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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鈞看著下方聽講學的人說道:
“之前也說了,爭之前也要打出旗號,那就是爭的身份是什麼?”
“爭之前,我們首先要明白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
“在明確了這一點之後,我們就需要一個‘爭’的口號了。”
口號?
顏鈞的話讓佟安想起了當年公車上書的時候。
那時候他們這些國子監生們在左順門上書,打出的口號就非常的明確。
公車上書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請皇帝收回礦監,同時恢復宰相制度來制約皇權。
顏鈞繼續說道:“回到第一點,在明白了誰是我們的朋友,誰是我們的敵人以後,那爭的時候就要將我們的敵人變少,將我們的朋友變多。”
佟安又聯合自己參加過的公車上書思考起來。
要求皇帝收回礦監,這是給被礦監折騰的基層官員和百姓發聲,所以公車上書才能得到京師普通百姓的廣泛支援。
恢復宰相制度,則是得到了朝廷大臣們的支援,爭取到了地方實力派官員們的支援。
而公車上書所攻擊的,就是已經因為山東大敗而威望衰弱的皇權。
佟安這下子才明白當時公車上書成功的原因,並不是因為皇帝幡然醒悟,是聖明的天子,而是因為他們恰好用對了方法去“爭”。
顏鈞繼續說道:“接下來就是口號了。”
“口號,是非常重要的。”
“口號,就是綱領,就是爭的目標,就是爭的旗幟。”
“比如我在山東組織的漕運罷運,口號就是提高漕工待遇,這就是團結整個山東漕工的口號,只要聽到這個口號的漕工,就知道我們是為誰在爭。”
“這個口號也是給朝廷看的,這就是我們罷運的目標,只要朝廷能提高漕工的待遇,那就可以達成一致。”
“一個明確的口號非常的重要,有了口號才能團結更多的同伴,也等於直接喊出了我們的要求。”
在場眾人紛紛點頭,顏鈞沒有講任何大道理,而是切切實實在講“爭”的方法。
佟安參加過公車上書,但是那時候他只是一腔熱血,當時上書的內容,其實也是幾個國子監根據當時讀書人之間經常討論的話題提煉總結的。
可他們那次公車上書歪打正著成功了。
而聽了顏鈞的講學,佟安又有了一些心得。
等到眾人消化了之後,顏鈞繼續說道:
“這爭也分為幾種,按照老夫的說法,可以分為‘小爭’、‘中爭’和‘大爭’。”
“首先是‘小爭’,其實小爭無處不在,就比如在工坊中,出工不出力,這種爭,不是激烈的抗爭,而是透過不合作的態度表達爭的狀態。”
顏鈞環視一圈說道:
“但是小爭,也是有條件的。”
“這種爭,需要的是核心要害的崗位,比如老夫在山東組織的漕工罷運。”
“山東漕運是朝廷的要害,若是山東漕運受到影響,京師公卿就會沒飯吃,山東前線計程車兵就沒有彈藥,所以只要擺出小爭的樣子,朝廷也承受不起。”
“又或者你是工坊中負責維護機器的骨幹,只要你堅持小爭,那整個工坊的機器都要停擺,那工坊主自然要提高你的待遇。”
顏鈞看了一圈說道:“可是有些行當,就沒辦法小爭了。”
“如果你只是工坊的普通僱工,好不容易才得到這份工作,如果你小爭,很有可能被工坊主開除,找到取代你的人。”
祥子連連點頭,他這樣的綠包車伕賣的就是體力,雖然如今日子比以前更差了,但是依然有大量的人想要承租綠包車。
若是祥子去小爭,恐怕不出幾天就要餓死。
他仔細的聽著顏鈞繼續說道:
“小爭不行,就還有‘中爭’。”
“中爭,就不是簡單的不合作和停工罷運,這時候就要明確的打出自己的口號,製造輿論上的聲勢,儘量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們在抗爭。”
“這其中包含的方法有分發傳單,秘密張貼標語,在報紙上刊登訴求,甚至在街頭宣傳口號。”
“這就需要將所有人都組織起來,形成大的聲勢。”
顏鈞說道:
“就和我之前所說的那樣,若是作為個體,我們都是單薄和無力的,而且很多要求都是無法被滿足的。”
“但是作為群體,我們的力量就足以讓人忌憚,而我們的口號就是響亮的,而不是可以隨便忽視的。”
“當我們提出自己的口號,並且在擴大影響的時候,其他群體會變成我們的支持者。”
“就比如我在山東舉行的漕工罷運,在打出口號開始罷運之後,整個山東的工坊僱工都支援我們罷運,因為提高僱工待遇這事情是大家的目標。”
“除了漕工之外,山東驛站也支援我們罷運,也是因為驛站的待遇太低。”
“而朝廷這時候就不會忽視我們的聲音,因為當我們造成的影響越大,對於朝廷來說就是一道在不停的擴大的‘膿瘡’。”
這下子佟安和祥子忍不住要鼓掌了,顏鈞可以一針見血的總結了抗爭的方法。
眾人都看向顏鈞,等待他說出什麼叫做“大爭”。
顏鈞頓了一下說道:
“前面說的‘小爭’和‘中爭’,我們用的主要還是溫和的手段,最多就是罷運和集會這樣的手段。”
“那時候我們所爭的,就是造成更大的聲勢,爭取更多的同道,發出自己的訴求。”
“但實際上,無論是小爭還是中爭,還是將希望寄託在對方身上。”
