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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真剛回到自己身體,立刻對上了數學老師嚴肅的國字臉。

落針可聞的教室裡,他突兀站著,右臂還保持著舉手回答問題的動作。

好不容易在那個世界逃過一劫,睜開眼又陷入了新的劫難。

蘇真硬著頭皮走上講臺,飛快瀏覽了一遍題目,他本以為身體被寄居過後,會解鎖超能力之類的東西,譬如讀完一道題就可以直接得出答案。可惜余月來去如風,什麼也沒留下。

“老師,我不會做。”蘇真輕輕放下粉筆。

話音一落,數學老師四十多歲的臉上,各種各樣的皺紋擰作一團,他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將粉筆一摔,勃然大怒:

“蘇真,我留意你一節課了,你上半節課在睡覺,下半節課在走神,我不想打擾其他同學學習才沒管你,你倒好,還主動出列!

蘇真,你把課堂當成什麼地方了?啊?要不要把你家長也叫來說說!”

其他學生被老師的氣勢所懾,皆正襟危坐。他們也沒想到,這個平日裡坐在角落裡不起眼的小男生,居然敢如此招惹凶神惡煞的數學老師。

蘇真低頭捱罵,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他只要稍稍出神,腦子裡就會出現救苦天尊將人頭捏爆的畫面,血漿穢物勾起的噁心感在胃裡翻攪後,又變成一隻只黏膩冰涼的手,扯著他的喉管不斷上爬,直至包裹大腦,填滿皮層表面的每一道凹形腦溝。

數學老師罵著罵著,看見蘇真雙手抱頭,渾身都在發抖。

同學焦急地提醒道:“老師,蘇真他……”

數學老師正在氣頭上,根本不理他,繼續罵道:“我教了三十多年書,什麼學生沒見過,這種學生啊,就是想譁眾取寵,都別理他,我們繼續講題目!”

同學們大都也是這樣認為的,剛剛挑釁完老師就裝病,蘇真同學可真過分。

蘇真在黑板旁的牆壁罰站著,想將腦海中鮮血淋漓的畫面淡化,但他做不到,它們像是看不見的老鼠,沿著器官的孔洞窸窸窣窣鑽爬,排洩出痛苦,挑釁身體觸發昏厥之類的保護機制。

“繼續上課!”

數學老師怒氣未消,拿粉筆敲擊著老舊的黑板,說:“這道題誰會做?”

教室裡無人回應。

“剛剛我講題的時候你們一個兩個在那點頭,出道題目就都不會做了?上課是上給我看的?也不知道你們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東西!”

數學老師怒罵間,又點名了一人,那人視死如歸地走上講臺,拿著粉筆磨蹭了一會兒,也默默地站到了蘇真身邊去。

蘇真身邊站著的人越來越多,他們都羞愧地低著頭。

南塘三中是鄉鎮高中,地處偏僻,離潭沙縣都有點距離,更遑論潭沙市區。

這裡生源本就不好,加上這道題頗有難度,學生不會做也是情理之中,但顯然,數學老師積怨已久,今日在“蘇真”的拱火下,終於把持不住,怒氣一發不可收拾,罵天罵地,吐沫橫飛,學生們面對這等劈頭蓋臉的訓誡,人人自危,不敢吭聲半句。

老師罵完之後,又感到一陣空虛,飽經滄桑的臉上寫滿落寞,懷疑人生之餘,更揚言這是他教的最後一屆數學,以後轉教地理去了。

“要是還沒人會做這題,你們就一起站到下課。”

南塘三中的本科率低的可憐,上數學課大都是逢場作戲,哪還有考驗真才實學的啊?

蘇真平日裡不顯山露水,今兒倒是“一鳴驚人”,連累他們受苦,妥妥害人精。

正當他們以為要罰站一節課時,一個清澈的聲音響起,細聲細氣地惹人憐惜,又格外堅定。

“老師,這道題……我想試一試。”

老師點頭示意之下、眾目睽睽之下。

主動請纓的女孩走向了講臺,抽出了一根新的粉筆,在黑板上認真地寫下了筆畫有力的“解”字,粉筆與黑板的摩擦聲溫柔地撕破了教室的壓抑,老師緊擰的眉也一點點鬆開了。

邵曉曉……

蘇真的心突地跳了一下。

高中開學的第一天,他就在校門口見到了這個嬌小的女生,那時她穿著雪紡連衣裙,踩著白色的平底帆布鞋,黑亮的馬尾垂在挺得筆直的背上。他推著腳踏車從她身邊經過時,女孩恰好側過臉,兩綹秀髮貼著頰畔飄動,整齊的劉海下是透著稚氣的清澈眼睛。

