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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婢打聽了。寒宮裡確確住著幾個娘子,但都是近些年進去的,只有一個……是宸妃升遐後不久進的。」
方官一壁兒拿著墨錠在硯池裡千迴百轉,一壁兒瞅著不遠處的除雲幾個宮女,直把嗓子壓得低低的。
因離得近,沈南寶聽得很清楚,心頭一怔,連帶著筆勢也頓住了,停在那兒,暈出了好大一團墨漬,回過神,低眼瞧見案上的狀況,當即嗤笑。
「倒是白費了這麼一張正丹紙。」
這麼說著,拿手一團,扔到角落的書篋裡去了。
方官替她重新鋪了紙。
那正丹紙是澄心堂紙用了砑花法,翻頁間有戛玉似的清嘉、脆裂的聲兒。鋪平在案上,就著光看,有隱約到極致的折枝梅羅紋。
沈南寶注意力卻不在這兒上,她只是兀自自拿筆舔了墨,低聲道:「既然有,那邊踅摸個時間走一遭罷。」
紙映著光,打在方官的臉上,照亮了她顰蹙的眉心,「帝姬,奴婢總覺得不妥……」
是啊。
宸妃那事過去了多少年了?憑著聖人謹慎的性兒,怎麼可能還會留當年的老人在寒宮裡待著,䝼等著旁人拿她的話柄。
沈南寶嘴角微微抿就,手卻很穩的,操著筆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副對聯。
對聯上題的是「事事順心創偉業,年看得意展宏圖」。
沈南寶移開鎮紙,牽到半空中來,一雙眼微微眯覷,「這個就貼正陽宮罷,正正合適。」
方官眉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紙擋住了窗外的視線,也擋住了沈南寶的臉。
沈南寶舒展了眉目,「她故意引我過去呢。」..
這樣就好。
只要不落套,恁她怎麼恨鼻子恨眼也無可奈何沈南寶。
方官舒了口氣,卻又道:「中晌後,茅疾醫會過來一趟,說是來給帝姬您瞧舌頭。」
多久的事了,還來看。
擺明了是衝著蕭逸宸所謂的「餘毒」來摸索的。
沈南寶這麼一想,用過午膳,便指派除雲她們拿正丹紙的拿正丹紙,拿筆墨的拿筆墨,反正各自手上都堆滿了活計,簡直忙得抽不開身。
沈南寶因而同茅疾醫相見時,屋內只有綠葵、方官、風月,她們三人。
望聞問切後,茅疾醫收回了手。
因是蕭逸宸派來的人,沈南寶並沒遮掩,直言問:「大夫,我這鼻痔到底是因早產身弱,遭風吹凍才有的,還是因著其他。」
最後一句,撂得重重的,聽得茅疾醫臉上肌肉一抖動,忙交叉了手叩首下來,「還望日後帝姬萬莫再說這話。」
他沒說透,沈南寶卻聽懂了,因而嘴角的笑就這麼凝固住了,只有一雙手不緊不慢地在膝上叩搭著。
一下,兩下……等到第五下時,沈南寶終於開了腔,「茅疾醫,我想再問問當年的事……我聽人說我母妃當年是血崩死的……但您方才也說了……所以,我想知道,我母妃到底是怎麼死的。」
這話不知怎麼的,說得異常艱澀。
特別是「死」那個字,脫口的瞬間沒由來的一股悲憤。
原以為沒相見過,更沒聽見過的人兒,即便曉得她是自個兒的母親,卻也不過是一個名分上的擺飾。
可是她忘了,她身上流著母親的血,她喘的每一口氣兒都是母親愛的延續。
就像一盞沉滿了梗葉的茶,平日紋絲不動,只瞧見那清可透底的湯麵,但若要攪一攪,晃一晃,那些斂藏下去的感情,止都止不住的湧上來。
沈南寶攥緊了膝襴。
茅疾醫卻深深俯首下去,「血崩確確是血崩,但這裡頭門道很多,小的來前又細細打聽過,也翻查了當時的檔錄,藥是實實在在安胎藥,就是宸妃娘子平日裡用的膳食偏辛辣了,聽人說,這些都是宸妃娘子要求的,說是寒宮寒涼,需得吃吃這樣辛辣的膳食暖身子……」
沈南寶聽得心中直泛冷意,「到底是我母妃要求的,還是聖人特特兒囑意的?」
這話沒人應她。
卻又彷彿是在默然。
沈南寶透了口氣,又問道:「孕婦忌諱用辛辣之物是不是?」
茅疾醫道是,「其實只要斟酌著用藥,倒沒什麼,但像宸妃娘子這樣,每日用膳,一日,二日倒還好,日久下來,簡直不可斗量。腹瀉、早產、胎兒體弱,母體血崩……諸如此類等等。」
雖然早料到了,但甫一想起自個兒的母親在那樣的地界裡,怎麼獨自撐到她出生,又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看著顧小娘送走她,又是怎樣拿了爹爹賜的白綾去死……
