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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真小時候的村莊早已被大水摧毀,耕地的土壤結構也因此破壞,沒被承包種植,徹底成了荒地。
災難之後,他就遷去了鎮上,對於村子的記憶大都丟失,要不是他家門前百米外有座立交橋,他根本無法確定家的位置。
這座待拆的舊橋是唯一通往村子的路。
臨近舊橋的街坊早已沒人居住,拆得七七八八,傾圮的老房子裡透著塵土與黴味,過去的歡聲笑語永遠留在了記憶裡。
廢棄的電線杆上還貼著老廣告,蘇真駐足看了一會兒,除了重金求子、高價收血、管道疏通之類常見的牛皮癬,剩下的幾乎都是九香山的旅遊團廣告了。
九香山是南塘最有名的山。
關於它的民俗傳說、靈異故事很多,各方的大力宣傳之下,配套的旅遊也風風火火地辦了起來,與之一同火熱的,還有當地赫赫有名的三慧菩薩。
蘇真稍一搜尋,就找到了張三慧菩薩的宣傳彩像。
“世界末日要來到,三慧菩薩渡眾生,信佛保平安……”
下面的宣傳詞勉強還能分辨,菩薩的頭與三隻怪異手臂卻被另一張售房廣告遮住大半,又經風霜剝蝕,泛白難以辨認。
蘇真沒有多想,穿過面目全非的老街,來到了舊橋前頭。
隨著他翻過橋頭的路欄,原本還算晴朗的天氣突然暗沉了下來。
天空像是壞掉的電燈泡,毫無徵兆地閃了閃,接著,烏雲從天邊滾來,轉眼就是遮天蔽日的聲勢。
滾滾濃雲之中,雷電狂龍般恣肆舞動,在雲中留下璀璨的金色刻痕。
暝茫無人的村莊上空,閃光和轟響接踵而至,蘇真尚未反應過來,就看到豆大的水痕接二連三地出現在橋面上,很快,暴雨傾天而落,目力所及的世界都被雨水吞沒。
這場雨下的太過突然。
沒一會兒,蘇真渾身上下都被淋透,他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立交橋,感覺這座舊橋連線的不是童年的村莊,而是某片更為古老的遺址。
他本想回去,但從家到這裡坐了半小時公交,又步行了幾公里,他不想折騰了,一咬牙,頂著暴雨朝橋的另一頭跑去。
暴雨如注,天地皆白。
他奔跑在橋上,像是奔跑在另一個世界,耳畔常有竊竊私語之音,細聽又只是風聲。
他咬緊牙關,一鼓作氣衝過了大橋那頭的路欄,腳沒入泥濘土路里。
土路後面就是村子,村子幾乎消失殆盡,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狂風暴雨中起伏如浪的苘麻。
蘇真將半人高的苘麻大片地踩彎,沿著踐踏出的道路艱難地回到了那片舊址,說來也怪,別戶人家澆的水泥場面都被洪水毀得無影無蹤,早已死去的老榕樹的卻保留了下來。
“就是這裡了。”
蘇真不停擦著臉上的雨水,看向前方。
榕樹依舊是兒時記憶中那般巨大,卻失去了生機,裸露出土面的龐雜根系宛若一顆臃腫的肉瘤,根條血管般依附在上面,散發出刺鼻的腐氣,主幹也在這肉球狀的根系下顯得瘦小,更纖細的枝條在大雨中頹敗垂落,看不到一絲往日的盛茂。
它像一具古屍,令蘇真也感到懼怕。
他深吸口氣,強自鎮靜,從書包裡翻出水果,擺放在盤子裡,又掏出了那個用油紙包好的,早已冰涼的烤鵝。
接著,他取出了一張紙,按照上面的話念出了聲:
“天生大姆,晝夜劬勞;布氣十方,降胎谷外;如是之術,一切具足。
以吾魂魄,與汝立約,百千億萬功德老祖,同證!!!”
暴雨如洪。
蘇真為了保證聲音不被外界的雜響吞沒,喊得聲嘶力竭。
“證”字的尾音裡,恰有閃電裂雲,照耀天地。
雷聲轟鳴,狂風席捲,濃霧貼著低矮的雲腳從蘇真頭頂奔掠而過。
蒼茫天地之間,彷彿只餘他一人。
念罷,蘇真割破手掌,將血滴到老榕樹的根系裡,連叩三個頭。
根系飽吸鮮血,死而復生地抽出新芽,枝條在雨水中蓬勃生長,朝著蘇真延伸過去。
可惜蘇真已經昏迷,無緣見到這神奇的一幕。
————
蘇真醒來之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河邊,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他並不擔心,因為他相信,現在是在做夢。
如果不是做夢,自己怎麼會變成一個女孩子呢?
