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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白筆直的喉嚨,隔著一道簾,卻依然扃扃的,脆亮的,刀片似的刮人臉。
沈南寶一怔,劃眼過去。
厚重的簾子正正被人捲了上去,無數的雪沫白繡球似的滾進來,滾到半空消融了下去,只有那道倩麗的人影兒,明晃晃的鵠立在那兒。
沈南寶抬起頭。
永福帝姬站在門簾子一壁,抽出一隻空閒的手拍了拍肩頭上的雪,瑩白的一張臉在冷風晾太久,這時倒顯出一點紅。
但這點紅是死氣,襯得那臉像唱戲臺上的青衣,那眼像青龍偃月刀,端莊而嚴肅。
沈南寶映在其中,活活像是等待升堂會審的罪犯。
永福帝姬的登門,沈南寶不算得意外,卻也好生怔愣了一頃兒。
等反應過來,沈南寶已經揚了下頦兒,“風月,去,斟點茶來。”
待得風月下去後,沈南寶又道:“前個兒聽人說新備了什麼栗子糕?你去拿來我嚐嚐。”
一句吩咐又把綠葵支了開。
等到厚重的臉子掀開又落下來,屋外簌簌的落雪聲,顯得屋內格外的寂靜。
永福帝姬在寂靜裡自顧自拈了裙入座,就坐在沈南寶的一壁兒。
隔著黑漆牡丹卷草紋的小炕桌,倆人像是對弈的棋手,化了清談作手談,一切盡在不言中。
最後還是永福帝姬開了口,“曉得我今個兒是為什麼來找你麼?”
沈南寶默然,永福帝姬睇了一眼,繼續道:“你禁閉了這些時日,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為免你這麼遭出去落人笑柄,便由我來告訴你近來發生的事罷。”
永福帝姬停了一停,一張臉映在窗戶透進來的雪光裡,有一種莫測的況味。
“劉尚儀被罰了五十板子,因沒捱得過去,嚥氣了。她被罰很簡單,元年那日的狼毒是她下的。”
永福帝姬說著,視線划向了沈南寶,見她仍是一臉的鎮定神氣,不由加重了語氣。
“其實說是她下,卻也不是她下的,只是她的無心之舉,緣由是她宮裡有個認了親的乾女兒,因心腹疼痛,癥瘕積聚,不得不用狼毒這類狠物加以佐藥,結果一個不小心便將拿了狼毒的手去碰了孝敬給嬢嬢的春聯。”
堂堂六司之一的尚儀能在這樣的細節上落差?
要真是這樣,這麼些年了,腦袋早不夠她掉的了。
更何況,由誰經手都還說得過去,由曾經教導過她規矩的劉尚儀經手……
若說這裡面沒摻雜著聖人半點的敲山震虎,沈南寶信都不信。
不過,嘲諷歸嘲諷,內子裡再怎麼想,沈南寶面上仍是一派的平和。
這樣的平和落在永福帝姬眼裡,就跟一根針,生生的刺疼。
永福帝姬不由蹙了一點眉,卻很快鬆了開,“這是劉尚儀,還有茅疾醫的事……”
這話終於引來了沈南寶的注目。
永福帝姬唇勾起來點,“茅疾醫堂堂翰林紫金醫官,卻擅自散播風言,說什麼有什麼專擅女科的光腳大夫,不止如此,竟還將這樣沒有醫資的人引近了皇宮,由得他給合妃娘子看病,甚至稱可以治癒合妃娘子的不孕之症……”
身旁的人湊近來了些,那點輕哂便像冷風颳過了耳,很能激靈人。
“你說茅疾醫這般豈不是由著別人胡亂扇咱們耳巴子麼?爹爹自然怒不可遏,不過諒著茅疾醫兢兢業業經年,便從輕發落,只叫他告老還家,不作什麼處置了。”
話音落下,外頭的風陡然響了,殺氣騰騰的拍著窗戶,顯得屋子裡寂靜得異樣。
永福帝姬坐不住了,半盞茶的光景耗費了她所有的耐心,她轉過頭,隔著一條桌定定望住沈南寶,“你聽見了麼?”
“聽見了。”
簡短的回覆,絲毫沒有叫永福帝姬滿足,甚至那兩道眉剌剌揚了起來,“然後呢?只是聽見麼?你明白麼?”
沈南寶轉過頭,撞上永福帝姬的眼,一紅一白,一靜一動,如同她們此刻的心,一如她們的聲調。
沈南寶道:“明白了。”
但這樣的明白,是敷衍的明白,是浮於表面的明白,壓根沒有過進心裡去。
永福帝姬不由咬了牙,“你真的明白麼?還是你覺得這次你只關了個禁閉,所以不以為然?”
