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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妙音的僧寮在簡靜寺的東側,月亮門沿內碎石甬道。院內種著“五樹六花”(1),聽到腳步聲,數只黃鸝從花叢中飛出,落在高枝之上。
一名緇衣女尼站在簷下相迎,楊安玄快步上前合十見禮,道:“弘農楊安玄見過妙音大師。”
妙音看上去花信年紀,眉目如畫,聽到楊安玄報通名姓,低垂的目光揚起,聲如銀鈴,道:“莫非是瓦棺寺石壁上留下兩偈的楊安玄。”
楊安玄感覺有如清波在臉上漾過,溫適柔和,讓人心生平靜。
僧寮的面積很大,用青色的紗幔隔成內外兩室,地上鋪著木板,板上攤著藺席,席上放著數個蒲團。
西牆下設有香案,供奉著一尊佛像,香菸繚繞,室內散發出好聞的幽香。
素手斟茶,妙音奉給楊安玄,笑道:“這是令師慧遠大師新制的五淨心茶,借花獻佛,楊檀越用心品品。”
茶盅是上好青瓷,有如無暇美玉,淡黃的茶水在盅中越顯清澈,茶香濃郁。
楊安玄呷了一口,淡淡的苦澀回甘,慧遠大師製茶的技藝有長進,五淨心茶比起去年少了幾分澀味。
待第一遍茶飲盡,楊安玄提壺注水再泡,妙音看著蒸騰而起的茶霧,淡然開口道:“聽聞楊檀越與瓦棺寺慧靜師兄交厚,為何轉向簡靜寺捐贈玉佛?”
楊安玄雙掌合十,懇聲道:“安玄有事相求大師。”
妙音不緊不慢地品著茶,緩聲道:“檀越與佛有緣,佛門廣大,有緣人必能有求必應。”
楊安玄心道,是那尊玉佛之緣,要不然要見一面都難。
“朝庭有意選用四個東宮侍講,想請大師為愚美言幾句。”楊安玄沒有多繞,徑直道明來意。
妙音微笑道:“楊檀越素有才名,瓦棺寺石壁前的兩首偈詩貧尼拜讀過,深有感觸。簡靜寺大雄寶殿前缺一聯,今日得便,貧尼想請楊檀越為大殿題副對聯。”
有求於人,楊安玄當然不敢拒絕。有尼僧送上筆墨,楊安玄略一思索,揮筆寫下“暮鼓晨鐘驚醒世間名利客,經聲佛號喚回苦海夢迷人”。
妙音誦之再三,淺笑道:“極佳,不過此聯放在山門處更好,煩請楊檀越能再書一聯。”
楊安玄道:“愚在瓦棺寺題下兩偈,歸去後又將偈語化作一聯,請大師賜教。”
“菩提無樹無我無人觀自在,明鏡非臺非空非色見如來”,妙音輕聲念出禪聯,喜上眉梢道:“瓦棺寺有兩偈詩,簡靜寺則有兩禪聯亦能名動建康。”
起身對著楊安玄一禮,妙音笑道:“佛祖知楊檀越向佛誠心,必佑檀越心想事成。”
…………
臨湘侯府,車胤送客門前,相互揖別。
看著數輛牛車相繼離去,車胤對身邊的管事車全道:“再有訪客,你便說老夫身體不適,需要靜養。”
車全恭聲應是。車胤舉步往院中走了兩步,站住腳沉吟片刻,又道:“若是楊安玄前來,你讓他來書房見老夫。”
天子選任東宮侍講的訊息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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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府門庭若市,從辰到酉,訪客不斷。
眾人皆知天子對車胤十分信重。車胤是國子博士,士林名士,東宮侍講的人選擬定之後天子肯定會徵詢車胤的意見。
回到書房,車胤從案旁拿起本楊安玄的課業,這是去年楊安玄留下來的。看了幾段楊安玄關於《尚書》的見解,車胤忍不住點頭讚許。
翻至“人心向背,德政興替”八個字,車胤捋須沉吟。
腦中又響起那日楊安玄的聲音,“‘人心向背,德政興替’,紂施暴政,失去民心,是以周代商而立。”
車胤的手抖動了一下,王朝南渡以來,士族大肆吞併田地,大量的流民無處安頓,加上天災不斷,百姓流離失所,困苦不堪。而天子和大臣們耽於遊樂,早把北伐拋在了腦後。
《尚書》雲“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朝庭漠視百姓,怕是要重演殷商故事。亞聖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道理,又有幾人聽了進去。
長星現時,天子在華林園中慨嘆世無百年天子,這世間又何嘗有過千年王朝。車胤突然悚然,世人皆以為長星現乃是燕代相爭導致民不聊生之故,細細思來這長星怕是對朝庭預警。
車胤就想起身進宮面聖,直言諫君,想起長星初現時天子怒形於色,後來“燕代爭,長星現”的讖語出現後,天子如釋重負,自己若是說長星現是主天子之兇,恐怕天子不但不會聽,反而要將自己治罪。
頹然地嘆了口氣,想起楊安玄說不願皓首窮經,而欲效恆溫率軍北伐,救民於水火,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