光避開了所有人,偏心地將她照亮,在青春的身體上畫滿了詩一樣的光影。

高一有九個班,蘇真在二班,邵曉曉在六班,相隔甚遠,高二分文理科後,同為文科生的他們才湊巧分到了五班。

邵曉曉是學校有名的漂亮女孩,但她成績平平,還是小透明的性格,整個高一,幾乎沒有任何花邊新聞,是刻板印象中的乖乖女。

這座高中管理並不嚴格,除了週一出操外,不硬性規定要穿校服,女孩們青春靚麗花枝招展,不少姑娘在入學不久就名聲大噪,邵曉曉與她們相比,在話題度上很快落了下風。

蘇真喜歡她,因為她長得很好看,他一直想尋找一種不那麼膚淺的、有別於一般青春期男生喜歡漂亮女孩的理由,但他始終沒有找到,邵曉曉完美地符合他的審美,他甚至無法分清,審美是天生如此,還是遇到邵曉曉後被她塑造的。

他們之間的交集也很有限。

一次是學校運動會,他們被分到一個後勤小組搬東西,邵曉曉不小心劃傷了手指頭,蘇真與另一個男生同時遞給她創可貼,她接下了蘇真的。

另一次的記憶則要深刻很多。

那是高一的下半學期,蘇真從男生的討論中意外得到了一個訊息:陸明濤要追邵曉曉。

陸明濤是當地有名的痞子,在初中時就霸凌同學,臭名昭著,被學校退學後,他還仗著家裡的勢力,僱人開拖拉機撞壞了學校的校門。

聽到邵曉曉被這樣的惡霸盯上,蘇真很是緊張,那天放學之後,他刻意留意了六班,等邵曉曉走後悄悄跟在她後面。

三天無事發生,蘇真以為陸明濤要對邵曉曉動手的事只是謠傳的時候,車棚裡,忽然有個男生衝了過來,二話不說將他按倒在地。

小混混故意扯大嗓門,大喊道:“我盯你好幾天了,你這小子,天天跟在人家邵曉曉後面做什麼?是不是對她圖謀不軌?啊?”

邵曉曉聽到響動,轉身看過來,劉海下的目光有些茫然,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

“邵同學,我發現了,這小子不是好人,我幫你教訓他!濤哥說了,在學校裡要好好照看你,不能讓你被欺負了。”

“濤哥?”

“就是陸明濤,邵曉曉你沒見過應該聽過吧,等會兒我就……啊!!”

蘇真迎面一拳打在了這小混混的側臉上,小混混沒想到這人敢還擊,他想要反擊時,蘇真已猛地翻過身,扭著他的肩臂將他反壓在地,用手肘抵住他的脖頸,小混混一邊踢腿掙扎,一邊大罵著威脅:

“你敢打我?你死定了,我大哥是陸明濤!他會弄死你的!!”

蘇真讓邵曉曉先走,換條陌生的路回家,邵曉曉卻搖了搖頭,攤開手掌,露出一枚長鐵釘,蘇真這才發現她的腳踏車輪胎已經癟了。

“你騎我的車回去。”蘇真當機立斷。

“那你呢?”

“我離家近,可以走回去。你快走吧,以後別自己上下學了,讓你爸媽來接你。”

邵曉曉扶著那輛輪胎漏氣的腳踏車,抿了抿唇,站在原地沒動,不知道在猶豫什麼,蘇真的催促聲很快被摩托車引擎的轟鳴聲壓過,他驚愕抬頭,看到幾個男人翹腿坐在車上,為首的寸頭男人就是陸明濤。

被蘇真壓在身下的小混混見老大來了,連忙伸手求救,也不等他告狀,陸明濤已一腳朝著蘇真踹了過來,他這一腳力氣很大,蘇真沒能擋住,幾乎被踹飛出去。

“什麼不長眼的東西,敢動我的人?”

陸明濤將外套甩在摩托車上,吐掉叼著的菸頭,擰動拳頭走向蘇真。

其他幾個人一邊幸災樂禍地看著這一幕,一邊朝著邵曉曉輕佻地吹口哨,喊她嫂子。

邵曉曉沒理會他們,她將腳踏車靠在一邊,快步攔在了蘇真與陸明濤中間。

“這小子對你圖謀不軌,我們濤哥可是真心想幫你啊,你別不知好歹。”捱了打的小混混擦著嘴角的血,提醒道。

邵曉曉置若罔聞,她深吸口氣,挺起胸脯,問:“你就是陸明濤?”

陸明濤一邊卷著袖管,一邊點頭,說:“早知道三中有你這麼漂亮的學妹,我就不退學了,你腳踏車輪胎怎麼癟了,是不是這小子放的氣?我先收拾他一頓,等會載你回去。”

邵曉曉沒聽他說話,只是固執地問:“你爸是不是叫陸鋼鐵?”

陸明濤愣住了,眉頭皺起,問:“你認識?”

