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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之計在於春,暮春時節不光有公子王孫們的花紅柳綠,還有農人們的炙膚皸足、商賈們的風餐露宿,才交織出雍州大地的欣榮繁華。
樊城魏宗是名寒門子弟,靠著家中百畝農田生活,妻子王氏操持家業,讓他得以安心讀書。
數年前楊刺史在境內推廣儒教,修建學庠,樊城亦招募教師,月俸六石。
魏宗欣喜地前去應募,有了六石薪俸,妻子便不用日夜操勞,一雙兒女平日也能多些衣食。
徵募的教師不限出身,但這點錢糧自不會被門閥子弟放在眼中,魏宗滿心以為沒人前去。
依時到樊城縣衙才發現,前來應募的居然多達十八位,有幾位還是舊識,往日曾在一起詩會雅聚,都是像自己這樣的寒門子弟。
前來主持徵募的是文學掾孔鮮,每人三道題,選自《論語》和《禮記》,除要填寫空缺內容還需解釋經文之意,魏宗很幸運,他平日多讀這兩本經書,所以在一眾應募者當中被選中,成為三名教師之一。
學庠為官府公辦,招收八至十二歲的孩童識字,也不拘出身,士農工商的子弟皆可入學。
樊城學庠有四十三名學童,魏宗站在講臺之上,面對一雙雙渴求的眼睛,想起兒時父親教自己讀書的情形,為那些學童感到慶幸,多虧楊刺史這些學童才有認字識禮的機會。
魏宗深感責任重大,教習不敢有絲毫怠慢,兩年後被縣衙徵詔為議生,雖只是九品,卻正式入仕為官。
收到官府的徵詔令後,魏宗大醉一場,對楊刺史充滿了感激,若非弘農公焉有自己入仕為官的機會。
議生,散吏,無固定職事,在縣衙掌參議應對之事,年俸百二十石。雖然薪俸增長不多,但入仕帶來的無形好處。按照“品官佔田蔭客制”,九品官可佔田十頃,蔭客一人,大大地改善了家中狀況。
五月十六日,輪到魏宗休沐。魏宗帶了家人過江前來襄陽,早就聽聞襄陽城西市繁華,如今手中有了些閒錢,帶著妻兒逛逛集市,添置些家用的東西,順道到勾欄聽聽曲。
約好半個時辰後在金市北會合,妻子王氏帶著女兒前往布市,魏宗則帶了兒子魏新來到書肆。魏新今年八歲,早兩年便隨自己識字,魏新準備今年將他送到學庠,要添置些筆墨紙張。
買好筆紙後,時間尚早,魏宗帶著兒子逛著書肆,手中有了閒錢,也想買些字畫裝點門面。
前面有家書肆門庭若市,魏宗好奇地上前觀看,書肆上方懸匾“致遠齋”,落款居然是郭高。
魏宗見出來的文士手中都拿著書冊,這種裝訂好的書冊傳自汝南,據說是楊刺史所發明。不過現在書冊各個書肆皆有出售,為何要在此轟搶,莫非大減價。
魏宗對著一名剛從書肆中出來、笑容滿面的文士揖禮道:“兄臺,這書齋售賣何物,引得眾人相搶?”
那文士見魏宗青衫綸巾,看樣子也是讀書人,還了一禮道:“致遠齋出售書籍,一部《論語》三冊,僅需六百錢。”
魏宗一愣,書肆偶有抄錄好的經書出售,《論語》的售價多在八百至千錢左右,以前魏宗家中貧窮,借友人的《論語》抄錄過,只是手抄書費時費事,趕時間又容易抄錯、抄漏,而且量少。
六百錢三冊,價錢著實便宜,難怪這麼多人爭搶,只是抄錄的書籍至多一二十本,哪夠這麼多人爭奪。若是字跡工整,抄錄無誤,六百錢倒是不妨替新兒買下,省得抄錄辛苦。
魏宗看著那文士手中書,笑道:“兄臺,可否讓僕借觀一眼?”
那文士遲疑了一下,這才將書遞給魏宗,叮囑道:“仁兄小心些,這書可是奉聖亭侯所校,著實珍貴。”
什麼,魏宗感覺手中書有千斤重,奉聖亭侯是孔聖後裔,他所校的《論語》肯定最為標準。
這是什麼書,怎麼封面上還有孔聖的畫像,論語兩字旁寫著孔懿校訂四個小字。
翻開書,裡面的字三分大小,字跡清楚,最讓魏宗稱奇的是加了句讀,讀起來分外醒目。
“好書”,魏宗立覺愛不釋手起來,翻看了幾頁,發覺這字不像是抄錄。抬頭望向那文士,魏宗問道:“兄臺,這《論語》是何人抄錄?”