五月十二日,華林園延賢堂,天子設宴宴請臣子,太子、琅琊王、會稽王、譙王、太子少傅王雅,王珣、謝琰、王國寶、孔安國、王爽、徐邈、車胤、庾弘之等人皆在座。
車胤看看在座的諸人,便知今日宴會可能會商議東宮侍講的人選。
果不其然,酒過三籌,司馬曜笑道:“太子已入東宮,朕有意選任四名侍講陪伴太子讀書,亦可輔佐太子,以作拾遺補缺之用。”
座中眾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這東宮侍講將來便是太子身邊的近臣,諸位大臣都勢在必得。
司馬曜對司馬道子道:“眾卿且先議一議,提出個名單來供朕選擇。”
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都是自家人。給事黃門侍郎陰友齊坐在側旁,記下眾人所提的名字。
琅琊王家王弘,王弘是尚書左僕射王珣的長子;陳郡謝家謝混,謝混是尚書右僕射謝琰之子,傳言被天子看中,有意招為駙馬;太原王家王綏,王綏是王坦之次子王愉之子,是中書令王國寶的侄兒……
陰友齊邊寫邊暗自搖頭,滿紙名字皆是上品門第。趁著間隙看了一眼車胤,車胤木然而坐,不似往日詼諧說笑,不知在想些什麼。
“弘農楊安玄,素有才名,可供萬歲挑選。”
會稽王司馬道子的話讓眾人一驚,眾人皆知會稽王與楊家不睦,楊安玄從上中品降為上下品便是會稽王所提,為何今日會為楊安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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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
車胤心中念頭轉動,莫不是楊安玄因《梁祝》之戲入了會稽王的眼?可悲可嘆,正途不通邪門歪道倒是大行其道。
“不可”,王國寶叫道:“那楊安玄雖有薄才,但行止輕佻、屢惹是非,這樣的人實不宜呆在太子身邊,請萬歲明察。”
太學博士庾弘之亦道:“去年兩學相鬥,便因楊安玄而起,此子年少輕狂,尚需讀書養性,臣亦以為不可放在太子身邊。”
一時間王殉、謝琰等人紛紛以為不可。
眾人皆毀楊安玄,反倒惹得車胤心頭火起,這些重臣一個個只為家族打算,有何人為天下百姓呼一聲,相比之下,安玄欲學桓司馬也強過他們甚多。
“萬歲,楊安玄寫《小窗幽句》,作新曲開一代先河,入學不滿一年便通二經,皆取在上策,試問方才那些人中誰人能及。”
一席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聲,便連謝琰也面露慚色,其子謝混頗有美譽,善寫文章,與楊安玄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截。
車胤憤聲道:“說楊安玄惹是生非,老夫倒要問問,到底是何人在惹是生非,這些是非又是因何而起,莫非南籬門外的賊人劫殺也是楊安玄惹是生非而來?”
南籬門外賊人劫殺楊安玄與劉衷,早已是不了了之的事。
王國寶心中一突,莫非車胤從哪裡聽到什麼風聲,手尾自己已經處理乾淨,應該不會出毗漏。
好在天子沒有追問,堂上眾人多心懷鬼胎,被車胤一番怒斥不敢出聲反駁,堂內一片安靜。
司馬曜笑道:“諸卿所提之人皆是一時之俊,待朕三思之後再行決斷。來,奏樂,京口淑蘭院又有新曲傳來,朕與諸卿一同賞之。”
樂聲起,歌女輕柔地唱響“昨夜風狂雨驟”,眾人逐漸放下心思,沉浸在“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意境中。
曲終人散,司馬曜讓會稽王留了下來,問道:“皇弟為何提楊安玄的名字?”
“前幾日簡靜寺妙音大師到府中替臣祈福,無意中提及選任東宮侍講之事。”司馬道子知道天子對支妙音十分寵信,提及她必然引得天子好奇。
司馬曜笑起來,道:“莫不是楊安玄走了妙音大師的門路,妙音大師說了些什麼?”
“大師說,太子乃國之儲君,選任身邊侍講不可不慎。萬歲雄才大略,從世家手中收回皇權,威從己出,切不可再重複‘王與馬,共天下’的故事。”
司馬曜目光一凝,嘆道:“妙音大師真知灼見,說的甚是。方才眾人所提姓名,多是上品門閥子弟,朕亦以為不妥。”
司馬道子手秉玉麈尾,繼續道:“妙音大師稱楊安玄與佛有緣,在簡靜寺寫了兩聯,她準備在五月十八日遍請信眾祈福,為佛聯開光,邀臣弟前去觀禮。”
“喔,楊安玄寫了什麼?”
司馬道子將兩聯念出,司馬曜合掌唸了聲佛,道:“這兩聯發人深醒,楊安玄被慧遠大師收為俗家弟子並非無因。皇弟,簡靜寺祈福,你替朕和母后奉香資十萬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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