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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戴著六合瓜皮帽的長隨攔在了跟前。他塌著腰虛著眼,涎臉笑道:“二姑娘,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兒不是您來的地兒!”

這聲音又尖銳又高昂,甚至還拖長了調,任誰都聽得出他在拖捱時間。

沈南寶眼沉了下來。

耳畔有疾風颯過,沈南寶不由翣了眼,便是在這樣的間隙裡,她聽到綠葵低沉的一聲喊,“姐兒,您快去!”

——是綠葵揸住了那長隨。

女子和男子的氣力不是等同量的,綠葵能揸住長隨,不過是佔了猝不及防的先機。

遂沈南寶想也沒想,拔了腿就往裡奔。

黑暗醃漬身上來,一點點,一寸寸,將她漫進無邊的淵藪裡,唯一能聽到的是她劇烈的喘息,唯一能感受到的是胳膊上尖銳的疼痛,還有身後那長隨,淒厲,而又恐懼的聲音——“二姑娘,您不要去!”

“看不得!”

“不要看!”

……

近了,漸近了!

離他們方才所謂的水甕愈發的近了。

長隨的聲音也近了,近在咫尺,近在耳畔!又尖又薄,像刀片!

“要死人的!”

指尖碰上水甕的霎那,長隨扽住了她,拽離了甕壇。

就像是一頃兒從深潭裡掙脫出來,那些聲音陡然清晰了,擴大了,風聲,犬吠聲,長隨覆在她兩臂的手,那‘嘎吱嘎吱’骨頭縫顫慄的聲兒,還有甕裡的聲音,她都聽清了!

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

說時遲那時快,一壁兒的綠葵拔腿衝上,簡直不容人作想的,一把推開了甕蓋。

什麼都聽不到了。

什麼都凝固了!

時間也停止了!

只有沖天的臭味兜頭而來,衝得沈南寶臉色泛白,一雙眼睜睜盯著前方,前方的水甕。

盛滿水的甕,有什麼破開了水面。

‘淅瀝瀝’,水幕一般淌在沈南寶眼前。

當然了。

還有那顆頭。

那顆被斫了耳朵,挖了眼珠的頭!

頭上雜草一樣的發洇著水,一滴一滴往下滴,像遲遲的更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

這寂寂的一霎那。

這遲遲的一霎那。

這永恆的一霎那!

陡然的。

那聲音又響了起來,從那顆頭裡發了出來。

‘嗚嗚嗚嗚’悲切的、淒厲的、啼血的,撕裂了天井似的圍牆,撕裂了空氣,撕裂了沈南寶的心臟!

她站不穩了,栽在了地上。

視線晃到了天上,那被圍牆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沈南寶從來沒發覺過圍牆竟有這麼的高,就像一口又窄又深的天井!簡直叫人窒息!

忍不住的,一股悶醃昏氣湧上了胸口,她捫了捫,沒捫得住,吐了出來。

一股腦,彷彿要把心,要把肝膽肺都嘔出來,嘔個殆盡!

有風灌了過來,灌進沈南寶的袖口,從頭躥到腳,慄慄的冷得可怕!

沈南寶忍不住打起了擺子,她聽到綠葵破碎的喉嚨裡,艱難的那一句,“姐兒,我們先走……”

話音剛落,有手伸到了她的腋下,打算架她起來。

沈南寶卻掙了掙,顫軟著聲兒,道:“不,我得問清楚。”

長隨生無可戀,卻仍是扽住她的胳膊,“二姑娘,您別……咱爺兒快回來,叫他知道您到這兒來了,咱們各個都得死!”

沈南寶慘白著臉,一陣陣的酸意從肚裡湧上來,湧得她喉嚨火燒似的疼,“我不會讓你們死的!”

沈南寶趴在地上,指縫狠狠插/進了泥土裡,泥土的腥氣,青草的清香,一陣陣躥上鼻尖,她卻只是定睛前方,前方那‘嗚嗚’的頭,問:“我問你,你只要點頭,搖頭就是。”

水甕裡,那顆頭點了點。

沈南寶只覺得眼眶泛酸,她翣了翣,“你是——芸小娘麼?”

隔著迷滂滂的水霧,依稀可以看見那顆頭點了點。

她還要再問,一隻手卻被人猛地抓住,將她拔地而起。

——是陳方彥!

他一張臉鬱沉極了,一雙眼刀片般的刮向水甕那邊,又刮向地上的長隨,最後,才放柔了眼神,看向沈南寶。

“你怎麼來這兒了,我們出去說。”

那語氣溫脈得,就像無數次,記憶裡,他謙謙君子的模樣。

沈南寶聽著,心卻窒了窒,她瑟瑟的,慢慢地把手拗回來,想要掙脫開他的桎梏。

“我們就在這裡說。”

視線裡,陳方彥眉心顰了起來,微微一點的弧度,卻看得沈南寶淚水跌下,“為什麼?”

