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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一頭躁動的雄獅,也會反覆掂量是否要順著本能不管不顧直接撲上去,還是忍耐下來俯身嗚咽,以期繼續獲得自己想要的喜愛與安撫。

機艙裡空氣凝滯住了,虛空中彷彿有一根弓弦寸寸繃到極限,良久只見白晟眉眼一動,若無其事笑了下來,剛才掩飾不住的兇躁消退得乾乾淨淨。

“——哎呀,開個玩笑嘛,說什麼攻擊不攻擊的。”

他放開沈酌冰涼的下頦,順手一拂沈酌肩頭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笑嘻嘻把手收了回去:“其實我也感覺那姓蘇的小綠茶有點煩,難怪你討厭他。哎,正常。”

這時呼一聲門被推開了,司機羅振端著水杯:“沈監察——”

他迎面一愣。

白晟十分自然地放開沈酌,探身從羅振手裡接過水杯,然後勾著沈酌肩膀做了個哥倆好的姿態,一臉春風拂面:“沒事,我跟你們沈監察鬧著玩呢。”

沈酌平靜道:“出去。”

羅振一聲不吭,低頭退出後艙,妥善地關上了門。

咔噠一聲輕響,後機艙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白晟終於完全鬆開手,沈酌順勢拉開距離,抽身退出兩步。

膠著的空氣總算恢復了正常流動。

他們都默契地沒提剛才那段插曲,白晟也完全恢復了有點戲謔和漫不經心的常態,斜靠在吧檯邊上喝了口水,像一頭重新躺回窩裡去懶洋洋打哈欠的雄獅,隨口問:“所以蘇寄橋也在研究院上過學?”

沈酌唔了聲,“天才少年,在研究院本碩連讀。”

白晟心說這世上絕大多數“天才少年”在你面前都有水分,那姓蘇的怕是也不例外:“他當時就開始有攻擊性……他當時就開始對你茶裡茶氣的啦?”

沈酌瞟了他一眼,沒搭理。

“哎呀,你看你,還記仇呢。”白晟笑吟吟從吧檯走來,老實不客氣地坐在沈酌身側扶手上,那張陽光開朗的俊臉簡直讓人無法拒絕,殷勤地把沈酌剛才被揉亂的襯衣領整了整。

沈酌一偏頭,避了過去。

那是個明顯冷漠的拒絕,但白晟毫不介意,就這麼親親密密地擠著沈酌坐在那,笑問:“那是哪一年的事啊?”

沈酌淡淡道:“八年前。”

“上次聽他喊你沈學長,原來他跟陳淼一樣也是你學弟嗎?”

這個問題真是白晟順口溜出來的,但話音剛落他就意識到不對——憑蘇寄橋再天才少年,也不可能跟沈酌是同一輩人,就像陳淼在研究院跟沈酌也差了輩分一樣。

陳淼能喊學長明顯是因為傻孩子被偏愛,這份偏愛蘇寄橋做夢都別想有。

果然沈酌挑起眼睫,半笑不笑一瞥:“誰說我是他學長?”

“……”

“他這麼喊只是為了噁心我。”沈酌冷冷道,“因為我是他的老師。”

白晟:“啊?”

·

“——這些都是今年院裡新招進來的研究生,當然跟小沈你沒法比,但也是被寄予厚望的棟樑之材啊,哈哈哈……”

那年開學暑氣未退,年輕的天之驕子們打鬧跑過操場。沈酌從窗前回過頭,看見一個穿白襯衣的少年站在面前,秀氣面孔略微漲紅:“沈、沈老師。”

“這就是我跟你說的蘇寄橋,本科出名的天才少年。”老院長笑眯眯拍著少年的肩,然後向他指著沈酌:“叫老師多生分,就叫他沈學長吧!沈酌你也要記得照顧後輩,你倆平時多親近親近,多走動走動……”

“沈學長,”少年眼底有一絲怯生生的羞赧,“我聽說您的名字已經很久了。”

十八歲的蘇寄橋比沈酌矮一點兒,沒長開,那種奶氣的清秀很討人喜歡,並且似乎很知道自己什麼角度看上去能更討人喜歡。

沈酌只瞟了他一眼,便收回視線對著電腦:“哪兩個字?”