女孩八字劉海,兩綹長髮順著臉頰垂落,彎出好看的弧度,其餘長髮落在後背,末端由發繩束住。她的長髮光滑柔順,是罕見的紅色,這種紅色極有層次感,在陽光下是明亮的正紅,在陰影中則偏酒紅。
少女衣裳潔白,束腰纖細,稚嫩的臉蛋蒼白如紙,不見一點血色,唯有細長青絡蜿蜒浮露,透著瘮人的美。
這是蘇真在水中看到的倒影。
好像還是個古代的女生。
怎麼會做這種夢?這是思春期到了?
等等,做夢前我在做什麼來著?
蘇真稍一思考,就感到頭疼欲裂。
夢裡也會疼痛嗎?
蘇真用力掐手臂,疼痛感讓他叫出了聲,他不信邪,摸了摸臉蛋、身體、雙腿,又撩起一綹紅髮放在掌心反覆觀看,想從中找出做夢的證據,但……
“這也太真實了。”
如果說之前的預言紙條只是讓他無法理解,那現在的狀況幾乎要讓他發瘋。
難不成,自己魂穿到了一個古代的小姑娘身上?
那這又是哪裡?
蘇真坐在細雨飄動的河邊,看著河道里奔湧的大水,望著岸那頭刺天的高崖,茫然無措,不知該去往何處。
持續不斷的頭疼讓他放棄了思考,他暫且將這一切認定為是噩夢。
約莫半小時後,雨停了,周圍漸漸亮了起來,明顯升高的溫度烘著他的身體,讓他暖和了不少。
“看來是出太陽了。”
蘇真下意識想著,看向了天空中的太陽。
他又愣住了。
天空中的確懸著一個圓形發光物體,但那絕不是太陽!
那是白色的棉絮狀聚合體,像煮爛了的糖,一團團黏在一起,呼吸般膨脹收縮,裡面有東西窸窸窣窣地穿梭,彷彿蟻蟲的巢穴。蟲巢的邊緣冒出了許許多多的條狀物,細細一瞧,那居然是無數的腿肢,豬羊雞鴨等三牲四禽的腿肢都混在裡面,甚至還能瞧見人的。
它們柔若無骨地擺動,婀娜曼妙。
這又是什麼東西?
蘇真直視“太陽”,沒感到刺眼,只感到噁心,他靠在大岩石後頭,忍不住乾嘔起來。
思緒混亂之際,他聽到有人聲從石頭後面傳來。
蘇真探出些腦袋看,見到了兩個姑且算是人影的東西。
左邊的身影又高又瘦,右邊的則又矮又胖,詭異的是,他們本該安在脖子上的頭顱,竟像皮球般被他們抱在懷裡。
高瘦之人正用尖長的手指在他僅剩三縷的頭髮間挑挑剔剔,像是在抓跳蚤,矮胖的頭髮多些,足足有四縷。
他們一邊走,一邊在交談。
這是蘇真從未聽過的語言,但不知為何,他能完完全全地聽懂他們在說什麼。
“這些年跟著天尊奔波流離,居無定所,如今終於能有個著落了。”高瘦的說。
“是啊,希望這次不要再出差錯就好,等開闢了洞府,你我就可以安心修道了,成仙也不過百年之間的事罷。對了,宗門的名字定了嗎?”矮胖的問。
“妙嚴宮。”
“妙言宮?好名字,正巧天尊最愛講妙言了,哈哈。對了,天尊打算何日收取第一批弟子?”
“三天之內。”
“好!”
矮個子的男人拍手叫好,臉上是掩不住的歡喜,他說:“其他宗門收納弟子須看根骨天賦,但天尊得了離煞秘要,有能耐的弟子要多少就可以造多少,只要給我們妙言宮十年時間,四大神宮就該多出第五座,若是給咱百年時間,便是那諸佛靈山大招院、萬道源流泥象山,都將被我們壓在後頭!”
高個子男人想說什麼,臉上卻露出了警覺之色。
“噓,好像有東西在偷聽。”
“東西?啥子東西?你別嚇唬俺。”
交談聲消失了。
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蘇真不知道來者是誰,但潛意識告訴他,這兩妖怪絕非善類,被抓到就要喪命!