那文士笑道:“兄臺有所不知,這《論語》不是抄錄,聽書肆夥計講中拓印而成。”
魏宗有些驚疑,道:“拓印為何是陽文,怪哉。”
那名文士從魏宗手中要還書,道:“據說書肆此次足足拓印了五百本,兄臺若是喜歡趕緊入內搶購,晚了怕就沒了。”
謝過那文士,魏宗拉著兒子擠進書肆內,書肆很大,長寬皆超過十丈,和別的書肆不同,售賣的書籍擺放在木架之上,布成幾行,供人挑選。
見木架上的書籍尚多,魏宗放下心來,牽著兒子隨著人流慢慢瀏覽。最先看到的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和《摩訶般若波羅蜜大明咒經》的合印本,薄薄一冊,要價百錢;接著魏宗看到了他想買的《論語》,三冊厚厚一疊。
魏宗取書翻看,跟那文士手中書字跡一模一樣,也加著句讀,果然不是抄錄而是拓印。看字跡剛勁有力,魏宗忍不住伸手比畫起來。
魏新催促道:“大人,時辰不早了,孃親和姐姐要等急了。”
魏宗這才加快腳步轉了一圈,發現除了《論語》之外還有《大學》和《中庸》,分別是大儒郭高和王志校訂。
都是大家手筆,魏宗滿心歡喜地付了九百錢,將幾本書攬在懷中,連聲道不虛此行。
西市書肆致遠齋有拓印的書籍售賣的訊息很快傳開,附近各縣的文人紛紛前來,僅三天時間齋中書籍便售賣一空,千本佛經售出二百餘本後,便被聞訊趕來的秦國商人打包全部購走。
致遠齋門前貼出告示正在加緊拓印,新的書籍要五日後才會到貨。不少人索性在襄陽城中住下,每日到致遠齋望上一眼,看看是否開售。
冉氏興沖沖乘了牛車來找孔苗,新書先期拓印了千本佛經,百錢一本得十萬錢;《論語》五百冊,得錢三十萬,《大學》千本每本百錢,得錢十萬;《中庸》千本每本二百錢,得錢二十萬,毛利共計七十萬錢。
“除去成本,工匠的薪酬,至少能得三十萬錢以上”,冉氏笑道:“雕版已經制好,接下來只要加緊印刷便是,奴估計照這樣下去一個月的純利至少在八十萬錢以上。”
孔苗沒想到能賺這麼多,想起楊安玄昨夜的交待,道:“玄郎說請夫子們校訂書籍,新增句讀,不能少了潤筆費,便按千字千錢給付。”
冉氏笑吟吟地道:“大人校訂《論語》,豈不是也賺了一萬多錢。”
孔苗又道:“玄郎還說如果利大,不妨將儒經的價格再降一降,讓多些人能買到書,算為推廣儒學盡些力。”
冉氏點點頭,商量道:“那《論語》再降百錢,《大學》降二十錢,《中庸》降五十錢,妥否?”
孔苗笑道:“玄郎讓大哥打理此事,你們夫妻回家商量去,至於佛經倒不用降價。”
冉氏回到家中,晚飯時向孔懿和孔鮮說起此事。
得知書齋中的書三天時間便銷售一空,孔懿嘆道:“安玄發明雕版印刷術,功德無量,天下讀書人都得益於他。”
孔鮮對雕版印刷一事很用心,此事既得名又得利,除了父親校訂《論語》外,郭夫子校訂《大學》、王夫子校訂《中庸》都是他前去相求,致遠齋的牌匾也是他求來了。兩位夫子得知雕版之事都欣然同意,只是讓書印好後相贈幾套即可。
抄錄之事孔鮮則與幾位師兄弟親為,雕刻所用的木版和匠工楊安玄出面交待了辛何,自然不成問題。
楊安玄有感於宿鐵刀洩密之事,將雕版的工匠及其家人集中在城外一處農莊中,拓印和裝訂也僱傭工匠的家人,並派工官管轄,儘量延遲洩露的時間。
孔鮮得知楊安玄提議降低儒經的售價,大為讚賞,道:“安玄跟僕提過以刻印佛經供養儒學推廣,僕當時還不以為然,如今看來安玄思慮周全。儒經價格不妨再降些,所得紅利分出一半購書贈於學庠,讓有志讀書之人皆有書可讀。”
孔懿欣慰地看了一眼兒子,道:“鮮兒能不為利所動,為父甚慰,這幾年讀書有成。”
難得父親誇讚自己,孔鮮有些驚喜,只聽孔懿問道:“鮮兒對安玄所說請夫子們校訂書籍給潤筆如何看?”
冉氏笑道:“大人和夫子們高風亮節,豈會將潤筆費放在心上,安玄多慮了。”
孔鮮想了想道:“不然,夫子們自不會將潤筆放在心上,但安玄此舉卻有深意。僕記得當初襄陽舉行傳經法會,安玄曾說過經不輕傳。先祖曾斥責子貢贖魯人而不取其金,將無人再願贖人矣,安玄此舉是為讀書人謀利,立下規矩。”
孔懿捋須笑道:“孺子可教。”又對著冉氏道:“你將老夫的潤筆購買書籍,贈給學庠。”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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