“‘寄語河邊鵲,明年莫架橋’的那個寄橋。”

沈酌點了下頭,表示知道了。

蘇寄橋語調裡滿是真誠:“沈學長,我在本科的時候就非常仰慕您,一直希望能儘早畢業,這樣就能有機會跟在您身邊多多學習。我特地列印了您所有著作,您看這是我做的筆記——”

“不用申請,我不帶學生,也不適合你的方向。”

沈酌打斷了期期艾艾的清秀少年,站起身合上電腦,把剛打出來的名單交給老院長:“這幾個博士生可以進我專案組試一試,其餘都不要,退回去吧。”

“啊?”老院長頗意外,“這麼出類拔萃,全都退回去啊?”

沈酌直截了當:“水貨。”

他看了眼時間,夾著電腦匆匆走向實驗室,連頭都沒回,在蘇寄橋的注視中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來自世人的仰視、愛慕或憎恨,都是沈酌眼裡最習以為常、最一錢不值的東西,蘇寄橋很快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如果天才少年能早點接受自己只是芸芸眾生中的普通一員,那他也許還來得及換個途徑,甚至換個人設,以更妥帖圓滑的手段靠近自己的目標。

但他沒有。

學生時代人人喜愛的蘇寄橋,很快就以最慘烈、最難看的方式,狠狠撞上了沈酌這塊冰冷的鐵板。

第35章

由於很多方面的原因,當年二十出頭的沈酌已經在HRG專案組裡佔據了舉足輕重的位置。毫不誇張地說,當時這個專業有一半學生都想進他手裡最尖端的攻堅組,哪怕是本科生去洗個試管刷個臉熟都行。

蘇寄橋是當時年紀最小、最受關注的研一新生,他想去刷個履歷不足為奇,但人和人之間的際遇就是這麼奇妙——

他不討沈酌喜歡。

八面玲瓏手段了得的蘇寄橋,人人交口稱讚愛慕的蘇寄橋,本科時代所向無敵的蘇寄橋,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被沈酌直接劃到了不感興趣的那一堆裡。

蘇寄橋不明白為什麼,但他覺得自己能理解。

沈酌在他自己的領域裡是絕對說一不二的,這就跟裡修仙大能收入室弟子一樣,縱然你天賦卓絕百般討好,他不喜歡你,他就可以不收你。相反即便你資質普通甚至愚笨懵懂,只要他覺得這個學生投眼緣,他都願意手把手地從基礎教你——那個被欽點去HRG實驗室裡洗了大半年試管的本科生陳淼就是個準確的例子。這人最出名的事例就是第一次上沈酌公開課時,三次舉手打斷沈酌,說老師你講得太難了我們都聽不懂,你能不能再放慢點?我是卡著分數線進來的再這樣下去我要掛科了!

只有兩種人可能會被沈酌另眼相待,一種是清澈的傻子,一種是真正的天才。以當年研究院的風氣來說,前者是稀罕物,但後者卻層出不窮,每屆都有。

想進HRG的博士生那麼多,蘇寄橋沒有任何硬體優勢,他才剛研一而已,所幸他是個很善於借力打力的人。

第一眼不投緣,只能從別的途徑迂迴一下就行,蘇寄橋向來精於設計這個。

“——沈老師,沈老師!”

第一個學期結束時,HRG專案裡的一個學生小組長在實驗室門口攔住了沈酌,多少有點年輕氣盛義憤填膺:“我有個問題,請問您為什麼不讓蘇寄橋進您的專案組?”

