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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汝元進京師是為了倒嚴的。

這一路北上,梁汝元只看到餓殍遍地,兩淮到山東,再到京畿,到處都是成群的流民。

乘坐漕船,越是前往京師的路越是擁擠,李贄是舉人,他喊來船家問道:

“前面還有多少路程到京師?”

船家連忙回道:“前面都是運送梁木的漕運大船,這些船將北上的河道堵住了。”

“運送梁木,可是修建大工用的?”

“正是正是,據說工部已經徵調了京師附近的民夫,用人力將這些梁木駝運到京師。”

船家苦著臉說道:“兩位相公,小船是實在走不了了,現在兩位相公下船走陸路,騎馬的話不到三日就能到京師了。”

梁汝元和李贄對視了一眼,船家說的確實沒錯,這裡距離京師也不遠了,李贄看著前方密密麻麻的運送木材的船,忍不住問道:

“這些木料都是從哪裡運來的?”

船家也是訊息靈通的:“聽說這一根木頭從雲南運過來的,光是一根的運輸成本就是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銀子!

梁汝元和李贄也倒吸一口氣。

重新修建三大殿,需要這樣的木頭何止千根,光是這些木頭從雲南運到京師,算一算就要十萬兩銀子之巨!

船伕繼續說道:“銀子還只是一筆開銷,據說這麼一根梁木,從雲南的山裡砍伐下來,然後再運到碼頭,就能累死幾個壯丁。”

“沿途水運轉運,其中又不是有冤魂多少。”

“從這裡到京師,騎馬不過三日的路程,這段路全部改用人力運輸,一路上又要死上幾條人命。”

“聽說京師郊外的百姓都開始逃亡,連上了年紀的老人,都官府被套了繩索去扛木頭。”

船伕連忙說道:“兩位走陸路,遇到這抓丁的衙役,一定要好言好語的說著,適當送上一些銀錢,上一次就聽說有讀書人上京被抓了丁,被同學贖出來的時候人都已經廢了。”

梁汝元大怒道:“天子腳下,這些胥吏竟然如此害民!”

船伕嘆氣說道:“聽說是工部嚴尚書發話了,今年一定要完成大工。”

梁汝元過了半天,這才吐出來一句:“嚴家父子真乃國賊也!”

李贄連忙說道:“慎言啊!”

船伕也嚇得面色慘白,生怕被梁汝元的話連累了,連忙驅趕他們下船。

兩人在附近市集買了馬,果然遇到了抓丁的衙役,都被李贄拿出舉人功名的證明,又出錢賄賂躲了過去。

一些往來客商就沒這麼幸運了,從商隊掌櫃的到夥計,到護送的打行打手,也全部都被套了枷鎖去扛木頭。

看到京師巍峨的城牆之後,梁汝元這才說道:

“宏甫兄,實說了吧,我這次來京師的目的,就是倒嚴!”

梁汝元帶著李贄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說道:

“我是泰州王師的弟子,我有一好友名為藍道行,在宮內擔任道官,深得陛下信任。”

“如今大明朝局困頓,上下貪索無度,百姓困苦,都是嚴黨當政的結果!”

“所以我想要讓藍道行在陛下面前諫言倒嚴!”

“只要嚴家父子一倒,徐閣老這樣的清流成為內閣首輔,一定能勸諫陛下體恤百姓,重新恢復天下的清明!”

梁汝元看著李贄說道:“宏甫兄,此事事關重大,嚴家父子權勢滔天,所以現在你若是離去,還能得一方平安,若是隨我進了京師,若是倒嚴不成,你我都有生命之憂!”

李贄本以為梁汝元是去京師講學,沒想到他竟然謀劃倒嚴。

李贄也是個狂士,他聽到梁汝元說起這樣的計劃,竟然一點也不害怕的說道:

“奸黨誤國!倒嚴也要算上我一份!”

“果然我沒看錯!宏甫兄果然是我輩中人!”

李贄被梁汝元說的上頭,不過等到他熱血過去,他突然問道:

“柱乾兄,嚴黨到了,朝政真的就能好起來嗎?”

梁汝元一愣。

不過他也是意志堅定的人,他立刻說道:“今上繼位之初,也是勵精圖治的,是難得的英明之主,近些年朝廷日益衰敗,都是陛下被奸黨矇蔽了!”

“只要嚴黨一去,清流上臺,自然就有好日了!”

李贄其實被蘇澤的學說影響了一些,他對於梁汝元這一套說法其實也有些疑惑,若是皇帝英明,為什麼要任用嚴嵩父子呢。

不過這句話他沒有說,這一路上走過來,包括在南直隸見到的景象,都不能簡單的用奸黨誤國來解釋。

李贄甚至覺得,單純的歸罪於任何一個人,甚至認為是皇帝出問題,似乎都不合適。

那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呢?

