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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

蘇真一把抓住了南裳的手腕,將她攔住。

絕不能讓陸綺知曉自己沒有被篡改記憶,這妖女一旦知道了他的特殊,絕沒有好下場。

“南裳姑娘,你誤會了!”蘇真立刻說。

“誤會?”

南裳也非蠻不講理之人,她冷冷瞥向蘇真,道:“你且說說,我誤會什麼了?”

蘇真知道,他必須要將先前的話圓上,可南裳又不是傻子,他說什麼才能令對方信服呢?

他初來乍到,對這個世界的法寶、法術、奇人異事概不瞭解,哪怕是要編造故事,一時間也蒐羅不出素材。

“哼,不僅忘恩負義還滿口謊言,你再不鬆手,我就拖著你去陸仙子面前對峙了。”

南裳用力甩開蘇真的手,轉身就要走,可沒等她邁步,立刻撞到了什麼,腳下踉蹌,險些摔倒。

那名短髮齊頸的斷足少女,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後,讓她撞了個滿懷。

“你怎麼一點聲音也沒有?”南裳心有餘悸。

“我少一條腿,走路不穩當,當然要更小心些。”

斷足少女非但不在意身體的殘疾,還拿它來開玩笑,她盯著南裳閃爍躲避的眼眸,冷笑道:“你還真是喜歡告狀啊。”

“你都聽見了?”南裳驚訝。

“嗯。”

斷足少女看了蘇真一眼,淡淡道:“她的話很有趣。”

“有趣?”南裳蹙眉。

“喝醉之後,人的話都很有趣,不是嗎?”斷足少女反問。

“你到底在說什麼?”南裳不解。

“唉。”

斷足少女輕嘆一聲,語氣空漠:“虧你還修過道,這都看不出來,你先前待的琉門都是群什麼土雞瓦狗?”

“你!”

南裳下意識做出拔劍的姿勢,可她並無佩劍,只好尷尬收手,據理力爭:“天下修道者同氣連枝,豈容你肆意詆譭辱沒?”

斷足少女沒理她,只淡淡說了句“看好了”,就來到蘇真背後,豎起手掌,往她後背用力一拍。

那一瞬間,蘇真錯以為這斷足少女是來要他性命的。

這一掌拍下,勁力透體而入,他只覺得身體裡翻江倒海,五臟六肺都要移位,三掌之後,嘔吐感不可阻擋地襲來,蘇真身子前傾,吐出來的卻不是什麼汙穢之物,而是一灘水。

水中散發著濃烈的酒氣。

“這是……”南裳更不明所以。

“這是青毛老妖的迷魂酒,可以擾亂人的心智,令其真假錯亂,是非顛倒,這位余月妹妹中招了。”斷足少女說。

“我……我什麼時候喝下的?”蘇真喃喃。

“你們都忘了嗎,三日選拔之後,妙嚴宮門洞開,青毛老妖用美酒美食款待了所有弟子,當時大家吃得很開心。”斷足少女說。

蘇真這才猛地回想起來,當時妙嚴宮內,銅鼎生霧,米酒飄香,弟子們著魔一樣,一邊感激老妖恩德,一邊朝堆積成山的佳餚美酒走去……

南裳與車緣對視了一眼,她們對這段記憶十分模糊,稍一回憶,就像是走入了一片不著邊際的霧,明明覺得確有其事,可怎麼也回憶不起細節。

“清醒了嗎?”

斷足少女在他身邊半蹲下來,平靜地凝視著他尚有些恍惚的眼睛,語句冷冽:“再回想一下,是誰殺掉了那些男弟子。”

蘇真扶額皺眉,片刻後,他緩緩抬頭,眼睛一點點明亮:“是那老妖精,是那老妖精殺掉了他們……陸綺仙子,陸綺仙子救下了我們!”

車緣拍著胸脯,長長地出了口氣。

南裳也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

唯有蘇真知道,他雖然吐出了些許酒水,但他的記憶一點沒有改變,在他的記憶中,殺死男弟子的劊子手依舊是陸綺。他不明白,這個並不熟識的少女為何要幫他解圍。

她究竟是誰,懷著什麼樣的目的?