視線裡,沈南寶還是端端坐在那裡,像泥塑的菩薩,有著徹骨的慈悲,卻經不起一點選打,光是拿水潑一潑就都散架了。
永福帝姬不由懊惱起來,“廢了這麼些唾沫,說得我口乾舌燥,沒得你還覺得我在唸秧兒,那我同你撂明白,你別以為你這次關禁閉是自個兒吉人天相。我告訴你,是因著嬢嬢有意放過你,是嬢嬢要你明白別做些無謂的掙扎,也別想同怹抗衡……”
她還沒說完,沈南寶就打斷了她,“為什麼要同我說這些。”
永福帝姬愣了一愣,凍膩的一張臉上盛著的是詫異、錯愕,以及微乎其微的閃爍。
而這點閃爍,配合她嘬起來的嘴,躲避的眼睛,卻有些天真的況味,“從前是有發生許多的不快,但不管怎麼說,大家都流著一脈的親血,我不願見著你太難過。”
其實,這話,永福帝姬自個兒說著都彆扭罷。
但正正是這樣的彆扭才叫沈南寶瞧出她內子裡的實意。
可惜,這樣的實意,這樣僅存的一點天真都叫聖人拿了去,成了警告她的筏子。
沈南寶嘴角抿起來點,弧度嘲諷又冷漠,但很快的,像流星划過去一般,飛速的消失在人眼前,只剩下一道扁平的喉嚨道:“我曉得了。”
雖然還是那麼簡短的一句,但嗓音裡透出來點輕軟。
聽得永福帝姬稍霽了臉孔,“從前的事不管發生了什麼,那都過去了,咱們長著一雙眼就應當向前看,這樣於你,於嬢嬢,於爹爹都好。”
這話沈南寶沒搭碴兒,永福帝姬卻不介意,只是透了口氣,一張臉像是一片貧瘠的田地,笑容是花骨朵,從這樣的貧瘠地裡艱難地開出來。
“既然都過了,你曉得了,那我也都忘了從前的事,只把你當做那些姐姐一樣,好好的對待!”
言辭裡泛出來一點喜意,像是按捺了許久般,臨到這地界兒終於按捺不住了,沸水頂鍋蓋似的,‘磕託磕託’振奮著人心。
“關了這麼些時日,應當關得人蔫了罷!姐姐們都在說呢,上次元年的事情叫你受了好大的委屈,這次你出來,且要好好給你祛袪晦氣!”
說著話,自顧自的起身,不待沈南寶響的,便又道:“今個兒早點睡,明兒姐姐們都要來找你呢!”
不提旁的,單是和姐姐們相處,沈南寶只有鬆快,因而永福帝姬一言訖,那張彷彿被凍住的臉龐終於回覆了點生氣。
沈南寶笑了笑,“我曉得了,我明兒一定早早起來,等著姐姐們來。”
有了這話,永福帝姬也不再斡旋,撂起簾子正打算走,迎面撞上託著茶點款款而來的綠葵。
綠葵朝她屈了屈膝。
很得體的舉止,永福帝姬卻上下掃了一眼,回眸朝沈南寶笑,“我走得倒不是時候,茶點剛剛來,白叫姐姐準備了。”
沈南寶客套的笑,“是我宮裡的人手腳慢。”
就此,告了別,沈南寶目送著永福帝姬走遠,復才進了殿內。
在外頭站了一陣兒,零星的雪沫子落在了沈南寶的臉上,甫一進去,遭暖風一烘,消融出一股涼刺刺的疼。
沈南寶不由蹙了眉。
綠葵見狀,將茶盞擱上了炕桌,伺候起沈南寶用茶,“帝姬喝點茶罷。”
沈南寶雙手捧起盞,盞壁溫暖,從手指暖到了心肺。
沈南寶不由打了個激靈,隔著雲霧沌沌的茶香,綠葵正正望見她朦朧的一張臉,也不知道想了什麼,一張口翕了數次最終闔上了。
沈南寶卻歪斜著頭看向盞裡的茶梗,茶梗是綠色的,黏在盞壁上,橫斜有致,迎著光,彷彿一棵翠生生的芭蕉。
沈南寶望得出神了,語氣也透出點散漫的況味,“風月呢?”
綠葵道:“奴婢想著帝姬和永福帝姬有話要說,便招她去看顧除雲她們了。”
這話像一把刀,劃開了綠葵心內的口子,所有的話都忍不住往外湧了,“永福帝姬同帝姬說了什麼。”
沈南寶怔了一怔,捧著茶灌了自個兒一口,飲盡了才回道:“她告訴我‘冤冤相報何時了’,叫我別太置恨了。”
綠葵默了默,“那帝姬您怎麼想的?”
“想?”
盞壁漾出來一記眼神,冷冷的,卻又哀傷的,一同她的語氣,“這件事值當我想麼?”
“這不是我的恨,是我母妃的恨,是我母妃的冤屈,我沒有資格替她原諒。”
更何況……
這真真如永福帝姬所說,只是聖人的警告麼?
沈南寶當日歇停了一天,臨到翌日,鬼齜牙的時辰便起了來。
風月替她換了件湖青皮面的折枝紋褙子,暴露在天光下,耀白的面龐,像極了熱騰騰的羊乳從青瓷壺裡倒出來,管不住的,潑在眾人眼際,紛紛眼前一亮。
“好生漂亮哩!先前我還以為是雲錦的緣故,才叫姐姐那麼耀眼,沒想倒不是。可見什麼人靠衣裝,佛靠金裝都是瞎扯。”
永安帝姬漂亮的喉嚨響起來,立馬引來永儀帝姬的打趣,“只能說永樂不適用這話,她應當說是,擅書者不挑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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