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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過首,沈南寶就看到施著蓮步,款款走近的合妃。

合妃還是她慣常的打扮,渾身插滿了搔頭,恨不得把自己妝成宮裡繁複髹金的擺件,不用說話,光杵在那兒都能咄咄逼人。

至於說了話嘛,也就愈發透出是個驕矜無腦的主兒。

合妃嗤嗤一笑,“到底是嬢嬢教出來的吶,前些日子還和永樂這麼針尖對麥芒的,今個兒就能笑臉相迎……”

永福帝姬蹙了眉,還沒開口呢,沈南寶卻笑了,“都是一家子,牙齒都有磕著舌頭的時候,我和永福姐姐流著爹爹的血,偶爾拌拌嘴不也實屬平常。”

“拌嘴?”

合妃眼快,一雙眼睛,從沈南寶臉上滑到永福帝姬臉上,又從永福帝姬臉上滑到沈南寶臉上,自顧滑笏的一笑,“也是,的確是拌嘴,就差脖子有條縫兒的拌嘴!”

永福帝姬兜不住臉了,“合妃娘子還注意著言行罷!什麼脖子縫兒的,你是在說爹爹為人不厚麼?”

合妃臉色一僵,“我沒這意思,但嬢嬢遭了毒,摻事的人哪個不是打了板子裹草蓆出宮的?”

話音越說越小去,大抵自個兒也覺得沒趣,合妃嘬了嘬嘴,只道有事,都不待人響的,兀自自踅身走了。

永誠帝姬盯著合妃那趾高氣昂的背影,涼颼颼來了一句,“這麼嗆永福,也不怕嬢嬢收拾她麼?”

出乎意料的,永福帝姬眉梢輕輕一挑,方方還僵冷掉的臉霎然和柔了,“她鬧不愉快呢!她總覺得是嬢嬢斷了她生子的後路。但也不想想,宮裡那麼多疾醫都搖頭說藥石無方,一個光腳大夫就成了?那這麼著的,要太常寺太醫局年年從九科教授選拔作什麼?”

就是永寧帝姬也忍不住搭碴了,“這個年紀再有子,也不怕……”

後話沒說,但大家都聽得出來。

其實按理說,到而今這境地,且不說生不生得出來一子,就算生得出來,有或沒有都一樣。

官家有三子,其中一子的肅王被貶庶民,福王則是鎮日纏綿病榻,就剩下個寧王,即便官家沒立為太子,任他入住春宮,但將來克成大統的,幾乎是板上釘釘兒的事了。

沈南寶想得深,抬起頭望向空中,金色的臉漠然,微蹙的眉心,像一樽慈悲的佛像。

風月正侍奉著沈南寶更衣,見她神色惘惘的,大致猜出來是因著昨日合妃娘子的那事,不由歪了腦袋,“大抵是……覺得膝下無子太寒涼了罷。”

與其想合妃怎麼考慮的,不如展望展望一下簷外過了卯時三刻的更漏。

沈南寶接過她手上的絲絛,自顧自繫了起來,“我瞧你是故意著叫我去遲了,叫聖人罰我。”

一記眼神施過去,紙老虎式的狠厲,卻看得風月縮了脖兒,手上忙不迭加快了。

也因而,沈南寶到正陽宮將將踩準了點,跟在泱泱一摞帝姬的後頭。

晨省有晨省的規矩,照她們做帝姬的,平日裡無事,只需進個殿拜個禮,便走了,而其他六宮的主兒,譬如淑妃,合妃,但凡排得上號的,都得進到殿內好好坐著,等著聖人耳提面命。

沈南寶照往常一般循著禮,準備退下。

結果一壁兒踅進來個宮人朝聖人屈了屈膝,“聖人金安,合妃娘子叫奴婢來向聖人賠罪,她近來身子不爽,恐不能過來給聖人請安了。”

聖人狼毒才愈,半靠在榻上,沒見光的臉愈發透露出一股子死灰樣兒,只有鬢邊那抹紅石榴的簪子在天光下溜過一點綺麗。

“不爽便不來罷,總歸我目下里也沒什麼事要說的。”

聖人停了一停,身子往一壁兒的炕桌挫下去點,聲音也淺了幾分,“你們也都散了罷。”

不少才人美人見機奉承,哀哀地撫慰聖人。

沈南寶沒那個興趣,隨波逐流魚貫而出,甫一出了宮門,一抬頭就撞上了淑妃的眼。

隔著一條不算太寬闊的道兒,淑妃眼底摻著擔憂卻很清楚,但翣一翣眼,眼底就只餘下盈盈漾來的笑。

沈南寶明白,而今聖人獨大,她們走得太近也只能叫聖人更加提防,還不如就這樣,暗暗的相處,留一線生機。

沈南寶抿起一點嘴回應。

淑妃見到了,便同一壁兒的王美人說笑著走了。

剩下沈南寶同幾個帝姬站在那兒,瞅著把天切成狹窄的高牆,好半晌,永寧帝姬才嘆了個氣,“合妃娘子這樣也太剛了……”

永誠帝姬卻不然,“事關親子,臨了覺得有希望了,要有了,結果給人掐滅了,這不跟斷人香火一個理兒嘛!”

