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汙汙汙——

輪船的汽笛聲響起。

陸時被高爾基的稱讚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藉機說道:“正好,我們去看看多佛白崖。”

三人繞到了甲板另一邊。

著名的多佛白崖面朝歐洲大陸,守衛著英吉利海峽最狹窄的區域,

白崖高達110米,由白堊巖和黑燧石構成。

高爾基讚道:“從法國到英國的時候我便看過一次。如今再看,仍覺得雄渾壯麗。”

一旁的蕭伯納點頭,

“據說,天氣晴朗的時候,站在法國就可以看見白崖,自然奇觀之名可謂名副其實。只可惜,白崖每年都會被風化掉一部分,偶爾還會發生大面積坍塌。”

三人都不由得心生感慨。

過了一陣,蕭伯納拍拍陸時的肩膀,問:“要不要作一首詩?”

陸時沒接茬。

一旁的高爾基好奇道:“陸教授竟然還是詩人?”

蕭伯納吟誦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寫得多好啊。”

高爾基反覆咀嚼著這句,

“我感覺這首詩有些……唔……這是陸教授寫的嗎?我在巴黎好像不止一次聽到過,說是劇作家王爾德先生的墓誌銘,首次出現,是在某部長篇尾聲的開頭。”

說到這兒,高爾基一臉懵,

他轉向陸時,

“那部長篇也是陸教授寫的嗎?”

蕭伯納哈哈大笑,搶道:“沒錯,書名《無人生還》。但那本書已經不流行了,最近流行的是《羅傑疑案》。”

這兩部一聽就是通俗作品。

高爾基一臉懵,怎麼也無法想象,一個能寫出學術作品的客座教授、一個文學家、劇作家、詩人,同時還是通俗家。

太離譜了!

他緊盯陸時,

盯——

視線中充滿了狂熱。

陸時被盯得有些彆扭,趕緊岔開話題道:“高爾基先生,你剛才批評《復活》,不是真心的吧?”

高爾基點點頭,

“當然!”

若歷史的走向不發生偏移,他會發表回憶錄——

《列夫·托爾斯泰》。

對托爾斯泰的敬重可見一斑。

高爾基說:“可惜的是,《復活》被刪減了太多內容。那麼優秀的作品無法正常傳播,以至於整個歐洲文壇談及托爾斯泰先生,還是離不開《戰爭與和平》。”

蕭伯納單手扶住臉頰,

“看來,我確實應該找機會看看原作。”

高爾基點頭,

“蕭先生絕對不會失望的。”

說完,他壓低聲音,用一種分享秘密的神秘語氣說:“兩位可知,托爾斯泰先生最近又攪動了歐洲文學界?”

陸時和蕭伯納同時搖頭,

“不知。”

高爾基笑道:“那你們可知諾貝爾文學……”

話音未落,

“噗!”×2

陸時和蕭伯納都噴了。

蕭伯納抓著欄杆,一陣劇烈的咳嗽,

陸時左手撫著自己胸口,右手伸到蕭伯納背後,幫忙拍背順氣。

一陣風吹來,他們的帽子被一齊吹飛,

兩人都顯得異常狼狽。

高爾基詫異,

“陸教授、蕭先生,你們這是?”

蕭伯納露出玩味的笑容,

“高爾基先生,這件事的正主就在伱面前啊。”

他把陸時和瑞典文學院略有齟齬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高爾基:!!!

看陸時的目光都變了。

過了好一陣,他才說道:“有如此的國際主義精神支撐,難怪陸教授能寫出《我有一個夢想》那樣的演講稿。”

蕭伯納說:“我之前就想糾正你來著,陸受邀去劍橋演講,主題是翻譯。《我有一個夢想》為即興所作,用以回答劍橋的部分學生提出的刁鑽問題。所以,《我有一個夢想》剛開始並沒有演講稿。”

即興!?

高爾基驚得下巴掉到地上。

就在這時,不遠處忽然傳來了一陣驚呼,

“快看!”

旅客們都被吸引了視線。

伴隨轟隆隆的巨響,多佛白崖上一塊巨大的巖體脫落,直直地砸在海面上,濺起高大的水柱。

周邊的人們興奮地交流起來。

有人甚至架起了相機,準備守株待兔,拍一張照。

蕭伯納喃喃道:“沒想到還真的見到了。”

這就叫一語成讖。

陸時伸個懶腰,說道:“校監先生,該看的也已經看到了,咱們回客艙吧?”

