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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巷,陰府。當年的太子舍人已經貴為度支尚書,此處宅院便顯得小了。
陰友齊護送何太后返京後,武陵王為酬其功,曾賜過一處宅院,被陰友齊婉拒。
後來天子迴歸,琅琊王因陰貴妃身逝以天子名義賜宅贈金,皆被陰友齊堅辭,世人皆贊其高風亮節。
楊安玄之所以沒有立即前往陰府,是因為心中有鬼,生怕陰慧珍的存在被外人知曉。
陰友齊陪同天子前往尋陽,已將家人遣歸新野,如今在京中任尚書,身邊沒人陪伴可不行,妻子何氏帶著四子陰惔又回到京城。
陰惔將楊安玄迎進府中,人前不便招呼,笑道:“家父在廳中等候。”楊安玄問道:“聽說惔兄進京後在吏部做書令史,可還趁意?”陰惔道:“郗公對愚頗為照顧,甚好。”入得廳堂,見陰友齊微笑端坐,楊安玄快步上前,一躬到地道:“小婿見過岳丈大人。”屋內沒有他人,陰友齊也不客氣,抬手道:“賢婿免禮,一旁坐下。”陰惔守在門前,不準旁人入內,屋中翁婿述話。
陰慧珍誕下楊翼之時,陰友齊夫婦都遠在建康城,陰友齊先問女兒和外孫的情況,楊安玄慚聲道:“愚已有半年未見慧珍和翼兒了,深感對不住她們母子。”楊安玄四月離開陰家莊前往洛陽,在滎陽與魏軍交戰,七月回返襄陽時又到陰家莊住了五天,然後便再未前去。
陰友齊輕嘆道:“慧珍身份特殊,安玄亦有難處,老夫不怪你。只要你將來善待她們母子,便不枉珍兒對你一往情深。”楊安玄道:“慧珍之事家母已知,年後派人給慧珍和翼兒送去些東西。”陰友齊且驚且喜,問道:“你妻子知道珍兒之事了。”楊安玄點頭,把大哥妾室何氏挑破此事的經過說了一下,陰友齊長出一口氣,道:“挑明此事也好,不過安玄你千萬別讓外人得知,要不然於你極為不利。”
“家母有意接慧珍母子到襄陽居住。”楊安玄道。陰友齊捋須沉吟片刻,搖頭道:“此事不急。安玄你根基未穩,若是挑明此事,定遭天下人唾棄,即使是將來慧珍恐怕也不能以本來面目出現。”對於當初送陰慧珍進宮陰家人都充滿了愧疚,身為父親當然願意看到女兒幸福,但陰友齊知道為了女兒、外孫的長遠計,眼下還不是回襄陽與楊安玄團聚的時機。
守在門外的陰惔聽到父親的話,心中暗自嘆息,五妹為了陰家付出了太多。
屋內安靜下來,楊安玄端起茶盅掩飾心中的愧意,即便是穿越人也無法隨心所欲。
陰友齊開口打破寧靜,道:“今日東堂之上,安玄折服袁湛,提出改進楊家犁的製法,天下百姓能因此獲益。”楊安玄沉聲道:“愚聽聞三吳之地因孫恩禍亂,十室九空,便連富人都衣錦懷金餓死,甚為痛惜。若楊家犁推廣能讓少死幾名百姓,愚願足矣。”陰友齊道:“安玄說秦、魏之地已在推廣楊家犁,老夫會上疏武陵王,要求開放禁令,允許百姓仿製。”楊安玄道:“這位袁尚書在朝堂之上有意針對,不知為何?”陰友齊緩緩言道:“袁湛,陳郡袁氏,說起來與你母族在西漢時還是同宗,不過自東漢袁紹兄弟身亡之後,陳留袁家逐漸壓過汝南。永嘉南渡後,袁家受到重用,與王謝等門閥聯姻,袁湛娶謝玄之女為妻。”楊安玄微微一皺眉,想起前往謝家時謝混避而不見,看來京中門閥對自己並無好感,楊家升品並不容易。
“還請岳丈大人為小婿指點京中人物,哪些人要結交,哪些人要留意,哪些可以引為臂助?”楊安玄拱手道。