“我早該想到的。”

南裳為方才的失態感到抱歉,她斂著裙子坐下,輕聲道:“我沒想到那老妖這般險惡,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欺騙我們。”

蘇真沒說什麼,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食物,再看那斷足少女時,她正抬頭望著老君,神色平靜。

蘇真也看向老君。

這真是一顆神奇的太陽。

形如蟲巢的它高高地懸掛在天空中,越來越明亮,裡面的每一隻蟲子都像著了火,乳白色的身體隨時要被烈焰撕開,掙扎出明亮的翅膀。強光照射之下,樹的影子被碾在地上,密密麻麻,層次分明,爬滿了人與建築物的體表。

那尊神像被燒掉之後,本就殘破的庭院失去了最後一絲莊嚴氣息,它就像一個受刑的囚犯,等待著被群山吞沒,還歸自然。

神堂內,銅鈴聲響起。

那是九妙仙宮召集眾人的訊號。

斷足少女率先起身。

“等等!”

蘇真立在她身後,忍不住問:“你叫什麼名字?”

斷足少女回頭。

她偏黑的臉頰殘留著疤痕,談不上漂亮,但很有英氣,黑色的眉毛非柳非月,卻更像一對狹刀,飽經風霜仍鋒芒不減。

她如實說出了自己的姓名:“我叫封花,塵封的封。”

“封花……”

蘇真輕聲重複。

南裳一直以來的好奇心也被激起,她小心翼翼地問:“封花姑娘,你的主人為何要砍斷你的腿?”

封花並未排斥這個問題,她冷漠地盯著南裳,說:“小時候,我在背後說了主子的壞話,有個小賤人去告了狀,主人罵我是吃裡扒外的東西,砍斷了我的腿。”

南裳臉色微變,她不確定這是實話還是暗諷,思忖猶疑間,封花已經行遠。

————

白天格外漫長,像是永遠也不會結束。

蘇真的身體沒有疲憊感,精神卻已無比睏乏,以至於稍後的唸經超度,他險些昏睡過去。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

等到銅鈴聲再次響起時,經文已經唸誦完畢,陸綺無聲離去,弟子們也陸陸續續起身,回到了無頭駿馬所拉的車廂裡。

路過青毛老妖時,這頭青獅正醒著,它口中塞著木疙瘩,說不了話,眼神卻充滿戲謔。

回到車廂裡。

蘇真、南裳、車緣坐在一起,斷足少女封花獨坐一處,目視窗外,默然無言。

南裳不喜安靜,她看著稚嫩的車緣,忍不住問:“車緣妹妹,你今年應該還不足十歲吧,是怎麼被妙嚴宮抓去的?”

車緣神色有幾分落寞,她說:“今年村裡發大水,插下去的秧苗全受了災,家裡沒米糧吃,爹孃怕我餓死,就將我送給了個沒見過的叔叔,說是遠房親戚,去了就能吃上飽飯,誰知道路上遇到了妖怪,叔叔被妖怪殺掉吃了,我嚇暈了過去,醒來就在妙嚴宮了。”

車緣一邊說著,一邊將腦袋緩緩埋到膝蓋裡去,思及痛處,不免眼淚汪汪:“可別讓爹孃知曉了,不然又該傷心。”

南裳欲言又止。

“放心,你爹孃不會傷心。”

封花卻不留情面,冷冷道:“他們已經把你賣了換米,你的死活與他們何干?”

南裳怒目而視。

車緣愣了愣,隨後堅定搖頭:“你不懂,爹孃從小就待我好,不會賣我的。”

“你還記得你村子在哪嗎?”封花問。

車緣搖了搖頭,她只記得自己的村子叫牛石山。

“等我修煉得厲害了,會找回去的。”車緣說。

“也別找回去了,等你飛黃騰達,他們自會不遠萬里來找你攀親。”封花嘴下一點不饒人。

車緣鼻子一皺一皺的,隨時要哭了。

南裳摟住少女,將她的小腦袋埋在胸口,輕聲安慰。

封花也沒再去挑逗那不諳世事的少女,轉而看向蘇真,問:“余月,你以前在哪裡練的武功?”

“我哪來什麼武功?”蘇真怔了一下。

“是嗎?”

