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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建康城,驕陽似火。講堂外的槐樹無精打采地低垂著枝葉,只有樹上的蟬不知疲倦的嘶叫著。
講堂內不過二十來人,楊安玄目光呆滯地聽著顏助教講授著《公羊》,身旁的陰敦同樣昏昏欲睡。
門外有個聲音打斷顏寧的講授,“會稽王府派人延請楊安玄。”
楊安玄一驚,有如涼水澆頭,立時清醒過來。
會稽王有請,何意?會稽王一直對楊家存有芥蒂,自己從上中品降為上下品也是會稽王所為,請自己前去王府吉凶難測。
在眾人莫明的目光中,楊安玄起身,先對著顏寧揖了一禮,方才邁步出講堂。
講堂廊下站著個紗帽青薄紗衣的吏官,楊安玄跟著吏官出了國子學,一輛牛車停在門外。
以皇城為中心,建康四周北有白石壘、宣武城、南琅邪郡城;西面石頭城,西南冶城、西州城;東南東府城;南面丹陽郡城,都屯有重兵,守衛帝都。
牛車向東駛過青溪大橋,駛進東府城南城門,會稽王府就在府城之中。
下了牛車,楊安玄站在石階之下仰望著巍峨的王府,王府雄踞在高臺之上,斗拱飛簷氣勢宏偉,門前站立著荷戈侍衛。
不及細看,那府吏舉步上階,楊安玄忙跟在他身後。
入府門並未走甬道直行,而是走長廊往西。沿路林樹蔽日,懸蔓垂蘿掩路,山石泉澗佈局巧妙,美不勝收,難怪天子會斥“修飾太過”。
迎面涼風吹來,見碧葉浮於輕波之上,從遠處的水榭之中傳來絲竹吟唱之聲。
水榭外侍立著不少人,府吏讓楊安玄在外等候,自行進去通稟。
水榭下掛著“聽雨”的牌匾。楊安玄側耳聽裡面的唱詞,“……五送哥哥五里亭,紙筆墨硯帶在身,哥哥回家常寫信,奴家繡房候佳音,免得奴家掛在心。”
是《梁祝》故事,而且是表兄袁濤按照自己的故事所寫的《梁祝》,已經傳到京師來了,楊安玄嘴角露出笑意。
略等片刻,那府吏出來道聲“王爺有請”。
雖是水榭,裡面高敞寬闊,裝飾得華麗,足可容納數十人歡聚。
一名歌伎在舞女們的輕盈伴舞下繼續吟唱著,“……七送哥哥到橋東,牛郎織女喜相逢,過往人兒都羨我,誰知此景如夢中,醒來依然各西東……”
楊安玄在門旁站住腳,沒有打斷歌伎的吟唱,打量著水榭中的情形。
正中盤坐著個白袍男子,峨冠白麵,三縷黑鬚,眯著雙眼,手拿麈尾輕敲節拍,應該就是會稽王司馬道子了。
左旁坐著一人,看衣著應該是朝中官員,正搖頭晃腦,一臉陶醉樣。
等到歌伎唱完“十送哥哥十里亭,梁兄回去莫傷心,姻緣薄上無名份,月老錯系紅頭繩,還望梁兄福壽寧”,司馬道子睜開眼,擺手示意歌伎停下,嘆道:“梁祝佳人,有緣無份,落個身死收場,令人嘆息。”
目光落在門邊的楊安玄身上,司馬道子以麈尾相招,笑道:“可是‘楊小窗’,上前來說話。”
楊安玄快步上前,一揖到地道:“弘農楊安玄,拜見王爺。願王爺體泰安康,吉祥如意。”
等楊安玄直起身,司馬道子認真地打量了一下楊安玄,突然道:“楊安玄,本王將你從上中品降為上下品,你心中可有不滿?”
得知會稽王召見,楊安玄一路上便在考慮司馬道子可能會問的話,降品階之問早在楊安玄的意料之中。
楊安玄從容揖禮道:“不敢欺瞞王爺,僕初聞王爺將僕的品階降了一階,著實有些怨尤。”
司馬道子伸手拈鬚,面無表情地聽著楊安玄繼續道:“不過僕來到建康入國子學,方知天地之大,僕不過是井中之蛙。方知王爺降僕一階留作進身之階,實為愛護之意,僕謝過王爺拳拳之心。”
說著,楊安玄再次一躬到地。
“哈哈哈哈”,司馬道子朗聲笑起來,道:“孤就知安玄是個聰明人,定能體會到孤的這片苦心。若非如此,又怎能寫出《小窗幽句》這樣讓人口齒留芳的語句來。你且坐下說話。”
楊安玄在右側坐好,有侍女擺上瓜果、茶水。
對面一個相貌堂堂的漢子道:“楊安玄,本官聽過你寫的詞曲,著實上佳。剛才所唱的是《梁祝》十送選段,你以為如何?”