陰友齊微笑道:“兵法雲,知此知彼百戰不殆,這朝堂相鬥不比戰場爭雄容易,且聽老夫慢慢與你陳說。”楊安玄坐直身子,身子前傾,做出洗耳恭聽狀。
屋門口,陰惔也往後靠了靠,聽父親指點朝堂。
“朝堂之上,琅琊王和武陵王為尊,琅琊王多在宮中照看天子,對朝政干涉不多。”陰友齊的話語略頓,繼續道:“武陵王頗有才幹,打理朝政尚稱清明。”
“京口劉豫章透過錄尚書事王謐、左民尚書袁湛以及劉穆之、徐羨之、臧熹等人掌控朝堂,朝中大事武陵王都會派人問詢京口意見,京中兵馬多是劉豫章的親信統率。”楊安玄默然,桓玄篡位晉室江山名存實亡,劉裕重興晉室,實際上成為朝廷的掌權人,他雖然前往京口,又怎麼可能真正放任朝政脫離他的掌握。
陰友齊看了一眼楊安玄,道:“王謐為人圓滑,雖然聽從劉裕之命,卻也不會得罪於你,袁湛尚稱君子,亦不用過於擔心。倒是劉穆之等人,看似官職不高,卻真正掌握著朝中話語權,劉裕對劉穆之言聽計從,朝中大政多半暗出自其手。”楊安玄點點頭,其實不用陰友齊指點,楊安玄對劉穆之也十分重視,史書中可是把他比作蕭何般的人物,是劉裕身邊頭號謀臣;至於徐羨之等人都是史書留名的人物,皆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除了豫章公便是南平郡公劉毅,他與中書令謝混等門閥士族交好,朝堂之上亦有不少人為其發聲。”陰友齊端起茶潤了潤喉嚨。
楊安玄問道:“兩日前愚前往謝府拜訪謝混,卻被告知謝中書令前往堂邑公幹,不知是真是假。”陰友齊笑了起來,道:“安玄是明白人,為何問此糊塗話,前往堂邑是真,避而不見亦是真,這位江左玉樹怕是還在妒念當年華林園之事。
“雖是笑談卻傳得很廣,陰友齊久居京中當然知道此事。不過能讓號稱
“風華江左第一”的謝混妒念,陰友徙對楊安玄這個女婿還是很滿意。楊安玄訕笑了一笑,道:“五部尚書之中,除了岳丈之外,郗公會偏向愚,董尚書與愚素有交情;至於左民袁尚書,從今日之事看來,怕是對愚不善,祠部尚書殷仲文不知底細。”陰友齊道:“郗尚書和老夫在朝堂之上自會為你說話,但郗尚書的堂侄郗僧施與劉毅交好,郗家家族並不見得看好你;董尚書為人方正,對事不對人,不會偏袒於你;至於袁湛是劉豫章的親信,而殷尚書與劉南平之間作詩相酬答,交情非淺。”
“朝中重臣還有尚書右僕射孔安國、侍中孔靖,這對叔侄同處朝堂,卻是不同心思。孔靖是其兄散騎常侍孔誾之子,孔誾比孔安國大三十餘歲,因此孔安國這個叔叔倒比侄兒年歲要小。”楊安玄笑笑,道:“不稀奇,三歲爺爺白髮孫兒嘛,山陰孔家亦是聖人後裔。”陰友齊揶揄地笑道:“安玄娶孔家女為妻,奉聖亭侯孔懿與孔安國之父孔愉同輩,那孔靖見了你還要叫聲姑父。”孔子後裔家族興旺,除了曲阜、山陰之外,還有下博、常山、南陽等處,不過以曲阜為正枝。
山陰孔家自東漢外遷以來,有不少在朝中任大官,反而壓過曲阜正枝一頭。
楊安玄從孔懿、孔鮮的隻言片語中感覺到兩家關係並不和睦。楊安玄苦笑道:“岳父說笑了。”陰友齊調侃一句後,繼續道:“孔安國為人清正,忠心耿耿,被武陵王信任;而侍中孔靖在會稽任山陰令時便與劉豫章交好,劉豫章逐走桓玄後便任其為會稽內史,後召入京中任侍中,領會稽大中正。”