沈酌站住腳步,毫無表情地盯著他,那眼神頗有點像正常人看精神病。

拋卻專案不談,沈酌本身並不是個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他刻薄,直接,說話做事從不留情;當然研究部也有人狂熱地追捧他,不過學生當中喜歡他的人是少數,大部分都只是迫於威嚴當小白鼠打卡拿分而已,膽敢這麼跟他說話的還是第一個。

“您看!”那學生組長漲紅了臉,舉起手裡厚厚一疊文獻資料:“這是蘇寄橋私下幫咱們做的文獻參考,他自己一個人偷偷做的,甚至都瞞著沒告訴我們——您卻因為成見就堅持不讓他進課題組,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沈酌微微眯起了眼睛。

學生組長急了:“沈老師您——”

沈酌終於提出了第一個問題:“我對他有什麼成見?”

學生組長下意識想說蘇寄橋太單純又優秀會惹人嫉妒,但突然意識到眼前這位是沈酌,所有話瞬間堵在了喉嚨口。

沈酌又問:“他做這些文獻誰都沒告訴,那你又怎麼知道的?”

“是、是我無意中發現的,蘇學弟從來都遮遮掩掩的不讓人看,我也是一時好奇才……”

沈酌對這種經典套路已經懶得再給眼神了,直接打斷對方,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我就是不讓蘇寄橋進課題組,你又能怎麼辦?”

學生組長沒想到這位沈老師真如傳說中一樣刻薄又不近人情,一時間愣住了。

緊接著年輕人的所有激憤都化作了慷慨激昂,他挺胸大聲道:“既然您這樣固執己見,那為了求一個公平的對待,我只能告訴您如果缺少蘇寄橋的幫助,我們這支小組是不能按時完成進度的,請您諒解!”

沈酌寒潭般沉黑的雙目盯著他,須臾點頭說:“好。”

然後他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幾乎立刻對面就接通了:“喂?”

“楊導,麻煩從研二調個小組到我手裡來,明天到位就可以,跟他們說今天不用急著來報道……沒事,我把一個小組用廢了。”沈酌停了停,簡潔地評價:“試驗耗材。”

然後他掛了電話,收起手機,輕描淡寫說:

“你們全組被開了。”

“……”學生組長簡直難以相信是這個結果,有那麼幾秒鐘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此時才如夢初醒:“沈……沈老師?”

沈酌徑直擦肩而過。

學長組長醍醐灌頂,踉蹌撲上去擋在沈酌身前,徒勞地伸手不讓他走:“沈老師您不能這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們可以完成進度,我們——”

下一刻他面頰一緊,被迫仰起頭。

沈酌單手卡著這個並不比自己矮的年青人,不讓他的手碰到自己,語氣卻是平穩的:“你知道我最煩什麼人嗎?”

“……”

“愚蠢,暴力,狂怒無能的聲討,一錢不值的義憤。”沈酌說,“你們在我眼裡甚至還不如耗材。”

他一甩手,可憐的年青人被甩了個趔趄,難以置信地哆嗦著,眼睜睜注視沈酌抬腳走出了實驗室。

沈酌的步伐無論任何時候都是穩的,面容鎮靜毫無波瀾,疾步流星轉過樓道,直到被迎面疾奔而來的一道身影擋住了去路:

“沈學長,沈學長對不起!您聽我解釋!……”

蘇寄橋停在下層樓梯上,可能是因為馬不停蹄趕來的緣故,一張小臉紅紅白白,邊喘氣邊抬頭懇求地看著沈酌:“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真的不知道組長他竟然看到了那些資料,其實我只是想等做好後拿出來打動您,學長您一定要相信我——”

“蘇寄橋。”沈酌打斷了他。

少年一下噤聲,囁嚅不敢張口。

沈酌聲音卻輕緩而沉冷:“你那些不入流的小伎倆讓一整個小組都被開掉了,而你趕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

蘇寄橋猝然卡住。

“你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

少年啞口無言,只能維持著這個仰臉的姿態,無辜膽怯、楚楚可憐,任何人看了都只會覺得心疼。

“回去吧,你打動不了我。”沈酌說,“以後不要單獨來見我了。”

他越過蘇寄橋身側,順臺階走下樓梯,身後蘇寄橋猝然回頭,這次是真急了:“……可是沈學長!我——”

沈酌側身一抬手,少年戰慄的聲音戛然而止。

“叫我老師,”沈酌冷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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