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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將這幾日抄好的藥師經遞給了綠葵,囑託她,“你將這拿去福寧殿,給張安,又或是張都知,他們若要是問起,你便說這是我替爹爹抄的《藥師經》,盼望著怹早日還復清靜,無諸疾苦。”
綠葵接過來揣進懷中,閒閒的笑了,“怪道奴婢說帝姬這幾日怎麼總起早貪黑的呢,原來是抄《藥師經》去了。”
一旁的風月湊嘴道:“從前帝姬也替那罪臣沈蒔抄過《藥師經》,不過想來兩者的心境是不一樣的罷。”
那時抄《藥師經》不過是障殷老太太他們的眼,叫她們以為自個兒還顧念親情罷了。
沈南寶抿了嘴,沒搭碴兒,目送走了綠葵,轉過頭便撞上方官定定盯住自個兒的眼,怔了一怔。
方官卻先垂下了眸,“帝姬的心意,奴婢曉得,但帝姬且的記得天家向來是無情的。”
或許是怕沈南寶多想,不等沈南寶響,方官又道:“日頭不早了,帝姬快快更衣罷,別叫那些帝姬們久等了。”
這麼說話,那壁風月捧來了衣裳,替沈南寶更衣。
衣服是那日拿淑妃給來的雲錦裁製的,不算很豔麗的澗石藍,稍微亮眼的就是袖籠裙邊上的錦簇花團,舉手投足,很有步步生香的況味。
遠遠一瞧,就像藍橋春雪下憑空開出的花兒,有著凌寒獨立的傲姿,也有花一樣的嬌軟。
望臺上的永福帝姬早早看見了,眼神微睞。
一旁穿著櫻桃紅鴨絨襖的永安帝姬,操著一口漂亮的細喉嚨直樂,“這就是爹爹近來才冊封的姐姐罷!好生漂亮哩!”
搭她碴兒的是永儀帝姬,一張粉團臉,檀口青黛眉,彷彿映在水裡的影子,動一動,波光流轉,“你也不想她生娘是誰,當初那麼豔冠天下,她能差的麼!”
另一個穿著茶青襖裙,紅裡子元寶領的永誠帝姬,雪白的毛託著那粉光脂豔的俏臉,一雙黑睫在雪裡映成了白色,顯得神情格外的冷清凝重,“就是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不好。”
她說完,所有人都不說話了。
也不是擠兌她,就是她自來有一種本領,只要一開口,就能剪斷所有人的話鋒。
一時間,只聽到北風呼呼的颳著,迴旋在簷下,撥得鐵馬亂撞,一種廣闊而不徹底的寂靜。
寂靜裡響起腳踩雪輕而軟的簌簌聲。
階上漸漸移近來烏濃的頂心,就著日頭一曬,有很隱約的一圈黛藍光暈,一步又一步,那張精緻的臉從光暈突圍出來,在茫茫白雪背景裡,像熾熾的燭火,強烈地照耀進人眼裡。
永福帝姬微一目眩後,眯縫了眼,“可不。過猶不及。”
突兀的一句話,隔了好久眾人才反應過來是接方才永誠帝姬的那句話。
但這時沈南寶已經行到跟前了,再接那話茬不成樣,便紛紛訕笑著同沈南寶打招呼。
“姐姐好。”
七嘴八舌,像待哺的一群雛擁躉著沈南寶,“姐姐這衣裳是雲錦罷!”
“定定是雲錦吶!只有雲錦才能這麼流光婉轉哩!”
“改明兒我也要爹爹給我幾匹,我都沒衣裳穿啦。”
沈南寶從沒被這樣眾星捧月過,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幸得好一旁的永誠帝姬開了口,“雲錦又不是想要就能要的,更別提爹爹一徑勉勵我們行儉戒奢,你兀篤篤地去找爹爹討要這什,定定要遭罵的。”
這話落,有非常靜寂的一剎那。
窄臉龐寬眉心的永寧帝姬首先回過神來,趕緊打圓場道:“節儉歸節儉,又不是叫我們衣不裹體,外出作乞兒討飯吃!該有的只要不過奢侈都是可以有的,何況爹爹要是真罵起來,那就叫永安姐姐唱一曲兒,永安姐姐的喉嚨,爹爹一向最歡喜了。”
說著,微微朝永安帝姬飛過去一道眼風。
永安帝姬怔了一怔,立馬拉過沈南寶笑,“哪用得著我哩,就永樂姐姐往爹爹跟前一站,定定什麼氣兒都消了。”
這話得到數多人的贊同,沈南寶不免羞赧,“各位姐姐謬讚了,我哪有那麼厲害哩,就只是才方進宮,爹爹體諒我人生地不熟,這才多多照顧。”
一直沒開腔的永福帝姬終於嗤了聲,“曉得就好,別以此自矜就更更好了。”
也不去瞧沈南寶什麼神色,永福帝姬拿眼掃了圈這些帝姬,“你們也是,就多個姐姐罷了,整得跟什麼似的,什麼好話都揀出來說,不嫌害臊,也不怕這雪等會兒叫日頭曬沒了,塑不成雪獅了?”