他拔腿就要跑。
也是這時。
天空中的“太陽”發出紅光,收縮膨脹了幾次後,毫無徵兆地熄滅,周圍頓時陷入一片漆暗。
他的後腦勺像是中了一榔頭,昏昏沉沉,腳下不穩,一個跟頭栽倒。
兩個怪物的交談聲時而近,時而遠。
“老君亮了半個時辰就要熄,這也太快了吧?”
“小年最後一天了,黑的快也正常。馬上大年來了,屆時晝長夜短,陽氣鼎盛,正好助我們調和離煞秘要的邪氣……對了,這個小丫頭?”
“帶回去吧,妙嚴宮正好缺弟子充實。”
聲音徹底聽不見了。
————
“海洋館鬼影事件引發了多方媒體持續關注,近日,潭沙縣海洋館重新開館,熱度較之幾個月前沒有絲毫降低,遊客絡繹不絕。
專家說,封建迷信不可取,鬼影一定有科學的解釋,接下來由本臺記者為您提供報道——”
蘇真醒來的時候,人在醫院,電視機放著新聞。
周圍瀰漫著熟悉的消毒藥水的氣味,母親在病床上睡著了,旁邊來探望她的舅媽正在收拾東西。
“剛剛果然是一個夢嗎?”
蘇真自言自語。
也對,那種事情怎麼可能是真的?不僅那是夢,他跑去老村莊的舊址進行那個儀式也是在做夢吧。
他沒做完作業就睡覺的時候,經常會夢見自己寫作業,這次應該也是類似的情況。
手上傳來痛感。
他抬起手臂,發現掌上纏著繃帶。
“這是怎麼回事?”蘇真詫異。
“蘇真啊,你終於醒啦,累壞了吧。”
舅媽看見他從躺椅上醒過來,立刻開始唸叨:“你也真是的,沒事幹往鄉下跑什麼跑,那裡的老房子淹的淹,拆的拆,早沒了,怎麼啊,你家地下埋了什麼傳家的古董啊?哎,你也算聰明,知道給你舅舅打電話,要不然這麼大的雨啊,你要淋死在路上。”
什麼?!
蘇真傻眼了。
他不僅去了老家,完成了儀式,還從舊橋上跑了回來,找到電話亭給舅舅打了個電話?
什麼時候的事?
他怎麼什麼都不記得了?
舅媽看到他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說:“你這是睡懵過去了?剛剛給舅媽削蘋果聊學校裡的事情的時候,可是能說會道得很,我還道你這小子轉性了,這睡了一覺又睡回去了?”
“我削了蘋果,還講了學校的事?”
蘇真從垃圾桶裡抓出了一刀未斷的蘋果皮,毛骨悚然。
他對這些事沒有任何印象。
“蘇真啊,你到底咋了?怎麼魂不守舍的,要不要找個師父給你看看,別是中了邪氣。”舅媽從調侃變成了擔憂。
“不,不用。”
“那也多跟你外婆燒燒香,這樣子怪嚇人的。”舅媽說:“你這小娃也別不信,你外婆燒了一輩子的香,都七十多歲了,身體還硬朗得很。”
蘇真敷衍地附和著,舅媽說著說著,也就懶得嘮叨了。
最後只剩窗外的雨聲。
沒之前那麼大了,淅淅瀝瀝的。
頭腦的痛覺漸漸消退,他越是清醒,就越感到恐懼。
蘇真坐在椅子上,將之前發生的所有事反反覆覆回想了好幾遍。
他漸漸相信,這一切不是夢也不是什麼幻覺。
有不同尋常的事在他身上發生了。
晚上九點。
母親還在睡覺,他和舅媽嘮了一會兒家常後,準備坐她的車回家。
“暑假作業都寫完了吧,可別忘了拿。”舅媽囑咐道。
“就差篇作文了,明天還有一天,寫得完的。”蘇真隨口答了一句。
“作文?”
舅媽皺起眉頭,說:“我看你下半日就把作文寫好了啊,哦,你是英語作文沒寫好?哎,你和你表妹一樣,暑假作業總是最後幾天才寫。”
什麼?
蘇真顧不上回復舅媽的唸叨,他急忙翻開作文簿子,不知何時,上面已經寫滿了字,文字整齊雋秀,與他的筆跡截然不同。
作文題目:《致新世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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