蕭伯納便“嗯”了一聲。

兩人準備離開。

一旁的高爾基卻上前一步,說道:“陸教授學術超前,而且擅長寫作,我有一篇小短文,希望您能幫我看看。”

他一邊說,一邊摸出硬皮的筆記本,

“其實,這篇散文字該兩週前就發表在《知識》上,但我覺得相比起陸教授的《我有一個夢想》,這篇短文還是有所不足,所以才遠赴劍橋,希望拿到授權。”

高爾基將筆記本一直往後翻,

嘩啦啦——

紙張發出輕響。

蕭伯納笑道:“讓陸教授給你們出版社當編輯?他收費可是很高的。”

高爾基動作停頓,

“啊這……”

他沒想到對方會這麼說。

蕭伯納又道:“再說,對於不熟悉的語言,閱讀和寫作完全兩碼事。陸能讀《復活》、《戰爭與和平》,說明他懂俄語,但是用俄語寫作又截然不同,他不一定有指導的能力。”

高爾基說:“抱歉,是我想得不夠周全。”

他在船上偶遇陸時和蕭伯納,有些過於興奮了,所以提請求時沒過腦子。

陸時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

“對了,你拿去《我有一個夢想》,準備刊發在《知識》上,是準備用英語?還是翻譯成俄語?”

高爾基回答道:“誠然,用原文能更加準確地表達,但還是用俄語吧。唯一的問題是,我不知道以自己的水準能不能翻譯到位。”

蕭伯納輕笑,

“那你應該聽一聽陸《信、達、雅》的演講,裡面對翻譯一事進行了深刻的剖析。”

高爾基說:“剛才我就一直想問,陸教授擅長翻譯的話,對俄語是否有把握?”

陸時摸摸鼻子,

“這個……”

其實有些不確定。

在他的印象裡,俄語經過了多次簡化,20世紀初的俄語和現代的俄語有些許不同,所以需要比照。

陸時看了眼高爾基的筆記本,說道:“可否借我一觀?我對俄語瞭解不深,想找一篇範文。”

高爾基一愣,滿臉欣喜地遞出,

“陸教授請過目。”

陸時翻閱,隨後便發現了自己所想的果然沒錯,

就比如高爾基使用的某些單詞中有字母“”,但這個字母在現代俄語中已經被“ф”取代,

類似的,還有:

“”被“e”取代;

“”和“i”被“и”取代。

以陸時的俄語水平,看懂是沒問題的,

但讓他英譯俄,可能會出小紕漏。

陸時將筆記本遞回去,

結果,他還沒說話,高爾基便搶先問道:“陸教授,我這散文寫得如何?”

陸時滿頭黑線,

 ̄□ ̄||

剛才只顧著研究俄語正字法改革,注意力全放在單個單詞上了,沒注意高爾基寫的文章內容。

他重新翻開筆記本,一目十行地閱讀。

散文叫《春天的旋律》,是個短篇,統共不到六千個單詞,

在散文中,高爾基將鳥兒加以“人格化”,並對其中某些鳥兒加上官銜和稱號,諷刺、挖苦之意撲面而來。

陸時點點頭,

“有趣,把鳥類的叫聲和諷刺巧妙地結合起來,鮮明地刻畫了保守派的群像。”

一語中的!

高爾基彷彿找到了知音。

他說:“我就知道陸教授能理解。”

陸時交還了筆記本,同時說:“高爾基先生,這篇散文的立意頗高,寫作水平也線上,我沒有什麼好指點的。”

蕭伯納問道:“如何?”

他幾乎不懂俄語,所以需要翻譯。

陸時便簡單地講了講。

蕭伯納聽了個大概,不由得皺起眉頭,說:“這就完了?”