永福帝姬到底是長帝姬,又還是聖人之子,誰敢嗆聲的,遂有了這話,各個都訕訕地指派著各自的宮人拿蔑簍去兜雪。
沈南寶也叫了方官和除雲一同去,就是這時,永誠帝姬靠了近來,“你別吃心,永福姐姐就是這樣的,平日裡遭嬢嬢管得心裡苦,遂在我們跟前,忍不住要倒一倒苦水。”
不鹽不醬的一句話,偏偏永誠帝姬說得很一板一眼,看得沈南寶忍不住笑,“我曉得,我不吃心。”
永誠帝姬瞧見她的笑靨,蠕了蠕嘴,耳根不知道怎麼的陡然紅了,“我嘴一向這樣,不討人歡喜,我母妃也罵過我許多次了,但我腦子鈍,嘴又快,怎麼改都改不過來。”
沈南寶點點頭,“永誠姐姐不是腦子鈍,是心裡直,是內秀的人兒。”
這時恰巧有風拂過,吹到了一旁永順帝姬的耳朵裡去,那入鬢的長眉剌剌一揚,“怎得,她是內秀的人兒,我們就不是了。”
沈南寶遭問了個猝不及防,頭一次回得磕磕巴巴,“姐姐們都是內秀的人。”
永安帝姬戛玉似的喉嚨響了起來,一手拍了拍永順帝姬的肩頭,“姐姐你就別打趣人永樂哩,她才來,什麼都不懂。”
說著,一雙清水眼滴滴嬌、嬌滴滴地朝沈南寶一眨,親暱又嬌俏,“你別管永順,她就這樣,慣愛和人比個高低。”
永順帝姬嗤了聲,“我母妃告訴我了的,爹爹那麼多的帝姬,各個都頂頂厲害,我且得要尋出我的長處來!不然爹爹都不拿正眼看我的。”
正巧這時宮人兜來了雪置在空地上,站在那壁的永福帝姬晃眼一看,眉心剌剌一蹙,“怎麼盡在那兒打堆呢!是擎等著雪化麼!”
幾人同沈南寶相視,皆是一笑,異口同聲道:“走罷!”
沈南寶行在廣闊的地境裡,瑟瑟的北風颳在她的臉上,明明是刀子一樣的割人,內心卻比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柔軟暖和。
方官抬起頭,迎著天光,見到沈南寶那張精瓷臉上奕奕的華彩,嘴角抿了抿,也跟著她揚了起來。
永寧帝姬一到雪堆邊兒,啥也不顧忌的,就把身子摔了進去,砸出一個坑兒,也砸出鹽粒似的雪花簌簌飛濺在眾人臉上。
永順帝姬拭著臉上的雪沫,氣不打一處來,“你快起開!你別把我雪弄髒了!去年那雪獅被爹爹挑眼了,今年我還想著做個好的給怹瞅瞅呢!”
永誠帝姬翣了翣眼,把眼睫上雪翣下來,“為時已晚,不如報仇。”
說著,面無表情地抓了一把雪就往永寧帝姬臉上砸,砸得永寧帝姬驚呼,永順帝姬臉愈發漲紅了,瞧著那一團狼藉的雪,心把子的疼,“不成,不成……”
永儀帝姬有樣學樣,學著永城帝姬就往永順帝姬身上砸,“不成也得成,反正雪那麼多,不愁沒的,更何況,永順姐姐你畫的圖人待詔瞧見了都搖頭,像這雪獅,也就別想了,能塑個雪獅的模樣出來就不錯了。”
永順帝姬通紅的臉被兜了個雪白,動一動,簌簌落下來雪沫,襯得那咬緊的朱唇愈發鮮紅,“你胡說!去年爹爹還誇我雪獅有形呢!”
大概是氣極了,登時也沒管了,彎下腰,抓起雪團成一團兒的往永儀帝姬身上砸,砸得沒個準頭,砸在了沈南寶身上。
沈南寶只覺裙上恍若被人重重一扯,反應過來,幾個帝姬都瞠大了眼盯著她。
永誠帝姬還是那木木的一張臉,“可惜了,好一件兒雲錦就這麼被糟蹋了。”
不是自個兒砸的,永儀帝姬便站著說話不腰疼,一雙青溼的眉飛揚得厲害,“瞧你,把永樂整成這樣,等會兒子爹爹來了瞧見了,少不得要說你。”
永安帝姬那漂亮的聲口又脆生生響了起來,“爹爹好連坐,永儀姐姐你別想焯水撇浮沫撇清干係!”
打趣歸打趣,但眾人一雙眼還是翼翼地睇著沈南寶。
畢竟才來,也不熟悉彼此的性情,就怕頑笑鬧太過了,惹得誰都不好下這個檯盤。
結果沈南寶拿手拍了拍裙,兀自自彎下腰,也團了一團、兩團、三團……雪,接二連三往她們身上砸去。
一來二去,只見得空闊的廣場裡漫天飛射的雪團。
永福帝姬見不下去,剛開口想吼一嗓子別鬧騰,沒料,嘴剛剛翕了開,一團雪精準地咂進她的嘴裡,咽一咽喉嚨,透徹心扉的涼。
是沈南寶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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