變化之父母,生死之始終。”
李勍看著他眼睛也不眨一下:“聽懂了?”
林金潼理直氣壯搖頭:“沒有啊。”
“……”
林金潼:“王爺剛剛在說什麼?”
饒是李勍經常教導小孩子,也讓他陡然間問住了,搜腸刮肚,竟沒有合適的答案,他一時啞然:“罷了,回頭再讓人教你。”
林金潼胳膊肘撐著桌子,眼睛好奇地明亮著:“王爺為何現在不教我?要回頭讓人教我?”
是太難教了些,這孩子聰明,卻不懂半點世事,教他那師父究竟怎麼回事?
這時,門口,傳來裴桓的腳步聲,俯身在李勍耳邊道:“王爺,張仲達來了。”
李勍點了下頭,朝向林金潼,喊來天痕:“帶小公子出後門去泡湯吧。”
“王爺要議事,你跟我來。”天痕彎腰來拉林金潼,林金潼牽住他的袖子,天痕低頭看了一眼,沒有作聲,帶著林金潼從後門出去了。
行不多時,眼前便呈現出幾潭清泉,泉水蒸騰,熱氣在寒空中升騰,好似仙境,掩映在厚實的雪跺之中,映照得那泉水更顯得熱烈。
旁邊幾枝寒梅獨自傲立,那淡淡的香氣在寒風中飄然而出,
林金潼寬衣下水,熱氣燻騰,浸染全身,天痕扭開頭去。
林金潼要拉著他:“天痕哥哥不下來玩嗎?”
天痕將腦袋別得更開,臉色竟然不自然地微紅:“不。”
林金潼“哦”了一聲,扯話簍子:“王爺方才突然跟我講‘男男之別’,他根本沒講完,你知道他要跟我說什麼嗎?”
天痕出鼻音:“不知道。”
林金潼:“哎,你說斷袖是什麼意思啊?”
天痕以為林金潼故意捉弄自己,忍無可忍轉身離去,林金潼喊:“你怎麼走了啊!天痕哥哥,王爺議事,要議多久啊?”
天痕腳步頓了下說:“過一炷香,我來找你,你泡著湯別亂走,知道麼?”
前門拐角處,馬車上,李瞻抱著湯婆子在取暖,手指挑起簾子,望向緊閉的硃紅色大門。
張師傅剛剛進瑞王府別苑大門,適才下馬車前,張師傅說了:“殿下,時辰尚早,此刻進去未必合宜。允臣先行一步,與長陵王談及舊事,待時機成熟,再為殿下引見。”
李瞻等了一會兒,有些無聊透頂,隨手翻過一本倒背如流的《禮記》,翻了三五頁便擱置一旁。
李瞻將車門開啟,掀起簾子下車,身旁左右的太監連忙跟隨下來:“殿下當心,殿下去哪?”
李瞻想起道:“大伴,你還記得幼時母后帶我來小湯山時,我曾隨手種下一株桃花樹,那是我吃剩的桃核,又一年春便發了芽,依稀就在這不遠。”
太監點點頭:“是有這麼回事,奴婢也記得桃樹在這不遠,不過這天冷,殿下當心些。”說完扶著李瞻,李瞻擺手不讓他扶:“大伴不要跟得太近,你走遠些。”
大伴上前一步:“殿下,殿下,炒栗子忘拿了——”
李瞻走進大雪中的山林,因著此地都是達官顯貴的別苑,倒不似深山老林那般危險,太監落了幾步跟著。
李瞻越往裡走去,故意走快了些,將大伴甩開。耳畔聽見汩汩的水聲,還隱隱聞到寒梅的香氣。
靜寂之下,他踩雪的聲音格外清晰。
隔著一片大雪寒梅,李瞻忽然瞥見一人,目光徑直地愣了。
林金潼泡湯泡得渾身發汗,正起身穿衣,便聽得身後腳步聲。
一聽就不是天痕的。
他下意識去摸自己的鳳翼,然而不料未將鳳翼弓帶出來。雪地裡不好摸石頭,林金潼徒手捏了塊雪糰子彈過去,準確無誤砸在了一件雪白的雲紋暗繡大氅袍襟上。
林金潼聲音平靜:“誰,出來,不出去我喊人了啊——”
“別!”李瞻慢慢從樹後站出來了,眼睛目不轉瞬地對著林金潼,方才未曾瞧仔細,只看見他在泡著湯泉,李瞻隱約還看見了他穿衣,只不過看得不真切,二人對視時,李瞻聽得自己聲音微啞,撥絃般輕動:“你是哪家的姑娘?”