永儀帝姬往裡瞅了瞅,“還好永福沒跟著出來,不然又要和你拌嘴了。”

沈南寶聽著她們你一言我一句,默默告了別。

等四下裡只聞風聲,方官這時才道:“合妃娘子這事,帝姬您怎麼看待的。”

沈南寶唇勾起來了一點,“合妃腦子糊塗,聖人卻不糊塗,頭一件事尚且不覺得什麼,但兩件事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發生,你覺得巧不巧?”

太巧了。

何況,聖人那麼冷血鐵腕的一人,背後又靠這麼幾大家,合妃娘子再沒腦子,那不能這麼兀篤篤衝撞了聖人罷!且得掂量掂量一下自個兒的生死不是!

沈南寶思量間,方官慢騰騰地開了口,“所以,就這麼旁觀著?”

沈南寶揚首,碧清的妙目浸在朝日裡,澄懷通脫得像逸品的山水墨畫,“先是她自個兒,再是永福帝姬,現在又是合妃……看起來像是要我表態度,實則不曉得要拿這事作伐怎麼害我呢!”

母妃的事牽扯寧王,而今她來了,於聖人來,就等同逆風執炬,時不時有燒手的隱患。

聖人能忍?

必得踅摸好了時機將她踩得死死的。

自己要不動作,那就是等著聖人挖好坑跳罷了。

沈南寶撤了口氣,“他多久輪班?”

殿前司並侍衛兩司並稱三衙,而掌宮禁內外宿衛輪班的宿衛禁軍,則是從三衙優選出來的諸班直及上軍。

每日輪替,按理說昨個兒蕭逸宸才上值……需得要後日才能進宮宿衛,不過大抵是料著近來沈南寶遭逢的事,竟日日都來。

從睿思門出來,抬頭看看天,碧空如洗,沒有一絲的雲,狹窄卻又遼闊,就像籠裡的鳥兒往外眺望似的。

沈南寶吁了口氣,“不談這些紅牆碧瓦,單單看這天,還以為仍在沈家呢。”

她提起沈家,方官不免道句,“先前聖人狼毒的事,奴婢一直沒說,沈蒔半月前遭斬決了。”

曾經那麼活生生的一人兒,現下陡的聽說他沒了。

即便早早知道會這樣,但沈南寶還是忍不住的恍惚。

方官見她微頓,嘴抿了抿,“這還是自主子那事後,首一個遭這麼誅殺的。”

官家仁厚,自蕭弼那事後,日思夜想,終是自覺愧怍,當即下了罪己詔,只道是治理天下需得文臣,不得輕易誅殺大臣。

沈南寶跨過宮門,“他私通赤那族,別說大宣的臣子,就是大宣的子民都算不上了,被斬殺是實屬應該的。”

方官聽她嗓音平穩,這才接著方才的話道:“遠在潮州的殷老太太聽到這息,當場驚厥過度也過身了去。”

沈南寶這次沒再頓了,只是把濃睫垂了下來,“沈南伊沈南宛就是三……沈三公子都在京畿,誰給她收屍?”

她也就好奇問一嘴罷了。

結果,遭偏門裡等她的蕭逸宸聽見了,當即嗤了聲,“與其操心別人,不如多擔心擔心自個兒,瞅瞅你現在什麼處境了,簡直前有狼後有虎的。”

扎進心根裡去的嗓音,甫一出來,便牽動起沈南寶整個心腔,她忙忙拈裙進了去,捂嚴實了蕭逸宸的嘴。

“你也不怕人聽見。”

手掌上的那雙眼彎成了月牙,沈南寶還來不及作想,就覺得掌心泛起了漾。

沈南寶縮回手,蕭逸宸杵在那兒咂了咂嘴,“甜的。”

沈南寶半翕了嘴,有些發怔,耳根卻漸漸紅了,等紅透了才哆哆嗦嗦著嘴道:“你怎麼……你也不嫌髒!”

蕭逸宸是早些年在泥巴打滾的人物,哪裡懼怕這些的。

何況……

蕭逸宸佯佯笑了,“都是我的,有什麼髒的。”

這下是從臉紅到了脖兒,沈南寶聽著砰砰直跳的心,乜了眼他。

還是那個威嚴赫赫的樣子,不過從前見著,只覺得彷彿是見著了把刀,且得時時刻刻提拎著心,小心翼翼地對待。

但現在呢,刀還是刀,但刀上纏了花,愈發的顯示出春.情的輕柔和暖來。

見她嗔,蕭逸宸嘴角更揚了起來,“我又沒說錯,遲早都是我的。”

沈南寶這下是說不出話了,轉過首,直往裡走,聲音卻順著風,清楚的湧進了蕭逸宸的耳朵,“我找你,是想說聖人的事。”

提起聖人,蕭逸宸自當斂了笑,也不耍那些花腔了,“你想怎麼做?”

沈南寶也不兜搭,回眸望住他。

一點天光落進她的眸裡,一如初見那樣,星亮的一片,燦爛輝煌的撞進蕭逸宸的眼裡。

“聲東擊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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