封花坦然道:“先前幫你吐出酒水,我打了你三掌,三掌之後,我手心竟是有些麻,你如果沒練過武功,那可真是天生的武學奇才。”

此言一出,南裳神色也微微變了。

蘇真知道余月絕非凡俗之輩,可這身體到底是什麼水準,余月沒告訴過他,即使真藏著什麼厲害的武功,他也全然施展不出來。

“封花姑娘抬舉了,別說是練過武功,我連武功、法術是什麼都不……”

話未說完,封花突然動了,五指彎曲抓向蘇真面門,蘇真錯手要擋,可當他反應過來時,封花的手已停在了他臉前,指尖距離眼球不過寸許。

蘇真後知後覺地眨了下眼。

封花盯著他看一會兒,輕輕收回手掌,“看來沒撒謊。”

蘇真心跳得厲害,恐懼之餘也不由對所謂的武功心嚮往之,封花已經這樣厲害,那青毛老妖和陸綺又該強到什麼地步?只要他刻苦修煉,也能在這個世界成為飛天遁地、移山填海的神仙嗎?

“武功、法術都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是前人將一些招式經驗總結成書,供後人習閱,真正關鍵的,到底還是人。”封花見蘇真果然沒有根基,倒是好心地給他講了起來。

“既然秘籍並不關鍵,那陸仙子何必為了離煞秘要追殺幾萬裡?”蘇真問。

封花覺得這問題太蠢,懶得作答。

“秘籍當然也分三六九等,上等的秘籍自是更厲害些的。”

南裳好心接話,說著說著又不由嘆氣:“這青毛老妖佔據離煞秘要這麼久,也不見它練出什麼名堂,真是暴殄天物,它若識相些,早點將其獻給陸綺仙子,興許還能買個活路,也不知負隅頑抗個什麼,真是無恥又無能。”

車緣深以為然。

蘇真聽得聚精會神,也立刻明白,離煞秘要應是類似九陽神功、乾坤大挪移之類的頂級功法,普通弟子根本接觸不到那個層面。

馬車一路顛簸,外面傳來水聲。

馬蹄聲在淙淙水聲中消散,紫袍殺手用刀鞘挑開門栓,示意眾人下車。

“又遇見神廟了?”

南裳不明白停車的意圖,但很快,她的疑問就打消了。

在翡翠般的溪流裡,她見到了她最崇敬的陸綺仙子。

不只是南裳,所有少女們都在下車的那刻見到了她。

汨汨寒溪裡,陸綺孤身立著,赤裸的雙足浸在水中。清澈流水倒映群山,宛若將凝未凝的翡翠,上方飄蕩著淡霧,她踩著絢麗的溪石走入霧的深處,如玉的腿兒在裙襬間若隱若現。

一剎那的恍神裡,她彷彿也成了緩緩飄過河面的白霧,縹緲不定,無聲無息,老君的光線透過山崖與樹木的遮擋,曲折地照在她的身上,在裙裾間透出瑩潤的冷。曼妙、高挑、秀美絕倫,她可以對應塵世間一切的美妙詞句,卻又不沾染它的俗氣。

這是這個瞬間,陸綺在蘇真心中留下的印象。

他甚至生出了一種錯覺:一切都是青毛老妖的詭計,陸綺是完美無缺的絕世仙子,是挽救眾人於水火的聖潔菩薩。

“你們一同過來吧。”

陸綺回眸看向眾人,聲音縹緲不定。

少女們面面相覷,很快也除了鞋襪,整齊疊放岸邊,走入了冰冷的溪水裡。

蘇真俯身看自己浸在水中的、小巧玲瓏的腳,蜷了蜷嬌妍足趾,不由生出一種不真實感,他試著邁開步伐時,這種不真實感令他走路都不穩當了。

跟著陸綺走了一陣,她俯瞰溪水,突然發問:

“你們可知道妙蓮菩薩?”