“啊?”林金潼低頭看了眼自己。
自己穿了身女子衣裳,披了菘藍色的裘衣,這不能怪他,他全副家當就那麼幾件衣服,女裝比男裝還要多一件,一件換下來,就只有另一件了。
林金潼沒有糾正他,反笑問道:“你是哪家的少爺?跑來山裡偷看我洗澡?”
李瞻面色陡然通紅:“我、我不是故意的!姑娘,姑娘是哪家的,我回去之後……上門來謝罪。”
林金潼沒有告訴他,反而朝他走過去:“誰要你上門謝罪了,手裡拿的什麼好吃的?我要這個。”
他鼻子動了動,湊過去聞,李瞻震愕,下意識後退半步,臉像熟透的桃子般,顫顫地伸手將手中之物給他:“炒、炒栗子。”
“謝了。”林金潼眼睛放光接過,就要離去之時,李瞻控制不住,忽然喊住他:“姑娘等等。”
林金潼回頭咬著栗子:“你還有吃的?”
他這回眸漂亮得讓李瞻一愣,頭髮都是溼漉漉的,一縷髮絲貼著臉頰,像是這山野間的妖精。
李瞻赧然搖頭:“身上沒有了,家裡還有許多。”
林金潼:“你家在哪?這附近麼?”
李瞻將手上玉扳指摘了下來,磕磕絆絆道:“姑娘既不肯告訴我是哪家的,那、那便拿著這個,到東宮來尋我罷。問罪也好,吃好吃的也好,我家廚子,應當是全燕京最好的。”
“東宮?”是個酒樓麼,林金潼對宮廷之事幾乎沒有瞭解,聽見也沒有任何反應,順手接過他的玉扳指揣懷裡,“好,我記下了,回頭找你,這栗子好吃,謝了。”他頭也不回地揮揮手,不知朝何處走去。
李瞻的大伴太監袁保這才將他找到,氣喘吁吁喊:“殿下!殿下!”
袁大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見他盯著一個方向沒有反應,目露痴迷,跺腳道:“完了完了,殿下中邪了!”
李瞻收回目光,臉頰耳朵還有緋紅:“大伴,那栗子可是韓府莊子的廚子炒的?你寫封信問問元朗表哥,能不能讓我帶廚子回東宮去?”
林金潼有些迷了路,但很快就碰見了天痕。
天痕看見他時,明顯地鬆了口氣,旋即板起臉來:“林同!讓你不要亂跑,你怎麼到處跑啊!”
“你去哪裡了?我到處找你。”林金潼不著痕跡把鍋推了回去。
天痕忍著氣:“我讓你等我一炷香。”
林金潼:“我也讓你下水和我一起玩。算了算了……吃栗子麼?”
天痕不與他一般見識,哼聲道:“不吃。”
林金潼:“你不吃我就放心了。”
天痕便伸手來抓,捏走一塊吃,蹙眉問:“哪裡來的栗子?”
林金潼專心致志地剝栗子:“別人送的,他看我洗澡,給我賠罪的。”
天痕:“……”
天痕匪夷所思地看著他。
林金潼抬頭問:“王爺議事完了嗎?我怕栗子冷了。”
林金潼想回去,但天痕只是帶著他在附近玩,林金潼不解:“王爺是在見客,為何不能讓我在府裡啊。”
天痕聲音涼涼地道:“你自己是什麼身份,你不知道?”
……
他是個通緝犯。
林金潼有點心虛:“王爺知道了是不是?”
