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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懷香端著熬好的湯藥進來時,見到自家王妃似是沉沉睡著,有些不忍喚她。

正當踟躕間,只見顧瓔那雙濃密的長睫如蝴蝶的雙翅般輕顫了片刻,她突然睜開了眼,像是從夢中驚醒,呼吸都變得急促。

“王妃,您可是讓夢魘著了?”懷香忙將藥放在一旁,扶著顧瓔坐了起來,輕撫她的後背。

顧瓔定了定神。

“我夢到爹爹和孃親了。”她半靠在懷香懷中,低聲道:“夢裡,也下了好大的雨。”

懷香望向她的目光滿是心疼。

令老爺太太意外早逝的是一場暴雨,害得王妃難以生育的還是一場大雨……姑娘總在心神不寧時,會夢到下雨。

“姑娘別怕,外頭是大晴天呢。”懷香用哄孩子一樣的柔軟語氣,安慰道:“雨早就停了。”

顧瓔抬眼朝著窗戶的方向望去,明朗的融融天光令人安心,她這才緩緩的

這次端來的托盤中照著顧瓔的吩咐,並沒放飴糖。但懷香還是悄悄藏了兩塊在手裡,預備著姑娘若是說苦就立刻拿出來。

從懷香手中接過藥碗,聞著熟悉的酸苦味道,顧瓔眉頭都沒皺一下,將湯藥一飲而盡。

她靠著大迎枕閉目了片刻,方才又緩緩睜開眼。

顧瓔身體恢復了些,起身給祖父和姐姐寫信。

寫給祖父顧泰初的信,顧瓔寫得飛快,先問候他老人家,又說到了王府一切都好,太妃慈愛、王爺體貼,她會謹記祖父教誨,做好這個郡王妃云云。

既表達了她跟顧家的親近,又暗示她這個郡王妃還是能坐穩的。姐姐還需要祖父照拂,她在京中立得住顧家才不敢怠慢。

顧瓔寫完就讓懷香晾乾墨跡收起來,她要慢慢寫給姐姐的信。

寫給姐姐顧瑜的信,行文就活潑得多。她絮叨著說著路上的見聞,旋即像是想起什麼,讓懷香給她找出那本常看的遊記。

自從陸川行進京後,顧瓔也特意從書鋪買了關於記載京城風土人情的遊記翻來看。

她一面翻著遊記裡的描述,想象著它們的味道,再用自己的話寫出來。

諸如王爺給她買了好多京城特有的小吃,口味是如何跟家裡的不同,好在她都吃得慣,還舉了幾樣她愛吃的。

寫了兩大篇自己的事,顧瓔又問了姐姐家裡近況如何,慧姐兒的病可都好了,寧哥兒的學業在姐夫的指點下想來又精進了……

正當顧瓔撂下筆時,門口的軟簾被掀起,溪月走了進來。

“王妃,三爺派人送了信來。”說著她拿出一封信,遞了上去。

顧瓔拆開了信,一目十行的讀下去。

“三爺想要來拜見太妃和王爺。”她沒避著正取了外裳給她披在肩頭的懷香,故此信的內容也落入懷香眼中。“會不會太急了些?”

顧瓔頷首,輕聲:“這是自然。祖父給了三哥很大壓力。若祖父再知道兩個丫鬟我沒要,祖父怕是覺得我要跟顧家生分了。”

“這樣罷,等會兒你出去一趟。”顧瓔沒有準備回信。讓人傳遞訊息,未免不會落下把柄。她吩咐懷香去辦這件事。

“告訴三哥別急,王爺處置完了緊急公務,我自會安排他們見面。”

“見了王爺的面,務必不要提舊事,別仗著顧家曾經對王爺有資助就以為是恩。”顧瓔知道自己堂哥是個聰明人,但仍是擔心他見了如今的陸川行,情急之下說錯話。

懷香都一一應下,去自己房中換出門的行頭。

留下陪顧瓔的溪月正要給她倒些蜂蜜水潤潤喉時,卻發現她手中握著的筆,啪嗒一聲落在桌上。

她臉上浮現出一絲慘淡的笑。

自己在陸川行面前提身子不舒服是因為舊病,何嘗不是舊事重提?