兩人結伴進城,藍道行因為深得皇帝的喜愛,被賜宅在京師東邊靠近皇宮的地方,梁汝元遞上了拜帖,被僕人引進了一座豪華的宅邸。

方望海在南直隸的宅邸是官宅,已經足夠氣派了,藍道行這麼一個道士,居住的宅子竟然要比方望海的官邸還氣派。

藍道行平日裡在皇宮內陪皇帝修行,到了晚上這才返回宅邸。

他和梁汝元算是師兄弟,兩人一見面就立刻激動的抓在一起。

李贄打量藍道行,只看到他面容清秀,氣宇軒昂,長長的鬚髮,確實有幾分得道高人的樣子。

也難怪藍道行能夠得到皇帝的喜愛,天天拉著他一起修道。

聽說藍道行還極為精通占卜之術,據說是從商朝箕子所傳承的古老秘術。

箕仙占卜之法,利用那些天然的黑白兩色石子擺卦佔方,藉以觀測天象,參悟星象執行、天地四時、陰陽五行、萬物循變之理。

嘉靖皇帝很相信他的占卜術,朝廷每次有大事,都會召見藍道行占卜。

梁汝元和藍道行來到密室,開始商議如何利用藍道行的身份,以占卜的方式向皇帝勸諫,疏遠嚴嵩父子,透過這種方式讓皇帝對嚴嵩父子產生厭惡之情。

在一旁的李贄突然覺得這一切有些搞笑,梁汝元的倒嚴之法,竟然是透過皇帝親信的道士,透過儒家讀書人都不屑一顧的扶乩占卜來進行?

李贄又想起,姐夫方望海曾經說過,嚴世蕃是透過給嚴嵩代寫青詞發跡,而徐閣老也因為擅長寫青詞,所以能一直擔任內閣次輔。

這簡直太滑稽了。

李贄沒有說話,讓他欽佩的是,藍道行這個受到皇帝寵幸的道士,竟然比很多官員還有正義感。

在梁汝元給他講了一路上的經歷,又講起嚴嵩父子害民的事情後,藍道行竟然說道:

“除此等國賊,吾輩有責!宏甫兄,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倒嚴的!”

李贄有些敬佩,藍道行和嚴黨並沒有矛盾,他得到皇帝信任,在京師錦衣玉食,巴結他的人不計其數。

之前倒嚴的人什麼下場,朝廷大臣都看到了,就連言官也不敢隨便上書說嚴嵩的過失了。

可藍道行竟然願意冒險倒嚴。

接下來,梁汝元開始多方串聯,他的辦法也讓李贄覺得有些滑稽。

他的辦法也很簡單,就是利用嘉靖皇帝對藍道行占卜術的信任,用占卜的時候讓皇帝對嚴嵩產生厭惡。

方法就是,串聯內閣中書五房公事和通政司的官員,在嚴嵩進宮送奏疏的時候,讓藍道行占卜下一個大臣是奸臣。

李贄對這個方法極為無語,可實施起來卻非常的順利。

二月二十日,內閣首輔嚴嵩請遞密揭,通政司的官員立刻將這個訊息告訴藍道行。

藍道行正好要準備為嘉靖皇帝占卜,他在裝神弄鬼了一番之後,對皇帝說道:“今日有奸臣奏事。”

等到藍道行說完,嚴嵩就已經拿著密揭求見,這下子嘉靖皇帝眼神閃爍,若有所思。

又過了幾日,皇帝又詢問藍道行箕仙占卜的結果,藍道行說:

“大明狼煙四起,天災饑荒,都是因為朝廷中有奸臣把持大權,導致天地失序而造成的。”

帝問:“內閣中誰是奸臣?”

藍道行曰:“嚴嵩為奸臣。”

帝又問:“果爾,上玄何不殛之?”

藍道行曰:“留待皇帝正法。”

就在梁汝元覺得快要事成的時候,事情立刻發生了變化。

嚴嵩把持朝政這麼多年,在宮中也是有耳目的。

藍道行的話,被傳到了嚴嵩耳中,這位看起來老態龍鍾的嚴閣老,再次張出虎爪。

三月一日,嚴嵩上書,說藍道行妖言惑眾,干預朝政,然後嚴嵩控制的御史言官也紛紛上書,將藍道行祈雨不利都列上去,奏章將皇帝的御案都淹沒了。

特別是藍道行是徐階推薦給皇帝的,很多奏章更是直接說,徐階是藍道行的大後臺,徐階指使藍道行讒言皇帝。

皇帝大怒,下令藍道行入詔獄。

又命令錦衣衛和東廠搜查,尋找藍道行勾結的人。

藍道行府中的人全部都被抓進了詔獄中拷問,還好李贄提前拉著梁汝元離開了藍道行的府上。

“多謝陸二爺了!”李贄拱手向陸二道謝,這一次要不是陸二突然出現,讓他和梁汝元離開,也要被一起抓進去了。

李贄自己並不怕死,但是也怕因為自己連累方望海和蘇澤。

陸二重新戴上黑色面巾,又遞給他們兩條說道:

“切莫耽誤時間,速速出城!”