“山東漕工罷運能成功,還是因為漕工的人數並不多,而他們暫時也沒辦法全部替換,更重要的是提高漕工的待遇,花費的其實也不多。”
“可幾乎是在同時,山東的幾家官辦工坊也發生了同樣的罷工,但是山東官府就強硬的鎮壓了,將領頭的僱工全部開除了。”
剛剛被顏鈞說的熱血沸騰的僱工們,紛紛被潑了一盆冷水。
祥子心想著,如果是他們綠包車的車伕們罷運,恐怕就是這麼一個結果。
那些出租綠包車的車主們根本不在乎手下的車伕們,反正你不租車有的是人來租車。
如果這些車伕組織起來罷運,大不了再換上一批人來做車伕好了。
祥子聽得認真,等待顏鈞說出最後的“大爭”。
顏鈞說道:
“大爭,就是要堅決鬥爭了。”
“這就不是喊喊口號了,就要組織起來,讓別人看到整個團體的力量了。”
這下子就連祥子也明白了顏鈞的意思,所謂大爭,就是訴諸於武力鬥爭了。
這就不是普通的鬥爭了,而是要徹底用破壞來爭取利益了。
而這種事情,就不適合在公開場合講學了,顏鈞只是簡單的講了一下大爭的概念,就跳過了這個話題。
等到了顏鈞這次講學結束,佟安就讓祥子拉車離開了南城,但自己前往在後場找上了顏鈞。
顏鈞這一次講學可以說是獲得了巨大的名氣,整個後場都被圍著水洩不通。
顏鈞在幾名陪伴他北上的山東漕工護送下擠出了人群。
佟安依然鍥而不捨,繼續跟著顏鈞,一直等到快要出城了,佟安這才送上了拜帖。
顏鈞拿到了佟安的拜帖,這才停下了步伐,他停下腳步,將佟安喊到身邊。
兩人就在城門邊上的路橋邊上坐下,顏鈞拿著佟安的拜帖問道。
“可是當日帶頭上書左順門的佟子元?”
佟安連忙拱手說道:“正是學生,拜見顏先生。”
顏鈞卻說道:“你不是我的弟子,不必稱呼先生了,稱呼我為顏老就可以了。”
顏鈞已經是六十多歲了,他是追隨泰州王艮的人物,無論在年齡上還是輩分上,都是佟安的長輩了。
一聲顏老,也不算是倚老賣老。
佟安從衣服裡掏出上一次給王世貞看的文章,遞給顏鈞說道:
“顏老,這是小生寫的文章,請您指正!”
佟安將文章遞上去,交給顏鈞看。
顏鈞看文章看的很快,他坐在路邊上怡然自若的看完了佟安的文章,這才說道:
“子元你這篇文章確實不錯,你說明廷的問題是由於明廷上層內部更迭,導致缺乏長期穩定的統治,而導致的中下層官員懶政和暴政,這個觀點是沒問題的。”
“這就是東漢中晚期官員對於東漢外戚宦官政治,導致的政壇劇烈動盪的衰落原因是一樣的。”
果然是大儒啊!
顏鈞一下子就指出了東漢中晚期和如今明廷問題的相似性,這也是佟安在閱讀史書之後,對如今明廷問題的總結。
但是顏鈞很快說道:“但這也不是什麼新的觀點,而且我要反問一句,就算是明廷能夠按照佟子元所說的那樣,有一個至公至聖的統治者出現,能夠革除如今明廷的一切弊端嗎?”
佟安愣住了。
顏鈞繼續說道:“換句話說,就算是明太祖重生,漢武帝再世,能夠收拾如今明廷這個爛攤子嗎?”
佟安思考了片刻,也承認顏鈞說的有道理。
張居正已經是目前明廷能夠選擇的最好的執政者了。
即使是強硬的如同高拱張居正,面對明廷這個爛攤子也束手無措,也要做出各種妥協,想要完全解決明廷的問題,僅僅靠一個強大的中書朝廷,也只是佟安這個年輕讀書人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
顏鈞看到佟安思考,於是說道:
“就像是我說的那樣,要爭,就要看到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
“更基礎的則是要看到誰是誰。”
“誰是誰?”
佟安迷惑了。
顏鈞說道:“明廷之上,為什麼會有爭鬥呢?”
“你可以說,朝堂上有太監,有外戚,朝廷大臣和外戚和太監爭鬥,但是大臣之間的爭鬥,有時候要比和太監外戚的爭鬥更多,這又是為什麼呢?”
佟安愣住了,他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顏鈞說道:“因為文臣在你看來是一個整體,可是文臣所代表的群體並不完全一樣。”
“反對張居正新政的大臣,大部分都是擁有大量土地的鄉村地主,他們本來可以靠著土地收入成為豪強,透過田稅盤剝百姓,可是現在鄉村土地失去了價值,最能夠賺錢的是城裡的工坊,那他們自然會對張居正不滿。”
“李成梁和張居正在山東之戰的時候有矛盾,但是兩人現在是緊密的盟友。”
“李成梁所代表的新軍團體,需要張居正代表的朝廷提供物資,組織生產,需要張居正幫著他來遮風擋雨,所以私人仇恨可以放下來。”
“而因為新軍崛起,而在朝廷中地位邊緣化的舊軍,則普遍敵視張居正,甚至九邊這種沒有進行過軍改的軍隊,如今也成為朝廷武將中最反對新政的團體。”
“明廷的問題不是一個強有力的中書就能壓下來的,不解決深層的矛盾,壓下來的問題也總有爆炸的一天。”
“你認為,這樣的明廷要怎麼才能救?”
顏鈞再次看向佟安說道:“天下沒有大同盛世,就算是東南也是如此。”
“這渾濁世道,要如何來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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