楊安玄拱手道:“《梁祝》故事感人至深,僕方才聽了幾句,只覺纏綿悱惻、動人心絃。”
那漢子得意地笑道:“此曲乃是本官所編,本官在盛花居中見你所演《送別》時,命人樹木亭,演送別,深有所感,想照此改編《梁祝》故事。”
楊安玄沒想到自己無意之舉居然促進了梨園戲曲的發展。時下的戲曲主要是歌伎吟唱、舞娘伴舞的形式,出現了以競技為主的“角抵”(百戲)、以問答方式表演的“參軍戲”和扮演生活小故事的歌舞“踏搖娘”等,都是萌芽狀態的戲劇。融歌唱、表演為一體的戲劇樣式要在唐中期才會出現。
當初楊安玄讓袁濤寫《梁祝》時,是想著出本志怪小說,沒曾想過編成戲曲,此人居然有先見之明,想開戲曲先河,自己何妨助一臂之力。
楊安玄拱手禮道:“敢問尊姓大名?”
那漢子擺出威嚴的樣子,道:“本官魏郡太守趙牙。”
原來此人便是趙牙,與茹千秋並稱的佞臣。趙牙是伶人出身,難怪對戲曲表演很敏感。
楊安玄裝作未聽說過趙牙的名字,笑道:“那日僕在盛開居所為只是信手所為,並未深思熟慮。趙太守奇思妙想,發人深思,僕相信趙太守改編後的《梁祝》定能天下皆知。”
趙牙見楊安玄聽到他名字時沒有異樣,心中好感大增,哈哈笑道:“吾請王爺邀安玄你來,就是想聽聽你的意見。”
司馬道子拂動麈尾,道:“安玄你寫《送別》曲,還有半曲《問月》,都是炙膾人口的佳作,不知《問月》下半曲可曾譜出?”
楊安玄看似答非所問地道:“僕入國子學,認了車公做老師。車公對愚約束甚嚴,課業甚多,實在沒有心思寫曲詞。”
“喔,臨湘侯收了你做弟子嗎?”司馬道子眉頭輕輕一皺,車胤是天子信臣,與自己關係一般,如此一來楊安玄與自己的關係無形中疏遠了一分。
趙牙沒有理會司馬道子的心情,興致勃勃地發問道:“安玄,你那日派兩人飾演長亭送別情形,本官想這梁祝是否也能由兩人扮演,一人演梁山泊,一人演祝英臺。”
楊安玄擊掌叫好,啟發道:“還有服飾、佈景……”
趙牙立時打斷楊安玄的話,問道:“何謂佈景?”
楊安玄把他所知的戲曲知識說了說,引得司馬道子不時的插言,三個人議論得熱火朝天。
足足談了半個多時辰,司怪道子撫著鬍鬚道:“如此一來,《梁祝》的曲詞卻是要改過了,不同的人物要有不同的唱詞。”
趙牙目光閃爍,躍躍欲試地道:“《梁祝》新曲開一時先河,趙某要演那梁山泊,重現這段悽美故事,這唱詞可要麻煩安玄你了。”
楊安玄搖頭道:“趙太守,僕可不得空,要是荒廢了學業,車公非逐僕出門牆不可。”
趙牙雖然不以為然,但總不能勸楊安玄不以學業為重吧。
司馬道子對新曲很是期待,笑道:“這《梁祝》是何人所寫,本王看這詞曲還算雅緻,不妨就請他來重新修改就是。”
趙牙笑道:“僕打聽過了,是汝南袁家子弟,名叫袁濤,去年定為九品。”
“汝南袁家”,司馬道子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楊安玄,道:“既是人才,便徵召他前來。趙牙,你是魏郡太守,給他安個屬吏的差事,專門改編《梁祝》便是。”
…………
劉衷從京口回來,帶回淑蘭院七月八日開張的訊息。
那天北府軍冠軍將軍何謙帶了一幫麾下前去捧場,一曲《問月》苗蘭豔驚四座,立時成為京口妓樓的紅牌,韋娘子和樂師徐旋也名聲大躁。
背靠何謙這尊菩薩,其他妓樓就算眼紅也不敢造次。劉衷在京口住了五天,見妓樓步入正軌這才回來。
設酒款待,聽著劉衷眉飛色舞地講述著淑蘭院開張時的盛況,楊安玄有些心不在焉。
相助韋娘子夫妻是出於義憤,安排苗蘭是順手為之,至於送她們去京口,除了建康水深,暫避王家鋒芒外,楊安玄還有更深的考慮。
京口位於建康下游南岸,與京城不過一天路程,無論是地理還是軍事上都有著重要的地位,不單是兵力補給的樞紐,更是三吳物資進京的必經之地。
作為北府的京口還隱有與上游的西府抗衡之意,一旦京城有變,京口之兵可迅速增援,保障京城的安全。
而三吳在京口之南,有重兵鎮守京口,三吳可保無虞。
此處有大片荒蕪的土地,安置著北方南來的流民,當年北府軍就是在這些流民中招募成軍的。所以京口還是那些想光復舊地的基地,無數在京口僑居的流民夢想著有一天能重返故土。
送苗蘭等人前往京口之前,楊安玄與她們有過一次深談,交待韋娘子她們交結資助豪傑之士,要知道劉宋麾下的良臣猛將有不少出自京口。
京口特殊的地理位置讓它訊息靈通,楊安玄要在此設下點,蒐集天下資訊,韋娘子她們便是楊安玄預先的佈置。
楊安玄端起酒杯與劉衷對飲,心中輕嘆,自家來的太晚,落後太遠,唯有憑藉對歷史的認知抓緊追趕的步伐,希望能趕上逐鹿天下的大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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