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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永福帝姬,很快迎來二十四司奉上的東西,領頭的劉尚宮操著和張太監一樣的恭敬笑貌。
“帝姬萬福。”
沈南寶怔了怔,為她這個稱呼,卻很快的,抬起手虛扶一把,“尚宮不必多禮。”
劉尚宮得令,起身回過頭指點著身後一干的金漆托盤和黑漆箱籠,道:“這些物件都是按照帝姬的規格準備的,還請帝姬掌掌眼,瞧瞧哪兒還缺的少的,儘管同奴婢說,奴婢立馬叫人下去準備。”
都說了是按照帝姬規格準備,她再挑眼兒,豈不是遞上話柄供人碎嘴。
沈南寶因而道:“你是這事的行家,俱細什麼定是都考慮到了的。”
這份信任來得輕易,不容易叫人相信,卻不妨礙人舒心。
人心嘛,就是這麼一點一點,日積月累的偏移過來的。
劉尚宮臉上笑容真切了些,屈了屈膝,指派著宮人將那些物什一一按地兒放好。
空闊的屋子一霎那間豐富了起來,就是犄角旮旯裡也沒錯過,豎著細腰肥肚兒的冰裂紋瓶,插上四時常春的扶桑。
人從旁邊過,帶起一陣風,絢爛的花朵兒招招搖搖,在夕陽下照耀出鮮活的,一種美的姿態。
劉尚宮對此見慣不怪了,垂著目,又牽出一摞人,都是侍奉她的宮女,沒說來路和名兒,是暗自提醒沈南寶事後一一去問。
沈南寶悄然勾了唇,謝過劉尚書,擎等著她走遠後,殿內又冷沉了下來,像一瞬間甕進了涼水裡,哪兒都寒津津的。
新來的宮女們忍不住打起寒顫。
沈南寶恍若未覺的靜靜站在那兒,外頭有風在亂轉,簷角下的鐵馬載浮載沉,叮鈴哐啷的,聽上去很遠。
風卻很近,拂在她的腦後,寒颼颼的。
她不由攏緊了手,有宮女瞧見了,邁著小碎步垂首上來,“帝姬,奴婢叫人添點銀骨炭來?”
沈南寶頷首道好。
銀骨炭很快被人端了上來,伴著噼啪的聲兒,一股沉酣而溫暖的空氣重壓上來,像某個夜裡翻身時,被衾覆在臉上的感覺。
朦朦朧朧,迷迷糊糊,恍惚是個夢。
沈南寶伸出手,擎著火鉗撥了撥炭堆,炭屑滴溜溜飛上來,跌在人臉上、肩頭上,有非常溫暖的一剎那。
怕火星子燎著了袍,沈南寶撫了撫,沒撫得及時,裙衽還是被燙出了個洞,邊緣泛著黃,打眼看去,有一股子陳舊的況味,就像那些事。
前世的事、沈府的事、她和蕭逸宸的事……
沈南寶恍若被針刺一般,渾身一震顫,臉色也變了。
先前那個宮女仍舊眼尖的看見了,卻行上來,屈了屈膝,“帝姬,要更衣麼?”
沈南寶這次沒點頭了,她劃了一眼過去,“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又屈了屈膝,帶動身旁燭火盪漾,“奴婢叫除雲。”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去巫山不是雲’的除雲?”
除雲眼睫更低了點。
沈南寶下視她,迎著燭火,那點稀鬆的睫毛像娥翅,歇落在高高隆起的顴骨上,帶起一點嬌弱的況味。
“奴婢是鬧饑荒被家裡人賣進宮來的,沒曾讀過書,不曉得是不是這個除雲。”
沈南寶放低了點聲氣,“那這名兒是誰賜給你的?”
