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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學樓下時,王見秋髮現何姨在樓下等著,看到車來了,她小步跑過來。

“小秋,先生說你沒吃飽,讓我再來送道飯。”

王見秋接過沉甸甸的飯盒,打算出去時,何姨把車後座自帶的小桌子翻出來:“東西少,先生說在車裡吃就好了,去食堂太麻煩了。”

乾淨寬敞的車內,王見秋吃完了一碗蟹黃拌麵,又喝了一碗湯,何姨才露出滿意的笑,“吃飽吃好,才能好好上學。”

“謝謝何姨。”

和何姨客氣道別後,王見秋下了車,陽光晃眼,她不由得伸手擋了下。

下一秒,手機鈴聲響起,原以為是祝風休來問些什麼,卻是個陌生電話,她接過:“喂?”

“王見秋啊,”電話那邊聲音嘈雜,麻將撞擊宣告顯,夾雜著八筒、自摸、紅中和懊惱聲,“你媽媽在這裡欠了小一萬了,你快來付一下錢啊。”

張玲的大嗓門衝出來:“你死在外面了嗎?老孃輸的底褲都沒了,趕緊回來付錢。”

“快一點,今天下午就來。”

王見秋眼底波瀾不驚:“嗯。”

她看了眼下午的課,和老師請了假,買票,出校門,坐地鐵到高鐵站。

車窗外畫面一幀幀後退,從高樓林立,到荒涼丘陵。

陽城距京市不遠,可卻是和京市完全不同的地方。

城很小,很落後、又很封閉。

沒趕上古城旅遊開發的紅利,附近也沒有礦業開發,不是什麼交通要塞,也不是什麼必不可少的城市。

只能誇一句環境不錯。

它不上不下地存在於這裡,城裡沒有輕軌、沒有通地鐵,下了高鐵只能坐公交車,或者坐上門口的黑車,司機操著一口土話喊:“歸歷去不去,五十塊一個人。”

純屬宰客,王見秋繞過黑車群,用本地土話回了兩句,司機就啐了口,跑去拉別的客人了。

麻將館依舊老舊,門口擺著的白色玻璃櫃早就成了灰色,裡面堆積著軟白沙、紅塔山、和天下香菸,還有七妹檳榔......

館很矮,王見秋站在門口,發現記憶中像張開血盆大口的巨鱷一樣吃人的麻將館其實並不大。

少時最害怕麻將館,裡面有數不清的咒罵、令人厭惡的煙味和檳榔渣。

裡面的人是一群走在黑暗中的黑影。在充斥昏暗可怕的光線下,白色的霧和猩紅的菸頭組成神經線條,提著浮在空中的大人。

有人見到她來了,忙朝裡面喊:“張玲啊,你女兒來了。”

旁人挪開椅子,站開了些,把坐在裡面的張玲露出來,張玲穿著睡衣,滿眼渾濁:“來得真龜兒慢。”

她指指周圍人:“快去,欠的錢找她要,她現在有錢,不差你們的。”

“錯過了可就沒了。”

一群人圍上來,或大或小的手機擺在王見秋眼底:“我這,我這兩百一。”

“先還我的,欠我875。”

“還有我這兒的飯錢,349。”

“55.......”

“我這少,20塊。”

“我這多,三千。”

張玲抽空看了眼,怒罵道:“去你媽的,老孃什麼時候欠你三千了?”她陡然起身,噔噔噔跑出來,一巴掌拍下一旁虛報的男人:“滾你媽的,一個個來。”

王見秋一言不發,默默付了錢。

付完錢,人也散了。張玲上下掃視她,抹著劣質唇膏的嘴巴斜斜一勾,表情似嘲似笑:“現在有錢了,穿得也人模人樣了,連麻將館都不願意進了。”

屋外陽光呈金色,照得少女面色紅潤,面板白皙,像最尋常富養出來的女孩。

王見秋收好手機,淡淡道:“付完了,還有事嗎?”

張玲從櫃子裡拿出一包煙,館裡老闆娘大喊:“剛付完錢你又拿我煙。”

她不耐煩道:“等會付你,我差你這五塊錢嗎?”

她點了煙,狠狠抽了口,把灰彈在地上,語氣陰陽怪氣:“現在找回親爸媽了,連個電話都不打,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死在外面了。”

王見秋烏黑沉靜的眼眸看著她,面上沒什麼表情道:“我們以前也不打電話。”

她們的關係就是這樣淡漠涼薄,誰也不在乎誰,誰也不會過問誰。

她不知道王富去了哪,是不是坐牢了,還是重新回到戒毒所,亦或者是死在了什麼不知名的角落裡。

她不知道張玲去了哪,不知道她在做什麼,是不是在哪醉生夢死,又或者是被人追賭債。

張玲也不知道她在幹什麼,不知道她住哪裡,學什麼,現在多高多重,又要去什麼地方。

她們之間可能沒有所謂的母女情誼,連怨恨都沒有。

張玲缺錢時可能會給她打電話,有時打,有時也不打。

手邊的煙頓在半空,張玲又怒了:“有錢了翅膀也硬了,付個小一萬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見秋不想爭執,只問道:“叫我回來做什麼。”