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張巨大的兜子,網住了她,哪兒哪兒都是暗的,哪兒哪兒都喘不了氣。
喘不過氣,頭也暈晃晃了起來,沈南寶胡亂扶住了椅搭,脆冷的漆面雕出鳥的喙,尖尖的,硬硬的,磕得手心發疼。
眾人見她煞白了臉色,上前扶住的扶住,順氣的順氣,也有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茅疾醫。
沈南寶好容易透口氣,穩住了心神,這才道:「那合妃娘子呢?他們說我母妃下毒害得合妃娘子小產,我母妃下的是什麼樣的毒?」
事情過去太久遠了。
又都是主子的事,他們這些做奴才做官的都只是旁敲側擊的聽到些風聲,記得一些模糊的情況,至於那記載在冊的,也半摻真假,作不得太信。
沈南寶因而道:「那茅疾醫這些年可去診過合妃娘子的脈?」
茅疾醫懂她的意思,「診過,身子也確確是虧損,但聽說當年那毒,也不是毒……是安胎藥摻了瞿麥,其實這也悉數平常,我瞧了那段時間裡合妃娘子的檔錄,是因腸胃不適,而適當呼叫的,但主要就在那陣合妃娘子藉著學經驗的幌子,同宸妃娘子走得近,宸妃娘子呢,那段時間,司膳那壁廂換了新的掌膳,下姜下得有些狠,宸妃娘子因而每日零嘴裡總摻了桃仁調理,合妃娘子本來就用著瞿麥,這又通了桃仁,才直接就小產了。」
沈南寶笑,「真真是好高明的手段。」
不止這藥佈置得精巧,更是因著這樣的手段用了兩次。
頭一次,爹爹或可心中還有猜疑合妃娘子是不是母妃做的,但第二次……
沈南寶閉上了眼,喃喃,「所以,當時,爹爹才會那麼篤定的以為是我母妃殘害子嗣,那麼怒不可遏的賜了我母妃白綾,是不是。」
又是一陣的默然。
沈南寶卻兀自自低了聲兒,「多謝茅疾醫給我解惑。」
茅疾醫只是作揖道分內之事,「至於帝姬您的鼻痔……」
沈南寶搖了搖頭,「不用了,且留著它,由著它提醒我,當時母妃是怎麼死的。」
後話沒說出來,但誰都聽出那驚人的恨意。
茅疾醫是蕭逸宸的人,自然在這事上義不容辭,「帝姬有什麼要我做的儘管告訴我,我自當拼盡全力。」
但這事牽連聖人,又或是聖人背後的盛家,要怎麼做,該從哪裡入手,都得細細掂量……
沈南寶站起身,輕微的舉動掠起一點風,撫平眾人心上的那點惶惶,「從合妃娘子那兒劃個口子罷。」
雖說只是一個照面,但也能看出來合妃娘子是個什麼樣的人了。
看起來跋扈驕縱,但心思不深,什麼都寫在臉上了,不是什麼有腦子的人物,也正正是這樣,聖人才敢放在身邊。
沈南寶深然想著,劃過眼,見茅疾醫張著一雙眼䝼等著吩咐。
沈南寶道:「我聽人說合妃娘子現在也在尋醫問診,企圖能再次有孕。」
茅疾醫說是,「但不說合妃娘子那次遭了虧損,就說而今官家的身子,也不適合……」
但再不適合,也得找,不然一直膝下無子,就得一輩子仰賴聖人的鼻息過活。
沈南寶撤了口氣,「那就有勞茅疾醫了,得充一回兒大,說有識得個光腳大夫專會治理這些疑難雜症。」
至於散口風,有她有蕭逸宸,也不怕散到合妃耳朵裡去。
只是這時機不能急,且得等等。
沈南寶沉吟著,「且等元年後罷,那時估摸著聖人也把今兒這事拋腦後了。」
沈南寶送走了茅疾醫,一個人兒伏案臨著春聯,因帶著攀膊兒,細伶的手腕暴露在光天下,有些發紅,同她眼梢一個色兒。
風月見狀,替她研磨時絞盡了腦汁同她搭碴兒。
「帝姬抄了一鎮日了,要不要出去透透風,聽說壘翠園的湖結冰了,各個都踩了冰刀上去滑。」
沈南寶看都不看她,「不去,你又不是不曉得我怕冷。」
「那帝姬,要不要吃點點心,前個兒奴婢聽說司膳新出了個栗子膏,甜而不膩……」
話還沒說完,就被沈南寶望過來的眼打斷了,「是你想吃罷。」
不待風月響,沈南寶便叫了除雲來,讓她去司膳房拿點點心過來。
等到除雲出去後,沈南寶又擎了筆飛龍走蛇,「將東西給你端過來了,你可不能鬧我了,我且得臨好,不能盡都把這些活計丟給他們去做。」
說話間,一半的對聯寫了出來。
風月卻瞅著那對聯,默默有聲,「也不曉得大元年那日會不會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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