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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事見我?”

“請儲大人回京,為太子師。”

儲世衍問,伏階衛答。

小茶館二樓,暫無人出聲。

裡頭眾聽客一時恍惚都錯了神,不知該做什麼反應,外頭茶館老闆和夥計也揣著畏懼不敢進來檢視。

“好大的人物。”

“太傅,鑑天閣首……東宮,太子……京城,長安!”

葉渝州曾經在長安待過一個月稍多,但是幾乎沒見過長安城的樣子,因為是在牢裡。

九歲那年,他和家人一起,被人從渝州押送入長安,只在昏沉的夕陽裡模糊看到那座雄城一眼,便進了牢獄,在恐慌中,開始等待一場幾乎完全不知緣由的流放。

父親什麼都沒跟他說起過,他一直被單獨關押、審問。

葉渝州和母親倒是關在一起,但是母親瞭解的東西似乎並不多,或者不願意跟他多說。

就是在那間牢房裡,葉渝州過了十歲的年,認識了他如今的妹妹,當時還很小的李映月,還有她的孃親。

關押一個月後,兩家人一起被流放。

安靜的小茶樓裡,葉渝州悄然將目光越過依然跪著的伏階衛首領,看見一顆熊一樣的腦袋和鐵針一樣刺出來的半頰鬍鬚,看到老說書身上。

這位前鑑天閣首、前太傅,此刻毛髮稀拉凌亂,原本最能撐場面的一簾白鬍子,因為沾了茶水的關係,一時也支稜不起來,身上舊布衣和破裘皮混穿了四層,腳下鞋子卻是趿拉著的,露出來好長一截腳踝。

這哪裡來半分高人模樣?

真要說,老頭個子或許夠高,八尺有餘,放在整個固城也就一個公平伯比他還更高半個頭……

可那是鑑天閣啊!傳聞中,那座位於長安皇城東北角的石木樓建得很高,得太宗特許,高過了皇宮主體。

所以,鑑天閣,很高的。

鑑天閣之於大周,本身並不是實權劃分的官府機構,其最初,是專為陸魚招移星分玄,遏阻天下百年分龍氣建立的,後被保留、延續,一直都有著崇高而超然的地位。

鑑天閣的具體職能中,也包含尤其令天下百姓崇敬與擁護的兩面。

一面為星辰卜算之術,道法玄奇,最令民心敬畏、神往。

另一面預知氣象,指導農耕,又最關民生,最易得民心,同時也最能教人篤信。

對於一個皇朝而言,這其實是存在一定危險性的。

因而傳說中,陸魚招本人,當年都曾親口勸說過太宗陳榮,切莫再拔高鑑天閣地位。

太宗笑問再拔高又如何?

陸魚招不與玩笑,認真說,若一日,我鑑天閣突然跳出來,向著天下人說上一句“星象有示,天譴人皇,德不配位”,你當如何?

怕不怕?就算你陳榮不怕,你的子子孫孫怕不怕?

太宗聽勸。自那開始,皇家才對鑑天閣有所限制,改了閣主一稱為閣首,陸魚招之後連續三任閣首,都只做得大周玄門司星人,而未同時入朝為官。

如此,一直到今上登位,數載之後,才又突然冒出來一個儲世衍,以四十不惑之年方出學宮,而後,三年登閣首,五年入中樞……

誰能想到啊,這位鑑天閣歷任閣首中,不論經歷、名聲都僅次於聖閣主陸魚招的顯赫人物,後來竟然會出現在固城的小茶樓裡說書,而且一說就是五年。

葉渝州也一樣沒想到。

雖然多年相處,葉渝州一早能夠看出來老說書不似普通人,但就算是這樣,他平日裡做猜想,也從沒敢往這天高海闊的路數上去想過哪怕一次。

“撲簌簌。”

聽客中一些人到此時似乎終於回過神來了,瞧著自己剛說“真當殺了”那位前閣首、前太傅,就在眼前坐著,雙腿開始篩糠似的不住顫抖,跟著,全身一併顫起來。

聽動靜,儼然這屋裡有幾隻大鳥,隨時要撲飛起來。

撲簌簌。

撲簌簌。

“啊呀,我毀了。”

這時間,眾聽客本都是一個戰戰兢兢,不敢聲響的狀態,因而突然一個聲音出來,就顯得格外清晰。

剛才嘴快提起“星月照金屋”和“干預立儲秘聞”的那位,終於是扛不住自己心頭的壓力和恐懼,主動開口來尋一個結果了。

三名伏階衛聞言一起扭頭看向他。

這一眼,倒黴聽客差點就把手上茶碗連同三魂七魄一塊丟出去。

“沒毀,沒毀。”老說書笑著,轉頭尋看他一眼,溫和說:“說書人的事,幹他儲世衍何事呀?”

