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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村兒,就在桐城後側,盤山小路上,只有不足百戶。

七年前,當地官府最後一次核查人口的是六百七十二戶,算是附近比較大的村落了。

半個月前,桐城再次派文吏過來核查了一下,只有八十二戶了,只有八十二戶了,因為,這裡靠近桐城,因為,這裡靠近海岸線,因為,這裡是瀛賊私掠船前往後方的必經之路之一。

村子裡大部分是寡婦及老人,八十多戶,滿打滿算,就一個青壯,就這麼一個青壯,大名牛犇,小名牛娃子。

牛娃子這個名字很普通,大周朝隨處可見,牛犇這個名字倒是不常見。

牛犇,四個牛,可牛犇一點都不牛,非但不牛,作為牛村兒唯一的青壯,也是最被嫌棄的那一個。

牛犇其實並非是牛村本地人,而是被“調配”過來的。

這就是東海三道地方官員的可惡與該殺之處。

瀛賊私掠船過來搶奪人口,殺了青壯,擄走孩子以及許多女人,導致沿海地區的村莊十戶九空,後來當地官府這一看也不行,滿村都是寡婦,就強制將一些舟師的基層軍伍送過來,意義不言而喻,增加人口,如同割麥子一樣,過上一段時間,等女子們都剩下了孩子,再由私掠船下來的瀛賊們將孩子奪走。

如此禽獸不如的官府“政策”,卻是東海三道人盡皆知的“秘密”。

最初牛犇被派過來的時候,可想而知遭受了所有人的敵意。

牛犇很憨厚,並沒有因為自己是村裡唯一的青壯而如何,只是本分的活著,農戶出身的他守著自己的底線,為村裡的寡婦們挑水,揮汗如雨的耕著地並不多的田地,幾乎每日都不得閒。

漸漸地,大家從敵意變成了嫌棄,覺得這小子不夠精壯。

是啊,的確不夠精壯,畢竟作為唯一的青壯,他無法讓牛村恢復“往日榮光”。

此時的牛村,牛犇再次成為了老少娘們討伐的“公敵”。

穿著滿是補丁布衣的村長牛伯氣的吹鬍子瞪眼,身後站著四十多名寡婦,圍住了牛犇的茅草屋,罵的那叫一個難聽。

一個老頭,四十多個寡婦,都在罵。

“日嫩娘你個畜生哇,天殺的畜生哇…”

“老孃沒生你卻養了你,你竟想要幹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

“當初就不該讓你這混賬進了村兒,當初就應亂滾打死你扔進海里…”

“你爹孃要是在天有靈,一定會降下天雷劈死你這浪蕩鬼,豬狗不如的狗東西…”

就連村裡唯一一隻骨瘦如柴的大黃狗都在旺旺的叫著。

屋子裡的牛犇滿面淚痕,任由眼淚滴落在地上,外面的罵聲越來越大,來罵的人也越來越多,眨眼之間,整個村子裡的人幾乎全都來了,都圍在外面罵。

推開門,牛犇閉上了眼睛,雙膝跪在地上,朝著大家狠狠磕了三個頭,哽咽無聲。

罵聲更大了,老村長將滿是裂紋的柺杖狠狠杵在了地上:“二孃,妮子,守在村口,他敢跑,打斷他的狗腿。”

“牛伯…”

牛犇仰著頭,眼淚愈發奔湧:“俺當了七年兵,足足七年,瀛狗,俺見過,見過不知多少,可俺沒殺過,一個都沒殺過,讓那些狗日的官員扒了甲冑派到這裡,俺…俺以為這輩子都殺不到瀛狗了。”

牛犇將只裝著一套殘破甲冑和幾張饢餅的包袱放在地上,用力的敲打著胸口。

“俺夢裡都在想著,想著親手宰一隻瀛狗,一隻,一隻就夠了。”

牛犇豎起一根手指,手指微微顫抖著:“就一隻,上了船,到了瀛島,一隻就夠了,成嗎,求求你們,就一隻。”

“啪”的一聲,耳光清脆,一個懷胎三月的布衣婦人狠狠扇在了牛犇的臉上。

這一耳光下去,夫人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牛犇死死的低著頭:“募兵令,俺從未見過募兵令,沒未見過討伐瀛狗的募兵令,俺要是不去,一輩子都不舒坦,上了船,到了瀛島,就殺一個瀛狗,就殺一個,就殺一個…”

牛犇呢喃著,不停的重複著這句話,就殺一個,殺一個就夠,殺一個就回來。

村長牛伯氣的吹鬍子瞪眼:“你他孃的說殺一個就殺一個,你他娘是要殺了自己,就殺你自己是不是,你個混賬東西打的什麼鬼主意,誰不知道,莫說一個,就是十個,百個,千個萬個,你他孃的能活著回來?”