少女們紛紛搖頭。

“妙蓮菩薩是九妙仙宮的創立者,彼時妙蓮菩薩為成仙道,周遊天下,途經一片大湖,見湖上霧氣重重,經月不散,心靈生悟,遂赤足踏入湖中數年,雖雙足腐爛,不能行走,卻悟出無上法門,成了一代開山之祖。”

陸綺訴說著九妙仙宮的往事,動聽的音色與水聲摩挲,再浮躁的心也會因之安靜,“是故九妙仙宮愛水,先祖悟道雖已是三千年前的往事,可時至今日,每逢八九月時,湖泊上仍會有霧氣瀰漫,清涼異常,修士們也愛泛舟其上,將雙足浸入水中,體悟大道。我見這湖水冰涼清澈,不由心生喜愛,便來漫步緩行,以便生悟。”

少女們聞言,一齊點頭,心想陸綺仙子原來是領著她們體悟九妙宮的風俗傳統來了。

想到此處,原本再平常無奇的涉溪行走,也被莊重看待起來,不少人神色肅穆,似是真想從中領會到什麼奧秘。

陸綺領著少女們在溪水中行走,笑容清淺,平易近人,半點架子也沒有。

從溪流的這頭走到那頭,陸綺在一塊青石上坐下,詢問弟子們有何心得,青毛天尊也常愛這樣問問題,弟子們戰戰兢兢,唯恐答錯被捏碎骨肉,但現在提問的是陸綺仙子,弟子們出奇放鬆,躍躍欲試。

有人說水無定形卻可孕育萬物,人心如水方可包容天下,有人說逝者如水奔流不歇,水代表了光陰。

車緣低著頭,說她曾經親眼見過水變成野獸,把人與莊稼生吞掉。

蘇真聽到這話,往事再度浮上心頭,同病相憐之餘不免黯然。

南裳說流水不腐,人也當勤勉如活水,唯勤勉於事,方可匯入江河大道。

封花則俯身抓起一條溪魚,由它在手中掙扎,說:“魚蝦存活水中,以為世界之大不過如此,我們涉水而行,一如神佛穿行人間,人間種種一覽無遺,生靈命運皆可拿捏。每念及此,我既驕傲,又恐懼。”

封花將手一鬆,魚掙扎著滑入水中,幾下甩尾便沒了蹤影,只剩掌心殘留的腥氣。

陸綺最後看向蘇真。

蘇真不敢與陸綺對視,陸綺的雙眸晶瑩清澈,彷彿與她對視上一眼,就會被看穿心底所有的秘密。

“弟子以為,水只是水,山川草木,流水烈陽,世間萬物數不勝數,它們不因人的存在而存在,也無需去假想它們的意義。”蘇真低下頭,心跳得厲害,語詞卻很清晰。

“嗯。”

陸綺輕輕頷首,又問:“你說山川草木,流水烈陽,這烈陽又是何物?”

蘇真心中一凜,驚覺自己忘了改口,連忙補救道:“這是我們村子裡稱呼老君的土話。”

“老君……”

似心有靈犀,陸綺輕語仰首之後,漫在上空的白雲悠悠散開,露出了老君的全貌,林野溪流間的光線也因此明媚,水面上盡是碎銀般粼粼的閃光。陸綺的雙足仍浸在水中,白裙雲一般低垂。

“我準備收一個關門弟子。”陸綺忽然說。

這句話明明毫無預兆,卻又似水到渠成,弟子們驚詫之後,不由心頭火熱。

“九妙宮中弟子眾多,不乏聰慧敏捷者,但我始終無法滿意。”

陸綺的意味已不言自明,她繼續說:“我會先從你們中挑選四人,再從中選出真正的傳人。”

向來冷漠的封花主動開口詢問:“敢問師父,您要收怎樣的關門弟子?”

“一個真正的道心堅定者。”陸綺說。

封花默然。

弟子們亦知曉,這個條件看似簡單,真要做到卻是難如登天,弟子們多是苦命人,回憶起過去生若飄萍時的種種抉擇,便不由暗自搖頭。

陸綺沒有更多解釋,她望著老君,若有所思,又向眾人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

“回到溪水中去,撿一塊溪石給我。”

弟子們立刻警醒,心想這一定是挑選關門弟子的考驗之一。

“撿什麼樣的石頭?”有人問。

“你眼中的老君是何模樣,就挑選一塊與之最接近的石頭,將它交給我。”陸綺柔聲道。

少女們紛紛返回溪流,俯身拾取石頭。

蘇真立在原地,呆滯一會兒後抬頭望向天空,他盯著那宛若蟲巢的太陽,後知後覺地明白了這個世界的另一個真相:

每個人看到的老君,原來都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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