說罷,主動招手示意他落座。

老頭隨後把伏階衛三人也指去一側的空桌坐下,喊人從外關了門,又把桌面茶水重新擺正……看樣子,還要繼續說完今日這一場。

但他手勢請來,場內已經沒人敢再發問了。

似乎已經特意在表明自己現在還是老說書的儲世衍,並沒有主動接續之前的話題,當眾為葉渝州評說當朝禮部侍郎宋知籍。

葉渝州自然也不會再問。

全場悄然中。

“可以旁觀是福啊!”靜等了一會兒的老說書,突然自己開口感慨了一句。

這一句感慨意味頗覆雜,初聽像是對聽客們說的,勸說在座眾人繼續剛才這場對大周皇朝的旁觀評鑑,但是稍一再想,又像是說的他自己這五年,在固城閒居說書的日子。

葉渝州在其中聽出來有不捨。

“說書爺要走了,是嗎?”剛才驚慌時牽在一起的手還沒想起來鬆開,李映月輕輕拉了拉哥哥,仰頭哀愁問道。

“是的。”葉渝州點頭。

一個人既然生出不捨,並且說出來,那就是要走了。放下固城這一段,老說書已經決定跟太子的人回去了。

結合剛才記史人的新年公開注,說天下變局將至,系舟人尚在茫茫……

“所以老頭剛才突然那樣大笑,不會是因為覺得,自己就是那系舟人吧?”

葉渝州思索間小聲跟妹妹嘀咕。

而他身旁,李映月原本清澈的雙眸,早已是一片水霧朦朧,正竭力忍著,不當眾哭出來。

蜻蜓是沒有六歲前所有記憶的,大概那個血夜讓她發生了應激遺忘,所以她是一個沒有過隔代長輩的小孩,後來因為鄭老篾意外出事,甚至連父輩也沒有了……這些年在固城的成長,李映月所有關於長輩慈愛、縱容的體會,幾乎都來自說書爺。

所以,當分別突然而至,如今也才十二歲的李映月,是真的一下便覺傷心、不捨,難過起來了。

至於葉渝州,或多或少肯定也有一些,只不過他並不會直接將這種情緒表露在外。

此時,前方老說書在說完那句話後,已經又等了一會兒,屋裡滿滿當當的人依舊沒一個開口說話。

“既如此,今日便到此為止了。”帶著幾許遺憾,老頭站起身,拱了拱手,繼而俯身準備拿茶碗退場。

今日到此為止,那麼明日呢?

明日當然也不會再有,固城的小茶樓從此不會再有一個做過鑑天閣首的說書人,來此評說大周天下,市井人心。

“所以,說書爺你原先真的有一屋金銀嗎?”突然一個稚氣而清朗的聲音問道。

李映月隨聲往前站了站,眼眶微微泛紅,而目光中滿是懇切。

老說書驀然抬頭,開心笑起來,像是得了獎勵一般,看向李映月說:“哈哈,蜻蜓心思,單純如故,果然還是最關切銀錢。”

“那到底有沒有呢?”

“想來應該是有過的,既然皇帝和這天下人,都說我曾有。”

老說書重又坐下,攤了攤手,示意兩手空空,繼續說:

“但是無論如何,我遇見蜻蜓的時候,都已是沒有了啊。若不然年前看見那件華彩胡服,說書爺定然是要給蜻蜓買下來的。”

“唉,可惜。”李映月稚氣一嘆。

“著實可惜。”老說書灑脫一笑。

“那我再問個別的?”

“你且問。”

“剛才客人說及記史人公開注的時候,說書爺為何突然一陣大笑?”

李映月問這一句的時候,手上又拉了拉葉渝州,剛才他倆議論過這事來著。

“哦?”似乎有些意外李映月會問到這個,老頭想了想,先反問:“蜻蜓覺得呢?不妨你先說說看。”

“我倒是覺得平常。但是魚粥剛說,說書爺似乎是因為覺得,自己正是那系舟人,所以才突然發笑。”

李映月把剛才葉渝州嘀咕那話給說出來了。

聞言,周圍一眾剛鬆弛下來的聽客們,也都把好奇關切的目光投向老說書。

“哈哈哈,系舟人麼?”

老頭又是一陣暢然大笑……目光在兄妹倆身上轉了兩遍後,語氣突然變得極是鄭重,說:

“固平生所願也。然,已不敢自以為。”

李映月凝神思索一下,“意思不是喲?”

“不是。”

老說書搖頭否認了,目光看著李映月,似突然有些遺憾,對她說:

“說書爺已經太老了,亦有錯失、蹉跎,難再補還。今後系舟天下事,倘還能做得一個拉縴老朽,便已足欣慰。”

想來,這就是老說書願意跟伏階衛回去的理由了。

因為遺憾也好,因為尚有餘力與不甘也好,他還想在後續那蒼生渡滄海的狂瀾中,再拉一把這天下舟的纖繩。

葉渝州對照時間,記起來老頭當閣首和太傅時候那位前太子。

按照固城過往客商的說法,那位名為陳觀常的前太子,似乎聲名很好,賢德而有才幹,但是可惜,心急一步踏錯下了詔獄,不久便病死在獄中。

大概他就是說書爺口中那個無法補還的遺憾吧?

所以,他要回去,輔佐如今的太子?

葉渝州正自胡亂猜想著。

“那說書爺剛才到底因何突然發笑呀?”李映月目光溫柔,繼續追問。

老說書緩了緩:“因為,平海記史人的新年公開注,說及天下變局將至……蜻蜓可知道,今年是大周立國第幾年呀?”

“第五十七年,我記得嘞,說書爺你過年時說起過。”

“沒錯,按此算來,大周天下勉強可以算作承平安定的時間,便是五十六年。”

“嗯。”

“五十六年,大周承平之年限,恰是陸公之壽數啊。老夫適才就是因為突然想到了這一點,所以忍不住大笑。”

“呃,這便很有意思嗎?”李映月納悶問。

“這便很有意思。”老說書認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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