“不怕,俺不怕。”

牛犇執拗的低吼道:“就讓俺去,去了大營就給地,給錢財,給糧,旁村兒的小阿陳都領了錢了,有了地,有了錢,有了糧,咱牛村再也…”

又是一記耳光,牛伯狠狠扇過之後,氣血攻心,險些暈倒。

緊接著,耳光之聲連綿不絕,那些婦人,都哭著,叫嚷著,扇著牛犇的臉,一下又一下。

扇著,哭著,哭著,扇著,也罵著。

可再也沒有人勸說牛奔了,她們知道,她們無法阻攔牛犇,就如同無法撫平心中對瀛賊的狠一般。

牛犇不知捱了多少耳光,整張臉,早已麻木,高高地腫了起來,看起來既狼狽,又可笑。

可他的面前,多了許多東西。

有散落的銅錢。

有滿是雞屎的雞蛋。

有幾雙滿是補丁的布鞋。

還有一把鏽跡斑斑的鐵刀。

牛犇死死的閉著眼睛,眼淚也早已打溼了面龐。

直到許久,許久之後,沒了罵聲,沒了哭聲,牛犇睜開了眼睛,周圍,早已空無一人。

緩緩站起身,牛犇沒有去撿地上的任何東西,解開包袱,慢慢走向村口,一邊走,一邊佩戴破損的不成樣子的甲冑。

一個赤著腳的婦人快步走了過來,揚起手,最終還是不忍心落下了手臂,忍住了眼淚,卻忍不住關切,笨拙的為牛犇穿戴著甲冑。

越來越多的人又聚集了過來,那些老實本分的婦人們,那些平日裡潑辣的很的婦人們,緊緊擁抱這牛犇,是那麼的用力,那麼的不捨。

牛犇走了,離開了牛村,村口處,所有人都在目送他,直到牛犇的身影徹底消失在了盤山路上,震天的哭聲爆發了出來。

牛犇,因瀛賊而來。

牛犇,又因瀛賊而走。

這便是東海三道,東海三道的百姓。

他們,對瀛賊有著刻骨銘心的恨,有著可以蒸發海水的怒火。

他們,也有著最堅韌不拔的內心,若是愛,便愛的內斂,若是恨,便恨的熾烈。

他們,當他們看到了,聽到了,知道了,確定了,確定了朝廷當真要攻打瀛島時,他們也會變的猙獰。

瀛賊永遠無法理解,無法理解溫順的綿羊,為何會變成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模樣。

這並非是東海三道的百姓們軟弱,而是他們沒有刀劍,沒有甲冑,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一絲一毫都沒有。

但凡,但凡哪怕有一點可以反抗的機會,他們會讓瀛賊知道,仇恨可以讓一個看起來軟弱可欺的人變成什麼樣的怪物,對付怪物,唯有變成更加可怕的怪物!

欺我、辱我、殺我,早已令我千瘡百孔,早已令我生不如死,既如此,那我甘願成魔,唯有成魔方能屠魔。

牛村發生的一切,這一幕幕,在無數村落和城鎮中發生著,不止牛村,還有桐城,不止東城,還有東雲道,不止東雲道,整個東海三道都認識如此。

募兵令張貼在了大街小巷,張貼在了任何有人煙的地方,張貼募兵令的都是雜兵或是那些京中來的公子哥,他們張貼了募兵令後,聲嘶力竭的喊著,解釋著。

開戰,靠的是人,拿人命去拼。

即便有火藥,那也需要大量的人手。

韓佑想要一戰而定,必要破釜沉舟。

無論是防守海岸線防止瀛賊玉石俱焚,還是登島作戰將瀛賊打的亡國滅種,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募兵,一種是卸甲老卒,會駕船與擅海戰的優先。

至於所謂會游水的,但凡在東海三道生活的百姓基本都會游水。

第二種則是民夫,懂船,哪怕是懂木工的都行。

第三種則是新卒,不會登船,而是接替原本大營之中的軍伍。

韓佑很清楚,一個國家能夠多長遠,能夠達到什麼樣的高度,從這個國家對待英雄的態度上就可以看出來。

在這個節骨眼從軍的,都是英雄。

在節骨眼上了戰船前往異國征戰的,更是英雄中的英雄。

韓佑來東海,讓小夥伴們查抄了那麼多世家,獲得了那麼多錢財和田地,分文未留,全部交給軍伍的親族們,一文都未留。

他相信老八會理解他的做法,也會支援他的做法。

此時的桐城大營,韓佑親自站在門口迎接著一批又一批趕來的入營軍伍們,對每個人都拱手施禮。

這些新卒們並不知道韓佑是誰,入了營後順嘴打聽了一下後才知道迎接他們的是何許人也,受寵若驚。

可真正受寵若驚的是韓佑,他從未想過,一紙募兵令可以讓無數好男兒跟隨自己踏上戰場。

“奇怪。”

韓佑側目看了眼王海:“為啥好多入營的人都是鼻青臉腫的,在家裡被媳婦兒家暴了?”

王海無聲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對東海來說,一旦兒子、兄長、父親踏上了戰場,那麼一個家就是殘缺的,本就雪上加霜的家,更加的殘破不堪支離破碎,可即便如此,依舊有無數人會踏上戰場,他們的親族,依舊會支援他們踏上戰場。

打他們的兒子、丈夫,是因恨。

支援他們的兒子、丈夫踏上戰場,同樣是因為恨。

刻骨銘心的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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