陸二帶著兩人,混跡到了一個南直隸的漕運船中,總算是出了京師。

等到出了京師,李贄的心才放下,他連忙問道:

“陸二爺,你怎麼在?”

李贄是認識陸二的,他在南直隸的時候去蘇澤府上看方若蘭和孩子的時候,就經常見到陸二在蘇澤家中做客。

陸二輕輕一笑說道:“是蘇相公讓我隨李先生進京的。”

李贄驚呼一聲:“汝霖怎麼算到我會遇到危險的?”

陸二看著如同死人一樣垂頭喪氣的梁汝元說道:

“上次李先生寫家書回來,說要和這位梁先生一起進京,蘇相公立刻派我追上你們。”

“陸二爺你?”

陸二直接說道:“陸二我原是錦衣衛,這追蹤打探還是有些本事的,不過這一路上也是折騰了好一路,累壞了三匹好馬才追上二位先生。”

“汝霖怎麼知道我會出事?”

此時李贄已經不驚訝陸二錦衣衛身份了,他驚訝的是為什麼蘇澤能神機妙算到自己會出事。

陸二摸著腦袋說道:“這個蘇相公可沒說,他交代我,如果兩位先生住進了藍神仙府裡,就讓我盯著,隨時帶兩位先生出來。”

陸二還有一件事沒說,他這次回京師,保護李贄和梁汝元是一個任務,另外一個任務是用自己的老關係,打通在錦衣衛東廠中的關係。

蘇澤上一次進京營救俞大猷,就在京師收購了一家印刷工坊。

靠著印刷蘇澤的《三夢》和《金瓶梅》,這家印刷工坊也賺了不少錢。

陸二拿著蘇澤的信和印鑑,讓印刷工坊將全部利潤都拿出來,換成了黃金一百兩,白銀兩千兩。

陸二拿著這筆錢,迅速在錦衣衛和東廠中打通了關係。

陸二如今在錦衣衛中,算是一個幽靈人。

監視蘇澤的命令,是陸炳單線聯絡他下達的,這道命令沒有在錦衣衛架閣庫中備案,唯一知道這個命令的陸炳已經暴斃了。

陸炳這個派系的高層也全部被清洗乾淨了。

自從陸炳死後,陸二沒有給京師再送任何的報告,也沒有人來追問過他。

按理說,這種時候陸二應該返回京師報告,然後找人證明自己的身份,重新返回錦衣衛。

但是陸炳死後錦衣衛和東廠的權力鬥爭,混亂的交接讓一切都成了渾水。

這一次陸二返回京師,很快又和以前一些老弟兄聯絡上了。

但是陸二依然沒有返回錦衣衛報到,而是拿著重金開始結交老弟兄們。

陸炳的親信雖然被清洗,但是整個錦衣衛和東廠是一個大組織,陸二原本也就是個世襲千戶,也只能算一箇中層。

大組織的中層,一般都是幹事的人,在政治鬥爭中,只要及時換隊伍,往往都能生存下來。

所以陸二的同伴中,也有不少還在關鍵的崗位上。

像是陸二這樣,突然消失很久,在錦衣衛中也很正常,沒有人打探他到底去了哪裡,也沒有人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錦衣衛陸二,變成了京師印刷坊的老闆,整日和老朋友們花天酒地,迅速打成了一片。

抓捕藍道行的訊息,陸二從錦衣衛的同伴那邊得知後,就立刻潛入藍道行家中帶走了李贄和梁汝元。

“蘇相公說了,梁先生已經暴露了,他可以南下福建避禍。”

“李先生的名字沒有暴露,但是錦衣衛也掌握了你的面貌,還是速速返回福建。”

“這是我的弟子,他護送你們去登州,自然有快船送你們去福建。”

梁汝元渾渾噩噩,只聽到陸二突然說道:“蘇相公說,可以讓梁先生改名何心隱。”

李贄問道:“陸二爺呢?”

“我?蘇相公讓我留在京師,兩位速速去登州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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