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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笑了笑,沒響聲。
官家抻回手,聲音卻更柔和了,“你抄的《藥師經》我瞧見了,字寫得很好,可比當今裴翁,不過,你才進宮,少不得要多和姐姐哥哥們走動走動,你盡顧著抄,倒和他們少了聯絡,更何況還耗費心神。就不要再抄了。知道麼?”
沈南寶點了點頭,“我省得了,多謝爹爹體恤。”
一個人的教養是刻在骨子裡的。
說再多也改變不了。
官家便由著她去了。
沈南寶依立目送官家遠走,等走了有截子路程,她方抬起頭,眼底映著眼前的雪景,空茫茫的一片。
她衝方官道:“你說得沒錯。天子怎麼可能會有情。”
猝不及防的話,讓方官怔了怔,但怔過之後,便是捺下來的哀哀眉眼,“帝姬……”
沈南寶長透口氣,恍惚方才說話的不是她一般,朗聲道:“走罷,我且得去把我金鈴討回來。”
不然,遭蕭逸宸曉得她這麼輕待他給的物件,指不定又要鬧心呢。
想到蕭逸宸。
她又充滿了無限的喜悅和底氣。
只是,到了隔日,這樣的歡喜便被鬼齜牙就登門的劉尚儀攪了個乾淨。
“帝姬金安。”
沈南寶坐在圈椅上,睡眼惺忪地瞧著那‘一年景’隨人垂下去,不大的動靜卻帶著風,扇動燭火噗嗤嗤,影兒亂飛顫。
一搭光,一搭影的,落在沈南寶濃長的睫上,睫翣了翣,翣出飄忽的一記眼神。
“起來罷。劉尚儀來得挺早。”
劉尚儀在宮裡待得久,一張臉早就被冗雜的規矩侵蝕得只剩下端穩持重了,就是那一雙望著沈南寶的眼珠子,也像頂大的兩顆夜明珠,亮歸亮,卻死氣沉沉。要不是鼻孔還出氣兒,站在那兒,只以為是生動泥塑哩!
“受聖人的囑託,妾不敢有所怠慢,因而一聽雞人唱詞,止鼓契出,便急急往帝姬這處趕了。”
她一個字一個釘兒的,說得沈南寶無言以對,便調了笑,“那麻煩劉尚儀了。”
宮裡頭規矩繁雜,但要認真說起來,無非四行。
衣行是要服飾鮮潔,身不垢辱。
言行是要擇辭而說,擇機而說,不道惡語。
舉止是要動靜有法,守節整齊。
德行則是要清靜自守,不妄生媟黷。
沈南寶這些其實都沒甚挑揀,但劉尚儀拿了聖人的令兒要好生‘教化’她,當然得雞蛋裡挑骨頭式的挑揀些錯處。
“譬如帝姬這坐,坐得便缺一點得體……”
這麼話著,劉尚儀小碎步一邁,邁到杌子前,朝沈南寶盈盈一俯身,“失禮了。”
然後手指捻花似的攏起裙衽,鏘鏘翼翼地將尊臀挪到了座兒上去,沒挪太完全,將將坐在了沿上。
從沈南寶這壁廂看過去,那打直的背脊同杌子近乎連成一線。
線動了動,是劉尚儀站起了身,抻出手指著面前的杌子,朝沈南寶笑,“帝姬,請罷。”
沈南寶依照坐上去。
背脊剛剛打直,劉尚儀踅過身,擎起雞毛撣子就是利落的一下,“不夠直,下頦兒也且得微垂,這樣才能叫人砸出謙遜。”
清脆的一聲響,沈南寶眉頭皺了下,但很快的,她便又依照著劉尚儀的話,抻直了背,壓低了下頦兒。
沒料,劉尚儀又是一下,“雙手且得疊著,這樣才能不失持重的同時又體現帝姬的矜貴。”
雖說而今是冬日,天寒地凍,衣服都穿得頂厚實,但架不住殿內燒著地龍,沈南寶又才剛起,便沒裡三層外三層的裹那麼嚴實,薄薄的一件服帖在身上,甚至能瞧得見玲瓏的曲線。
那劉尚儀撣得用勁不說,角度還刁鑽,一下又一下就打同一處。
沈南寶只覺得自個兒快皮開肉綻了,偏生那衣料穩當當,連道口子都沒豁的,完整如新。
沈南寶知道,這是宮裡頭教訓人流傳下來的陰狠法子,叫你吃的苦都往肚兒裡咽,想討個說法都沒個由頭。
她想起蕭逸宸的話,宮裡頭的人欺軟怕硬,忍一時便要忍許久。
但要真動輒鬧騰起來,少不得聖人會拿‘不懂事’云云作伐她。就是告到官家跟前,她也理虧,少不得被人揹後罵一句沒心肝。
到時候,更多的苦頭都得要她吃了。
沈南寶因而只得忍耐,可是,一坐就是半拉時辰,就是泥菩薩也忍不住腿顫身搖要出溜。
沈南寶一個不穩,劉尚儀那雞毛撣子又豁剌剌落下來。
“帝姬,且得坐穩當了,不能這麼雨打梨花似的顫啊晃的,咱們可不是那些勾欄裡的粉頭,萬不能這樣沒個矜持哩!”