“你跟我來,我有話和你說。”邵曉曉表情很認真。

接著,她把陸明濤領到一邊,說了些什麼,陸明濤臉色微變,猶豫了一會兒竟黑著臉帶著人走了。

蘇真捱了一腳,躺在地上,骨頭散架了似的站不起來。

“他們怎麼……”

“他爸是鎮上的幹部,我大叔叔也是,和他爸認識。”

邵曉曉聲音很輕,似乎覺得這個解釋並不光彩,她沒有說太多,將蘇真扶了起來,說:“放心,以後他們不會找你麻煩了。”

“我沒有圖謀不軌……”

“我知道的。”

邵曉曉騎著他的車載他回去,蘇真坐在後面,兩人之間隔著櫻花點綴的帆布書包。

那日的晚照輝煌燦爛,青蒼色的雲朵鋪滿天空,風從小鎮那頭輕柔吹來,裹著夾道野草的清香,少女的衣襬與長髮隨風后掠,在他臉頰上留下多年之後依舊能清晰記起的觸感。

一路上,他們都沒怎麼說話。

直到抵達蘇真家時,邵曉曉才擦了擦臉頰與脖頸間的汗珠,半抱怨半玩笑地說:“你家明明一點不近。”

蘇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下頭,恰好看到了女孩蹬了一路腳踏車後緊繃的小腿曲線,他更加慌亂,連忙看向別處。

邵曉曉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後,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上,秀背挺得筆直,不知是緊張還是寒冷,少女並緊的雙腿微微傾斜,放在膝蓋上的小手也握成了拳頭。

蘇真覺得應該說點什麼。

“你騎了這麼久的車,渴了吧,喝點水?”

蘇真起身殷勤地給她倒了杯熱水。

邵曉曉道了聲謝,她伸出手指輕觸杯壁後,微微咬唇,縮了回來。她端正地坐在那裡,看著水杯嫋娜的白汽,沉默不語。

“我給你換一杯吧。”蘇真意識到水太燙了。

“不用啦。”

邵曉曉輕輕搖頭。

天漸漸黑了,氣氛愈發安靜。

過了一會兒,邵曉曉主動問:“你爸爸媽媽都不在家裡面嗎?”

“我媽在住院,我爸下班後就去陪我媽,我有時候寫完作業也會過去。”蘇真說。

“這樣啊,希望阿姨早點康復。”

“謝謝。”

又陷入安靜。

邵曉曉抬起頭,看到了牆壁上頗大的神明畫像,一張八仙桌挨牆而放,上面供奉著靈位,她本以為這是蘇真家祖先的靈位,但那張黑白照上,分明是個年紀頗小的秀氣姑娘。

“這是……”

邵曉曉剛剛問出口,立刻意識到這個問題不好,慌忙以手掩唇。

“這是我姐姐的靈位,我姐姐叫蘇清嘉,比我大四歲,小時候村子裡發大水,她……”

蘇真沒繼續說下去。

邵曉曉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許耳熟,但沒多問。

“對不起。”

“沒事。”

氣氛更安靜了。

直到邵曉曉的爸把她接走,她也沒能等到水涼下來。

邵曉曉的叔叔是鎮裡面的幹部,她父親卻只是普通的工人,他開著電動車來接邵曉曉時,身上還穿著工裝。

女孩抿了抿略顯乾燥的唇,與蘇真揮手作別。

之後他們沒有更多故事,只在偶爾碰見時會打個招呼。

這已讓許多男生頗為羨慕,許多平日裡很生分的同學也來找他套近乎,問他和邵曉曉是什麼關係。

高二開學不久,分到一個班級裡的他們也沒有機會交流,邵曉曉是語文課代表,她只有在收不到蘇真作業時,會走過來興師問罪。

她興師問罪時會板起小臉,兇巴巴的,絲毫不念往日情誼。

————

又是傍晚,夕陽西下。

黑板旁的瓷磚被照成燙金色,邵曉曉安靜地站在飛揚的粉塵裡,上身套著出操用的校服,下身是一條緊身的藍色收腳牛仔褲,就像動漫設定集裡的插畫,暮光為她的曲線鍍上金邊。

數學老師看著黑板,點了點頭。

世界在這一刻安靜。

落葉、暮禽、旗幟,一切在風中湧動,又顯得悄無聲息,老玻璃窗將它們裁剪下來,作為背景。畫的中央,邵曉曉腳步平穩,身影輕若飛絮,她回到位子上,端坐如儀。

光從窗外透進來,在側頰留下金黃色的稜形,她看著黑板上的字跡,水仙般臨流自照。

這是2009年的9月。

高二的上半學期。

蘇真會永遠記住這一天。

“邵曉曉……不錯,沒想到你平時成績一般,這麼難的題居然做對了,看來最近是用功了。我以前教過的不少同學,本來成績也不行,高二高三後就突飛猛進,考上了好大學,你要再接再厲啊。”

數學老師心情終於好了不少:“好了,你們都坐回座位上去吧,尤其是你,蘇真,要是再有下次,我就把你家長叫來學校,我看你還敢不敢……”

後面的話蘇真沒有聽清。

緊繃太久的精神終於斷裂,隨著眼前一黑,他失去了調動身體的力量。

學生的尖叫響起。

“老師,蘇真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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