天痕:“嗯。”隨手幫他剝開栗子,但也不吃,丟在他手心裡。
林金潼笑眯眯的:“謝謝天痕哥哥。”
天痕嘴角一扯,但不是白幫他剝栗子的,剝完了一堆,才問他:“你怎麼殺的嶺南王世子,為什麼殺他?”
“哦,我路過看見他欺負老弱病殘,當街把他打了!”林金潼若無其事的模樣,只不過眼中帶著寒冷刺骨的殺意,“結果事後,我聽說他為了發洩,殺了四周上百無辜百姓,當晚我就提劍進了嶺南王府,把他給砍了。”
天痕:“……”
“那你和雷天奇交過手?”
林金潼點頭:“你說那個臉像臭鱖魚的老頭嗎?”
天痕:“臭鱖魚……”
林金潼表情稍稍嚴肅:“他的招式很奇怪。”
天痕正色表情,坐直身:“怎麼個奇怪法?”
“難說,”林金潼將剝好的栗子捲起來,放到了天痕懷裡:“幫我捂著,別讓它冷了。”
說完,從地上隨手撿起一根樹枝。
“他的招式,顯然不是中原門派的。”枯枝被他挽在手裡,隨手模仿著舞了起來,天痕神色一震,眼睛微微睜大,看著他身上雖無內力,步伐很慢卻詭異,枯枝瞬間化作數道影子,輕輕碰觸到地面,留下殘痕。
林金潼握著枯枝:“很奇怪吧?”
天痕已經震驚到沒話說了,眼底浮現駭然之色:“你只與他交手一次,就記住了他的絕學?”
“不是啊,就記住了那麼一點,除非他在我面前從頭到尾打一遍,我才能全記住。”
過了晌午,天痕才帶著林金潼回去,走的後門,林金潼抱著栗子去拿給李勍,方才發現:“已經不熱了,哎,我回鍋熱熱去。王爺等我一會兒!”
李勍正欲喊他上藥,就見林金潼抱著栗子又衝到了廚房去。
李勍搖頭:“真是個小孩子。”
李勍轉頭問:“天痕,這麼短的工夫,你帶他去哪裡弄的炒栗子?”
如今大雪封山,怕是要明日才能下山。
天痕道:“方才小公子好像遇見了什麼人。”
李勍沒有太過在意,他正坐在書齋裡喝茶。方才見過張仲達和太子了,想必以東廠的耳目,此事沒一會兒就會傳到皇帝耳朵裡。
林金潼端著回鍋炒香的栗子跑過來,放在了他面前,笑意盈盈道:“給王爺留的栗子。”
李勍不愛吃這些,只吃了兩個就推開留給他。把煎好晾涼的藥遞給他:“藥喝完了,過來上藥。”
林金潼捏著鼻子轉頭一口就把藥喝了,眉頭都沒皺一下,繼而就將腦袋湊過來,仰著臉等他上藥。
模樣很乖很聽話,李勍整個手掌託著他的下巴,讓他偏開頭去,一點點在脖頸血痕上了藥粉,傷口還未結痂,紅得厲害,藥粉順著領口灑進衣服裡。
李勍放下藥:“可還疼?”
林金潼撒謊:“有一點。”
李勍摸了摸他的頭:“坐下吧,吃顆蜜餞,下午在書齋隨我看書。”
“好。”林金潼高興地捧來一疊蜜餞,李勍正在磨墨,狼毫沾了墨汁,他看了林金潼一眼,將筆給他:“可會寫字?”
林金潼:“會的。”
只是字寫得不太好看。
李勍骨節分明的手指點了點澄心紙:“那將你的名字寫在這裡。”
林金潼微微抬頭看著李勍,收回目光,默默地握緊了毛筆。
李勍:“不會寫了?”
“會……我太久沒寫字了,有點生疏。”
他不敢寫“林同”了。
一筆一劃落筆,在上好的澄心紙上,慢慢工整寫了三個字:“林金潼”
“金潼。”李勍並未問他怎麼又換了個名字,只是垂眸看著那三個字,那隻握筆的、白皙的習武的手,語氣輕地出聲,“你叫金潼,是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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