這話簡直太刺耳。
一壁兒風月聽不下去,也更是瞧不下去了,腿一邁就站了出來,“劉尚儀口口聲聲唸叨著禮儀,自個兒又依循著禮儀了麼?竟然把堂堂帝姬同勾欄裡的粉頭相比較!”
劉尚儀常年困在宮裡,對上對下,都有一套說辭,且黑得都能跟你說成白的,遂風月這麼說以,她眼眸狠狠一眯覷,就是一記皮笑肉不笑。
“這話是說得嚴重了點,但心是好的,且不這麼說,只怕帝姬也就當撓撓耳朵,便雲淡風輕的過去了。”
說著話,劉尚儀轉過眼,衝著沈南寶一笑,“帝姬您也別要吃心!不是妾特意拿喬您,而是宮裡頭時常也是有這樣坐一晌的光景,與其這時候受一受苦,也好比到時候衝撞了上人,被斥罰得好哩!”
風月被她這話堵得,火從腔子裡直往臉盤子上燒,燒紅了一路。
劉尚儀只當沒瞧見,眉梢一揚又道:“妾來前聽說得有,帝姬從宮外帶來了三人……這三人嘛沒經過宮裡頭的教化,自然沒個體統,沒個體統就很容易犯事,外頭怎麼說來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是說姊妹間妯娌間……到了宮裡頭,姊妹間如是,主子和奴才也如是,他們犯了錯,少不得帝姬您也要遭罪。依照妾的想法,是要好好管教這三人的!”
綠葵和方官無妨,兩人曉得進退,就算遭呲嗒也能應付。
就是風月,嘴沒個閥門,氣性也旺,一個不察,那就是掉腦袋的事。
也因而,幾乎是劉尚儀一說完,沈南寶便搭過了碴兒,“劉尚儀受嬢嬢指派,教化我規矩,本來就任重道遠了,再添上她們仨,只怕不堪重負。便算了罷,等劉尚儀你教會了我,我再教她們就是。”
人啊,就是這樣,先前還恪守本分,有拘有束,但旁人跟你客氣,一步一步的退讓,那張嘴臉便變得愈發不可收拾了。
劉尚儀道:“一個是教,兩個三個也是教,妾自來苦慣了,不怕受這些的。”
沈南寶從牙縫裡擠出一絲冷笑,“你是主子,我是主子?我說算了,你還要跟我蹬鼻子上臉麼?”
劉尚儀一怔,正要說個沒規矩,可是打眼一看,沈南寶仍是端端穩穩地沿杌子邊兒坐定著,就是手也如她所謂交疊,壓根挑揀不出一絲錯漏。
自己要怎麼說沒規矩?
難不成說她方才那句話衝撞了自己麼?
劉尚儀心在腔子一哆嗦,連聲兒自己都沒察覺的低下來許多,“帝姬說的是,是妾逾距了。”
沈南寶也不跟她繞彎子,“我曉得劉尚儀,勤勤懇懇在宮裡頭經年一直一蹶不振,好容易逮著個機會,可以升個官,所以想在聖人跟前掙一掙青眼,好讓自個兒的族人沾沾光,什麼哥兒仕途更順暢,姐兒出嫁更能攀高枝兒。”
這話她說得又緩又輕,比風還無形,甚至末了還淺笑一聲。
聽得劉尚儀臉色一青,忙嘬了嘴反駁,“帝姬您這話倒是過了,妾只是遵照宮裡頭的禮儀,兢兢教導帝姬您罷了。”
沈南寶目光從劉尚儀臉上攏了回來,“既是遵照宮裡頭的禮儀教導,那便好好遵照,樹橫生枝節都要人拿剪子給斫了,更別提人了!我嘛,爹爹憐疼,嬢嬢關愛,至多叱罵幾句,或者打幾板子,至於劉尚儀您,頸子和腦袋分家倒算得好的,要是牽累了族人,那就不大的好了。”
一道涼風來,刮上劉尚儀的臉頰,像酒酣驟醒般的,身子狠狠一震顫。
劉尚儀垂眼瞧沈南寶的廣袖寬袍,在風裡搖盪出一片銀河,不容任何人褻瀆。
劉尚儀這時才明白,眼前這人眼瞧著乖生生,柔軟好拿捏,實則是個金貴的毒頭,指不定什麼時候真給自己來一刀子。
要是就這麼一刀子死了也就罷了,但牽累到族人,那是自個兒下了陰曹地府背脊樑都要遭人戳爛的!
越想越如是。
寒意也嗖嗖的,從脊樑骨直往腿肚兒躥,忍不住的打顫。
打顫歸打顫,就是跟死人一樣青白的臉,劉尚儀也得勉強挽個笑道:“帝姬說的是。妾記住了。”
沈南寶見勢差不多了,也不再敲邊沿了,自行又坐了盞茶的功夫,便自顧找了個由頭,打發了劉尚儀。
劉尚儀被沈南寶這又是‘砍頭’又是‘累族’的說辭,嚇得也不敢待了,生怕一個錯漏真兜了罪,到時候青眼沒掙到,自己倒先閉了眼去。
反正聖人下吩咐時也沒說透,自己何必上趕著送死,和永樂帝姬不對付,到時候要是聖人真問起來,自己只要裝懵就行了。
劉尚儀這麼一思量,覺得愈如是,腳底一抹油,滑溜溜的就走了。
看得風月直顧捧腹,沈南寶見狀,沉沉放下盞,“風月,你確實該學點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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