那些話,在他眼中是不是挾恩圖報?

好在她發現得及時,等陸川行回來時,就把這個誤會解開。

雖她因此傷了身子,可她從沒怨過陸川行。那日大雨,聞訊趕來的陸川行不被允許進入,他就站大門外陪著她淋雨。

從那時起她覺得,陸川行是值得託付的人,兩人哪怕日子過得艱難些也無妨。

顧瓔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

別院。

陸川行藉口公務的名義陪著鄭柔冰,他也確實是在看案卷。

他深知自己根基不穩,素未謀面的父王是武將,先前那些人脈幫不上他;那些宗室子弟他又無幼時的交情,只有表面的客氣。

天子暫且將讓他在六部各衙門輪轉一段時日,大抵是存了觀察的意思。

這段時日,他尤其不能行差踏錯。

他自打來京城後,結交的俱是皇親國戚、達官顯貴,家中的妻子無一不出自世家大族。甚至他們的妾室,也多出自書香門第、小官之家。

顧瓔的美貌和財力是無可挑剔的,可她商戶女的身份,當王妃便處處不足。

雖然自己已貴為郡王,有些人表面上對他恭恭敬敬,私下裡對他的評價就不那麼客氣了。

先是他得罪督學後的落魄、第一次的鄉試失利,不得不娶了商戶女……

他的過去成為那些人的談資。

這讓他十分不舒服,並且顧瓔對他的助力也就到底為止,不能再進一步。

“王爺,您都看了半晌了,歇一歇罷。”一道嬌柔的女聲響起,只見鄭柔冰端著一盞參茶,款步走到他身邊。

陸川行忙接過來,扶著她坐下。

“柔兒,你身子還虛著,怎地下床走動?”他雖是說著責備的話,語氣卻並不嚴厲。

鄭柔冰淺淺一笑,柔聲說自己無礙,催促他喝了參茶。她的目光落到陸川行手中的卷宗上,輕輕“咦”了一聲。

“這樁案子我聽堂哥提過,接案子的人不是不夠格、就是能力不足,說是極為棘手呢。”她看向陸川行時,眼中閃過欽佩之色。“如今細想來,沒有比王爺您更合適的人了。”

陸川行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遮住了微微揚起的唇角。

他的能力自是毋庸置疑的。

“您雖是天子堂弟,可老王爺有從龍之功。那幾個親王倒是天子親兄弟呢,關係倒也平平。”鄭柔冰只做沒瞧見,繼續替他分析道:“我聽家裡說過,天子也時常感慨身邊沒得力的手足呢。”

陸川行心中微動,看向她的目光愈發柔和了幾分。

看到他眼中的欣賞之色,鄭柔冰知道自己賭對了。

什麼天子的話都是她編造的,左右陸川行無法去求證。光是愧疚不夠,她還要讓他覺得自己有用,是更適合當王妃的人。

今年她已經二十一歲,又非長房嫡女,若想高嫁是難事,陸川行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選擇。

她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待到鄭柔冰離開後,陸川行沒有再繼續翻看案卷,兀自出神。

商人逐利,顧瓔嫁給他是為了拿住顧家把柄,好分顧家的產業,更為了她姐姐顧瑜。

可鄭柔冰不一樣,她不僅出身好,且心地單純善良。

兩人相識時,他尚在書院讀書。那正是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山長和先生都極為看好他、著力栽培他。