陸時反問:“從結構上看,這篇散文已經很完整了,不結束還能怎麼樣?又不是按千字收費的長篇連載通俗,沒有水字數的必要,該完結就得完結啊。”

蕭伯納搖搖頭,

“我不是說結構的問題,而是風格的問題。”

他讀過《隨筆與短篇集》,儘管是譯作,但裡面的短篇也遠比《春天的旋律》精彩。

另一邊的高爾基說:“蕭先生知我!不錯,這篇文章確實還有一部分內容,但我認為寫得不夠完美,所以有些猶豫。”

他指指筆記本,

“陸教授,請從後往前翻。”

陸時直接翻開最後一頁,潦草的字跡映入眼簾:

在花園的角落裡,在老菩提樹的樹枝上,坐著一群金翅雀,其中有一隻帶有鼓舞力地、正向同伴們唱著他從什麼地方聽來的一首關於海燕的歌。

陸時咋舌。

難怪之前覺得有些熟悉,原來《海燕》節選自《春天的旋律》。

他又往前翻了一頁,

“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捲集著烏雲……”

確實是《海燕》。

高爾基苦笑,

“沒發表《春天的旋律》還有另一個原因。本來,這篇散文我是準備發給《信使報》的,但《信使報》害怕引火燒身,不敢作為。所以現在只能考慮《知識》,但我擔心……”

後面的話沒有明說,陸時和蕭伯納卻都能意會。

文章有很多的革命成分,更是將抵制沙皇進行到底,一個操作不好,容易出大問題。

事實也確實如此,

歷史上,高爾基在《信使報》碰壁後,將《春天的旋律》寄給了聖彼得堡的《生活》雜誌,《生活》沒有刊載全文,而是將結尾的《海燕》單獨發表在當年的四月號上,

結果就是,《生活》雜誌遭到查封。

現在,高爾基考慮將《春天的旋律》刊載自己主編的《知識》,難免瞻前顧後。

蕭伯納捅捅陸時的腰眼,

“你念給我聽聽。”

陸時點頭道:“好,我用英文念。”

他用一個相對平穩的聲線朗誦道:“在烏雲和大海之間,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隨著朗誦,詩歌漸入佳境,

陸時的語氣也變得急促,直到高潮處,聲音不自控地提高,

“——‘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

有感染力的詩歌就是這樣,讓人會不自覺地代入。

蕭伯納擊節叫好,

“精彩!”

他問高爾基:“這麼優秀的作品,你竟然還覺得不滿意?”

高爾基說:“《安娜·卡列尼娜》一書,托爾斯泰先生改稿12次,成稿時仍說不是最滿意的狀態。作家看待自己的作品,總是希望它能更好,甚至最好。”

蕭伯納同為作家,深有同感。

高爾基又說道:“蕭先生不是喜歡我的《鷹之歌》嗎?你看到的版本和初版也是不同的。”

《鷹之歌》發表於1895年,1899年再版時,由於高爾基在世界觀方面的不斷進步,提高了對改變客觀世界的認識,因而對作品內容作了重要的改動。

兩人關於散文和詩歌,展開了深入的交流。

而陸時卻一直沉默,

他盯著《海燕》,心裡有話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終於,高爾基和蕭伯納注意到了陸時的沉默,停下對話,一齊投來目光。

高爾基問:“陸教授,有什麼問題嗎?”

陸時抿緊了雙唇,猶豫片刻,最終還是不吐不快道:“這一篇《海燕》到此為止,後面沒有了嗎?‘——暴風雨!暴風雨就要來啦!’,就結束了?”

高爾基輕笑,

“看來,陸教授剛才並非謙虛。你雖然懂俄語,但確實瞭解的不深。‘海燕’,在俄語裡有暴風雨的預言者之意,用這句話作為完結,不是正合適嗎?”

陸時搖頭,

“我知道那一層意思,只是覺得……你看,有沒有必要在後面加上一段。”

說著,他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這是勝利的預言家在叫喊: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絕對的安靜席捲而來,

蕭伯納:“……”

高爾基:“……”

兩人都像看怪物似的看著陸時。

過了一陣,蕭伯納才回過神,低聲道:“‘——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Fxxk!我就說,陸,你是個可怕的混蛋!沒有人比你更會寫這類煽動性的文章了。”

陸時當場無語,

他只是吟誦了高爾基的原文而已。

高爾基仍然是一副呆呆的表情,過了好久才說:“豪情萬丈,激盪人心……陸教授,我得為剛才對你的無禮道歉。”

說著,便深深地鞠躬。

陸時趕緊躲開高爾基的正面,說道:“不用,你已經道歉過了。”

高爾基卻十分堅決,

“剛才,看你對沙皇的一些評價,我說你是獨裁支持者。現在回頭看,那是世間最愚蠢的評價,你是一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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