手腕緊了緊,緊接顫抖起來,不是沈南寶,是陳方彥,是他在顫!

他道:“我們出去說——好不好?”

她不響。眼淚簌簌往下落,淌糊了她的整張臉,她也不去拭。

她只是定定的看著他。

沉靜且有力,就像一把巨大的鈍刀斫在陳方彥的頸子上,慢慢的,磋磨著他的喉嚨,一點氣兒都透不出去!

陳方彥深長閉上眼,再睜開時,他看向綠葵他們,“你們先出去!”

橐橐的步聲漸次遠去,把所有的聲音都抽走了。

只剩下寂寂的院落,相覷的兩人,不斷流著淚的沈南寶。

陳方彥動了動,手作勢伸到她眼下,要替她揩淚。

沈南寶猛地一顫,避了開。

那手便停在了半空中,像風乾的石雕,一寸,一寸寸剝落,將他臉上僅存的一點笑意都剝落了下來。

沈南寶只當沒看見,她翕了翕唇,囁嚅道:“告訴我,為什麼。”

耳畔傳來一聲嗤,跟驚雷劈過了腦子,沈南寶驀地轉過頭,看向陳方彥,只見得他淺淺一勾唇,澀然道:“為什麼?你覺得為什麼?還能有為什麼?”

他朝她邁了一步,高而闊大的身兒投下來巨大影兒,蓋住了她整張臉,臉上神情因而模糊起來,她的是,他的也是。

只有他那咬牙切齒的聲兒,清晰的,明朗的,捎搭著風傳過來,“她那麼的害你,她不該?”

沈南寶怔了怔,不敢直視他,“但你不是已經讓她吃到了苦果,她前世不也死了麼?”

“對。她死了。”

陳方彥斬釘截鐵,眼底卻慢慢有水意浮上來,“可是哪又怎麼樣呢?你活過來了麼?我們能再像前世那樣麼?你能再像前世那麼喜歡我麼?”

沈南寶窒了下,“陳方彥……”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他搶斷了她的話,她看向他,看著他嘴角伶伶的一點笑,那笑破碎的,悽悽的,就像前世他摟住嚥氣的她的那個模樣。

“你會說,人的眼睛是長在前面的,得往前看。”

“你會說,有些事情吶,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陳方彥……”

“你會說!”

在她的嗚咽裡,他的聲音嗆烈,哽著無數的泣,“人的心……是會變的……我,喜歡別人了。”

他跌撞的說,眼睛一瞬不瞬的,只是睜著,定定望住她,“是麼?”

他的眼太明亮了,惶惶的,宛如天照,沈南寶那點小心思無所遁形,她不由得撇開了頭。

他瞧見了,慘然一笑,“沈南寶,你看——我多明白你啊。你呢?你一點都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我有多喜歡你。”

他的笑倏地變厲,“所以她該,她該死!如果沒有她!我們現在早早就在隴右道了,你還是我的夫人!你還是隻喜歡我一個人!”

沈南寶腦子嗡嗡直響,拉洋片似的閃過蕭逸宸的那些話。

一幕幕,衝得她腦袋發昏發聵,沒管沒顧地道:“所以,你才做了那麼多,那麼多!你唆使沈蒔,叫他佈下地網只為告訴蕭逸宸我們倆都是兄妹的事,你還借官家的口昭告天下我和蕭逸宸是兄妹。”

她哂然,“什麼中書舍人的耳旁風,根本不是,是你告訴的官家,要官家讓蕭逸宸下的江南。”

陳方彥深長閉上眼,“他本來可以不用去的。他只要和鄭書昭走近了,你死心了,他就可以不用去的。”

“可是!”

他倏地睜開眼,深紅的一片,倒映出沈南寶那張慘白的臉,“可是他非不要,他非要調查你的身世……”

沈南寶喃喃道:“所以……所以,你借他為我調查身世的念頭,驅使他不得不遠走江南,讓聖人因而情急,讓聖人不惜用盛家、用帝姬籠絡我,甚至還引導我寫出和你一模一樣的字!一切的一切,你就是為了讓我做你的夫人?!”

陳方彥苦苦牽了唇角,“你本來就是我的夫人。前世是,今世也該是。”

沈南寶踉蹌了下,跌跌退了一步。

陳方彥見狀,忙忙伸手來扶。

她卻揮了開。

‘啪’的一下,手打著手,清脆而響亮,卻彷彿扇在了他的臉上,所以他那麼的錯愕,那麼的怔然,他凝在了那兒。

一切都模糊了起來,是沈南寶眶裡蓄滿了淚。

她顫顫巍巍地開了口,“陳方彥,我是喜歡上了別人。”

“我是喜歡蕭逸宸。”

“但,陳方彥,你其實想過沒,這一切不是芸小娘造成的,是你……”

“前世……如果你把那些事都給我說,如果你不瞞著我,我們是不會走到如今這樣地步的。”

“陳方彥,曾經那麼喜歡你的我是被你自己親手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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