也因如此,有嫉妒他的學生,設計捉弄他。

恰逢鄭柔冰陪堂哥來拜訪山長,偶然撞見這幕,替他說了公道話。後來還鼓勵他,一定會有出人頭地的日子。

雖只是短短的一次見面,高貴柔美的少女從此被他記在心中。

他知道兩人並無緣分,只得深藏那次的悸動。

直到去年,二人在京中重逢。鄭柔冰因替祖母守孝而耽誤了親事,尚未婚配。

一來二去兩人愈發熟稔,直到那日意外,兩人醉到了一處。再次清醒時,陸川行發現她正蜷縮在自己懷中,散落在床上的裡衣染了殷紅的血痕。

那時他還在孝期,且他已經有王妃,若鄭柔冰進門只能為側妃。還沒等他開口,鄭柔冰讓他當做沒發生過這事。

後來鄭柔冰一直對他避而不見,他才知道她懷了身孕,藉口替祖母誦經祈福從永寧侯搬了出來。

他尋過去時,她已經落了胎。

鄭柔冰處理的乾淨利落,他本該鬆口氣的。可看到她臉上的淚珠,想到她這樣無私的為自己考慮,是自己對不住她。

永寧侯府鄭家是京中有名的勳貴,永寧侯正是鄭柔冰的大伯。

若自己有位出身勳貴世家的王妃……

他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個念頭,很快就冷靜下來。

因他曾經師從致仕大儒韓汝斌的學生、再加上他請立髮妻為郡王妃好名聲,讓他在文臣中還算吃得開。

偏偏這兩件事都於顧瓔有關,若他背上拋棄髮妻的罪名,先前苦心營造的形象全都白費了。

到底要怎麼選,他還要再想想。

正當他按捺下心思,重新拿起案卷時,卻見墨竹匆匆走來。

“王爺,宮裡傳來訊息,說是太后宣王妃後日入宮覲見。”

陸川行心頭一跳。

顧瓔的美貌連京中都數得上,京中貴人們見了一定過目難忘。他正想盡量削弱顧瓔的存在感,已是要留條後路。

他顧不上收拾案卷,沉聲道:“回王府。”

***

短暫的休息後,顧瓔氣色終於恢復了不少。

這幾日她除了去給太妃請安,都安靜的待在正院。那兩個侍妾協助陳太妃管著家事,也並不來給她請安,顧瓔愈發約束自己的人不去好奇打探。

她如此能沉得住氣,倒讓陳太妃對她略有改觀,待她態度和緩了些。

“王妃,家裡來信了。”懷香拿出信交給顧瓔,低聲道:“這次是老太爺的信。”

自己擺了顧家一道,祖父寫信來不奇怪。

顧瓔已經做好了準備,拆開信時,卻發現祖父隻字未提。他如尋常人家的長輩般問她過得可好,還說她姐姐一切都好讓她安心。

末了,他輕描淡寫的提了句顧家有意競爭空缺出來的皇商位置,還說考慮派二堂哥來京中走動。

顧瓔心中一沉。

她沒想到,祖父這麼快就讓她交投名狀。

若祖父知道顧元青還沒見到陸川行,一定會更為警惕,進而想別的法子。

她知道陸川行在京中尚且根基不穩,出孝後才被天子派了差事,此時自然不宜插手這樣的事。

顧瓔思忖了片刻,決定求助陸川行配合自己,在顧元青面前先搪塞過去才是。她不信祖父看不透這些,不過是試探她罷了。

正當她陷入沉思時,外面響起桃枝驚喜的通傳聲。

“王爺回來了。”