除雲道:“是從前侍奉的王美人取的,不過,王美人早些年犯了事,衝撞了聖人,被祗候施板子時打碎了腿彎兒,臥榻了小半年,那年夏還是沒熬得過去,歿了,奴婢因而被充司燈做了掌燈,兜兜轉轉,這才來了帝姬您這兒。”
除雲說這事時,都沒甚動容的,想來,宮裡死人這樣的事是太過平常,就像趙老太太說的那樣,這皇宮眼瞧著金翠輝煌,哪哪兒都好,其實就跟清池子底下的石子,且得親自去翻一翻才曉得裡面有多少淤泥。
沈南寶撤了口氣,“能來我這兒,算是你我間的緣分,這麼罷,你替我好生記一記這些宮女的名兒,明兒一一告訴我,也免得我連各自的名兒都不曉得,招呼起來都不便利。”
除雲眉眼泛起一點的喜意,很快道是。
沈南寶卻不再看她了,繞過金綠山水屏,進到裡間。
床榻是方才劉尚宮來時叫人收整好的,撩開珠羅紗簾幕,裡頭是齊整疊著的簇新綢面錦被,在凝冷的屋子裡,像一措細小的火苗拱在沈南寶心頭上,有著切實的溫暖。
有了方才除雲打頭陣,其他幾個宮女也上趕著想討好,因而一見沈南寶臉上的倦意,便紛紛行了上來,想伺候她更衣,被沈南寶謝絕了。
“明兒記得叫我,我且得去跟嬢嬢請安。”
聖人雖是遭禁閉,但沈南寶才封的帝姬,必不可少要去請一請安,遂翌日,沈南寶換上帝姬的常服,便一派弘雅的去了正陽宮。
聖人到底是聖人,即便被禁閉了,也把自己收拾得光頭面滑,坐在那一片天光下,只叫人一臨門,華貴燦爛就直撞了滿眼。
沈南寶翣了翣眼,行到聖人跟前,頂禮膜拜,“嬢嬢萬福。”
聖人睨她一眼,慢慢撫著膝襴道:“你這禮作得不規矩,不過也是情理之中,畢竟自小沒在宮裡叫尚儀教導,等今兒下去,我會指派王尚儀來你殿裡好好教一教你,你且得用心學,過不久小年,那麼多人出席,萬一現眼子了可不好了。”
沈南寶姿勢沒變,嗓音因而顯得有些咕噥噥的,“我曉得,我必定用心的學。”
聖人這時稍抬了臉,“起來罷。”
視線裡,出現一張端麗的巴掌臉,大概是今兒要來見她,所以裝扮得很規矩,規矩規矩便免不了美得俗套些,但越是這樣,越發叫人看著心驚,不為什麼,只為這酷似宸妃的臉。
酷似形容得太含蓄了,應當說簡直就是。
以至於晃眼一看,從前種種潮水似的洶湧而來,竟一時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又身處在哪兒了。
聖人走神的樣兒,沈南寶瞧在了眼裡,濃睫垂下來一點,含住眸底的一線暗光,手卻撫向了臉龐,嘴角掛笑,“嬢嬢是瞧我想起了我母妃罷。”
說著,兀自自一笑,“就是爹爹也說,我長得極像我母妃哩。怪不得嬢嬢初次見我,就恍了神。”
聖人眯縫了眼,像瞧見了突出來的一顆釘兒,不錯眼珠的看著沈南寶。
卻是很快,聖人便收回來了視線,語氣凋凋地道:“是哩,第一眼看時還以為是故人歸來,但看到永福時,才知道是我錯想了,人死如燈滅,死去的人怎麼可能再活過來,所幸她還留得有一子,不然和那些個美人、才人似的,沒所出,連史冊都懶得記上一筆。”
沈南寶似乎被她勾起了悵惘,站在下首,嗓音壓低了些,“可不是,也幸得好,我這人命好,雖然歷經了數難,卻都是有驚無險,不然,誰人曉得我母妃曾有過一子呢。”
兩人在皇城司,近乎撕破了臉,當下這麼和和氣氣地說話,其實心底兒都門清各自鬼抹眼道兒,遂當下你來我往,或試探或警告後,便都無話可說。
聖人當即叫退了沈南寶。
甫一出正陽宮,逼仄的夾道里碰上也來請安的永福帝姬。
四目相對,昨兒的恩怨過往都拋在了腦後,而今都是流著一脈血的陌生姊妹。
沈南寶屈了屈膝,“姐姐。”
永福帝姬回了個禮,“正正好,碰見了你,倒懶得我多跑一趟……”
永福帝姬停了一停,拿眼掃了圈沈南寶,“爹爹膝下算上你有七個帝姬,那些姐姐曉得你的事,都商計著後日北苑新貢御茶時,邀你出來聚一聚,也算互相打個照面。你且記得勻出時間,曉得麼!”
沈南寶說曉得。
永福帝姬嘴癟了下,撫著袖上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燙的金線,“那些姐姐都在問你呢,你多久出生,想曉得你是行幾。”
沈南寶道:“我聽祖父母說,我是道光二年臘月生的。”
永福帝姬因她所謂的‘祖父母’又攏緊了點眉頭,“雖你而今還沒進祖宗廟,但爹爹給你賜了金冊,也封了徽號,那你的祖父母便不再是趙家那老倆了。”
沈南寶很乖的點了點頭,又是一聲曉得。
那恪守禮數的模樣,看得永福帝姬眉心一蹙,“你這套見旁人就罷了,和自家姐妹還有爹爹時沒必要這麼多禮,膈應得慌。”
她無心的一句話,聽得沈南寶淺淺施了個笑,“多謝姐姐提點。”
永福帝姬只覺得哪裡怪,卻沒上心,反正話帶到了,便同她告了辭。
沈南寶行在回去的路上。
今兒陪沈南寶請安的是除雲,她託著沈南寶的肘彎,舉止翼翼,生怕錯處了。
沈南寶見狀道:“我不是正經宮裡出身的帝姬,對我不必要那麼嚴陣以待。”
除雲搖了搖頭,“帝姬說笑了,不是宮裡出身,卻也是正經的帝姬,哪能輕視的?”
沈南寶嘴角抿起來輕淺的笑紋,“這些是王美人教你的?還是掌燈時學的?”
宮裡這些人來路不明,沈南寶用起來絕對有防備,但也不至於句句都跟打謎語,偶兒戲謔一下,反倒能拿捏住人。
除雲果然耳廓有些紅了,“耳濡目染,漸漸的就會一些。帝姬可不能笑奴婢。”
兩人這麼說話著,行到了宮裡。
沈南寶剛剛提裙上階,就聽到一嗓子嗷嗷的嚎了過來。
“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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