“丹陽尹孟昶,與劉豫章同舉義旗逐走桓玄,品行高潔、正直忠心,去年十二月被天子加任尚書左僕射,與孔安國同主朝政。”看書喇楊安玄心中一動,如此說來朝政並非劉裕一手遮天,司馬氏仍有一定的話語權。
楊安玄問道:“司馬休之曾任襄城太守,此人算是皇室宗親中的有用之才,武陵王任其為後將軍、會稽內史,欲用他來支撐皇室。”陰友齊輕嘆一聲,道:“談何容易。老夫聽聞御史中丞阮歆之上奏彈劾司馬休之與虞嘯父嬉戲違禁,恐怕他這個後將軍做不長久了。”司馬氏如今已是人才凋零,除琅琊王、武陵王之外,拿得出手的僅有司馬休之、司馬榮期、司馬國璠、司馬叔璠兄弟等幾人。
去年章武王、桂陽太守司馬秀因其妻是桓振之妹謀反,兵敗被殺,司馬家族越發難成氣候了。
楊安玄想起當年父親的朋友徐邈,問道:“中書侍郎徐邈現居何官?”陰友齊嘆道:“徐侍郎在隆安二年便仙逝了,其弟徐廣現任員外散騎常侍、著作郎,其長子徐豁是秘書郎兼尚書倉部郎,聽聞豫州刺史劉毅欲招他入府,其次子徐浩仍為散騎侍郎。”楊安玄輕嘆一聲,徐邈出身寒族,雖得孝武帝信任卻無法在朝堂上得到高位,兄弟子侄也只能在四五品的官階上磨勘。
要不然十多年前徐浩便是散騎侍郎,如今仍是此職。想起當年那個嚴謹方正的老者送給自己四個字
“勤學不輟”,自己從京口率軍救援洛陽時丟失了,楊安玄決定有空去趟徐府,見一見徐浩,看看能否邀他前往雍州。
朝堂之上除了岳丈陰友齊和郗恢,再無他人相助,楊家當年定品太低,以致婚宦失類,根基太淺,自己這次一定要想辦法提升楊家的品階。
楊安玄轉動著茶盅思忖,自己手握十餘萬雄軍,天下誰人敢忽視。等過兩年平定譙蜀、吞併南燕,一統河淮之地,屆時朝中大臣不用拉攏也會紛紛投靠。
陰友齊道:“安玄要在朝堂之上與豫章公和南平公角力,需琅琊王和武陵王相助。皇室雖然沒落,但大義仍在,朝堂之上尚有忠於皇室之臣,那些門閥士族也還有人感念司馬氏的恩德。”楊安玄拱手謝道:“多謝岳父指點,愚先盡力提升楊家品階。”陰友齊點點頭,道:“不錯,等楊家門閥提為上品,族中兄弟子侄自可透過聯姻方式尋求臂助。”在陰府吃罷晚飯,楊安玄回到家中,發現家中有訪客,曾安正與客人相談甚歡。
看到楊安玄回來,那兩名訪客站起身,為首之人笑道:“弘農公,一別數年,可還認得陶某。”楊安玄歡聲道:“陶兄、甘兄,你們怎麼來了。”來客是楊安玄在國子學的同窗陶平、甘越,當年楊安玄替他們出手與刁雲賭鬥過,說起來自己後來去了京口巡江營,陶平欠自己的賭資還沒還清。”楊安玄笑道:“陶兄前來,可是要歸還當年欠愚的賭資?”陶平尷尬地笑道:“弘農公說笑了。”楊安玄請兩人落坐,笑道:“陶兄、甘兄,你我貧賤之交,呼愚安玄即可。”陶平和甘越對視一眼,面露喜色,來時兩人還有些忐忑,生恐楊安玄不念舊情,見楊安玄十分熱情,皆放下心來。
閒話幾句,甘越道:“我等國子監同窗欣聞安玄進京朝覲,想約你同遊秦淮河,不知可肯賞光?”楊安玄笑道:“秦淮風月常入夢中,甘兄相請豈能不往。”陶平欣然道:“安玄不知,當年你相助的杏娘盤下了怡秋樓,請愚出面約安玄前去聽曲。”杏娘,那個眼大如杏的女娘居然成了怡秋樓的東主,楊安玄有些恍然,回過神來笑道:“故人相邀,自當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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