顧瓔連忙迎了出去。

恰逢黃昏,金色的光芒灑向大地,枝頭緊緊挨挨盛放的淡粉色櫻花頗有幾分雲蒸霞蔚的意境。

恰巧有一陣清風吹來,只聽窸窸窣窣的聲響後,粉白色的花瓣從枝頭飄落。院中有外頭引來的一道活水,映著落日餘暉,粼粼的水波浮光躍金。

一道纖穠合度的身影款步前行,恍若從畫中走出來的仙子。

“王爺,您回來了。”顧瓔上前屈膝行禮,櫻粉色的霧雲紗裙隨著她的動作鋪在青石地磚上,裙襬宛若盛開的重瓣櫻花。

陸川行不由晃了神。

他親自扶起了顧瓔,牽著她走了進去。

溪月等人見了,心裡都替自家主子覺得高興。

待顧瓔親自給他奉了茶,問他累不累,是先去太妃處請安還是先歇一歇用了晚飯再過去,陸川行說已經見過太妃,要跟她一起用飯。

懷香早在陸川行回來時,已經吩咐小廚房去準備王爺愛吃的菜。她們從南邊帶來了廚子,終於派上用場。

待到一切都安排好後,兩人終於吃上了團圓飯。

這一夜的氛圍都極好,顧瓔沒提家裡的事,不忍破壞這難得的溫情。

等到了夜裡要就寢時,她委婉的提示陸川行自己小日子還沒結束,問他在何處安寢。

陸川行心裡有事,自然無心去別處,說是要留下陪她。

待到顧瓔沐浴更衣時,陸川行已經先收拾妥當,手裡翻著顧瓔那本遊記。

聽到腳步聲,他漫不經心的抬頭。

顧瓔身穿換了寢衣,雪青色的絲綢柔順的貼在她身上,勾勒出誘人的身段。

陸川行呼吸驀地一頓,他發現自己對顧瓔仍有慾念。

“阿瓔。”他聲音略顯沙啞,捉住顧瓔的手腕,輕輕在掌心摩挲。

顧瓔粉白的面頰染上緋色,又急又窘。

好在陸川行怕強行要她傷了身子,後日不能去見太后,只將顧瓔帶到了床上,並沒有別的動作。

“阿瓔,我得到訊息,太后想要見你,大概明日就有旨意送來。”熄了燈後,陸川行緩緩開口:“在太后面前,切記要好好表現。”

顧瓔方才知道他今日回來,是為了這事。

按捺下心裡的失落,顧瓔輕聲應道:“您放心,我定會謹言慎行。”

“這稱呼,先改一改罷,免得到了太后面前失禮。”陸川行道:“太后雖慈愛,禮數上卻也不得輕忽。”

顧瓔愣了下,應道:“妾身知曉了。”

尊卑分明,剛剛親暱的氣氛頓時蕩然無存。

陸川行卻很滿意,又叮囑了她一些該注意的事,這才抱著她睡去。

聽到他睡沉,顧瓔悄悄睜開了眼。

從此之後,他們就只是公事公辦的郡王和郡王妃麼?

曾經她以為夫妻是能讓彼此歡愉快樂的,可為什麼自從入京以來,她難過的時候越來越多?

她翻了個身抱緊被子,頭一次自他懷中掙脫。

***

“王妃,等走過這條夾道,就是太后娘娘的永壽宮了。”來迎她的是位慈眉善目的內侍,想來是陸川行已經打點過,態度很是和善。

顧瓔笑笑,正待開口時,卻聽見響動,很快宮人們都神色恭敬的站在道兩邊。

“是天子的鑾輿要過來了。”內侍心頭犯了嘀咕,已經近半個月,天子都沒清晨來永壽宮請安了。他提醒顧瓔到了該迎候的位置,想著等會兒別出岔子。

聽說是當今天子,顧瓔心中頓時緊張起來。

然而來不及她多想,遠遠已經能看到鑾輿的影子。

顧瓔已經跟著眾人一起蹲身行禮,她垂眸望著眼前的青石地磚,不敢亂看。

很快天子鑾輿經過她們這裡,突然停住,想是得了天子授意,隨行的內侍問道:“這位夫人是?”

饒是做好了面見宮中貴人的準備,此刻她仍然開始緊張。

待她來的藍衣內侍忙道:“奴才奉太后娘娘之命,接安郡王妃顧氏進宮。”

說著,他給顧瓔使了個眼色。

“臣婦顧氏,見過皇上。”顧瓔定了定神,從容的行禮。

她不敢抬頭,沒有發現繡滿了華貴紋飾的簾子被掀開了一角,那雙漆黑如墨的丹鳳眸,正饒有興致的審視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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