“叫你回來付錢。”張玲咬著菸蒂,狠狠抽了口,然後往狹小昏暗,充滿煙霧的麻將館裡走去,正要進去時,她想起什麼,回過身來,半邊身子沒入黑暗中,語氣很隨意:“對了,那個老房子要拆掉了。”

“什麼?”王見秋眼瞼微睜,直直望著她。

張玲嗤笑了聲,把菸灰一彈,轉身進去,拉開座椅坐下:“快快快,我的手氣馬上就要變好了。”

王見秋俶然往小區外面跑去,越跑越快。光影在她後面裁成一塊塊斑駁,明暗穿梭。

十一月深秋,正值萬物凋零。

道路兩旁的銀杏樹穿城而過,撒下大片金黃色樹葉。

頭頂豔陽高照,候鳥在聚集南飛,身邊刮過去的風越來越大,卷著落葉幾乎咆哮。

王見秋看不清路,瘦小的身影彷彿被籠罩在磅磷的落葉中,只有機械的身體記憶指引她往前跑去。

前面的路泛著白光,彷彿彼岸。

原來是下坡啊,她恍恍惚惚往前衝去,一腳踏空才後知後覺。

頭頂撞地,手肘磕碎石板路,淺白色的身影從坡頂一路翻滾到坡底,咚的一聲撞到消防栓,這才止住滾動。

不知何處傳來一道溫和帶暖的女聲,在沉沉的天幕下輕聲喚她:“小秋,小秋。”

“奶奶的小秋啊。”

“快回家吃飯啦~”

王見秋也曾有過可以說是美好的童年回憶。在她幼時,在那個和善又溫順的老人還健在的時候,她是她的“小秋,秋秋兒。”

奶奶會抱著她,親親她,和她在院子裡盪鞦韆。

會護著她,和王富爭執。那個又小又矮的小老太太,拄著柺杖追了王富三條街,棍棍敲在王富頭頂,只為她的秋秋兒出氣。

那個腿腳不便的小老太太,揹著她,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巷子。

模糊中聽到幾聲驚呼,有人喊道:“要不要叫救護車?”

“小丫頭,你怎麼樣了啊?”

“哎呀,出血了。”

眼前一片白光,耳畔嗡嗡嗡,神經末梢緩慢發出痛覺,王見秋呆呆從地上坐起來,隨手擦了擦額角的溼潤,踉蹌著起身,繼續往前奔跑。

在幼時的記憶中,她有一棟大房子,那是她的樂園。

房子前種了西瓜,夏天時奶奶會摘下巴掌大的西瓜,讓她用大大的勺子,舀著西瓜瓤吃。

那西瓜瓤又紅又甜,汁水都嘴角淌出來。

冬天裡能烤紅薯,蜜一樣的紅薯流出金色的糖。

那房子是彩色的,金色的太陽照在上面,綠色的藤蔓繞著圍牆,紅色的小房頂,是童話裡的小房子。

可她走近了,只看到斷壁殘垣,枯草斷樹,荒涼滿目。

高高的枇杷樹枯死,剩一截枯黑的樹樁子孤零零立在裡頭,雜草叢生,房梁斷裂,樹枝上的鞦韆繩索早已腐朽,半塊木板隨風晃盪。

幾個工人站在外面,被她撲過來的姿勢嚇得直哆嗦,又瞅見她臉上的紅色血跡,一個激靈道:“丫蛋,你這是搞什麼呀?”

“我的天啦,你摔哪了?”

王見秋茫然望過去,突然回神,抓住他們問:“這個房子為什麼要拆了?”

工人道:“我們也不知道啊,老闆讓我們拆的。”

“老闆?”王見秋眼神執拗,問道,“你們老闆在哪呢?”

工人們左右環顧,往那邊一指,一中年男人站在車旁抽著煙,王見秋立馬朝那邊跑去:“你好,這個房子能不能不拆?”

男人冷不丁看到滿臉血漬一姑娘,嚇得往旁邊跳了一下,“你誰啊?”

王見秋喘著氣:“我是這個房子以前主人的孫女。”

男人哦了一聲,然後說:“我要做生意的。”

王見秋問他,神色認真:“我想重新買下這棟房子,要多少錢?”

“不是,”男人夾著煙,有些詫異,“你要買這個房子啊?你用來幹嗎?”

王見秋:“我不做什麼,就想把房子買回來。”

男人說:“我要在這裡建個幼兒園。”他指了指周圍一圈老房子,“你看啊,不單是這一棟房子要拆掉,周圍都要。”

“求求你,我只要這裡。”

這是奶奶留給她的東西,是她唯一擁有彩色的地方。

是她在貧瘠又無妄的歲月中,支援她撐下去的那一點點甜味。

記憶太匱乏,她開始恨自己少不記事,為什麼奶奶只存在於零散的記憶中。

為什麼她都快要想不起老太太的音容笑貌了。

為什麼最後的樂園,也要被拆了。

“你?”男人看著她,笑了一下,“小姑娘,這房子我48萬買的,你要是給我100萬,我就算你入股,換換規劃,把幼兒園往旁邊挪一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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