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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服盞茶的功夫拿了來,還有簇新的騎馬褲。
這時沈南寶的血已經凝結了,爬在臂膀上,像紅豔的蛇纏繞。
痛倒不甚痛了,就隱隱有些燒,那一塊兒都像拋在了火爐裡般燙得厲害。
宮人遞了衣服進來,雖面朝著綠葵,眼神卻往內亂瞟。
大抵是被綠葵清炯炯的目光盯著有些心虛,宮人眼軲轆轉了那麼一下便收了回來,只管笑道:“帝姬託我來問問二姑娘現在可還好?還叫我來幫二姑娘更衣,這宮裡的服飾不比外頭,多繁瑣,怕二姑娘不好穿戴。”
綠葵還是那麼脈脈如水流的溫笑,“我替咱姐兒多謝帝姬的關照,不過都是衣服,再繁瑣也不過那些樣兒能差到哪裡去?更何況已經有兩人了,再派一個伺候……”
她停了一停,把後話咽在了肚兒裡,卻聽得各自心裡敞亮。
強扭的瓜不甜,宮人聽罷,便攜了話回去覆命了。
綠葵把這事說給沈南寶聽,沈南寶倒沒什麼動容,風月的臉卻更加慘白了,“這……帝姬這麼遭的……是起疑了?”
沈南寶整飭著服飾,“剛剛好打碎了陶寶文,剛剛好我來月信了,她不起疑倒更古怪哩。”
“那!那那那這可怎麼辦得好?”
沈南寶見風月滿臉的恐慌,捏了捏她的臉蛋兒,“事情都還沒走到最壞的境地,你倒自己把自己嚇死了,且安心,帝姬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兒將我邀進宮,總不能就這麼叫我有去無回罷。”
這話說得很沉重,聽得綠葵驚異得很,“不過是拉攏罷了,聖人手段恁麼毒辣的?不行就要姐兒您死?值當這麼撕破臉?”
風月忍不住道:“姑姑,你不曉得……”
穿戴好的沈南寶卻行一步,“什麼事等出了皇宮再說罷,現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等沈南寶再到東間時,茶床已經叫人撤下了,永福帝姬還是端坐在那頭,一壁廂卻坐著盛世洲。
兩人不知道正說著什麼,反正臉上都沉沉的,聽到動靜齊齊轉過來眼,跟青龍偃月刀似的,冷冷斫在沈南寶的身上。
沈南寶心忍不住一跳,耷拉了眼走上去。
永福帝姬很快迎了過來,隱隱的龍涎剌剌往沈南寶鼻尖裡衝,“方才我聽宮人說……可還好?”
後面那聲兒壓低了道,沈南寶瞟了一眼盛世洲,點了點頭。
永福帝姬撤了口氣,嚴峻的臉上雲收雨霽似的松落了下來,“好就成,就怕不好……今兒就不瞧你分茶點茶的手藝了,改明兒再來。”
明兒。這個詞就像斷頭臺懸而未決的鍘刀,叫人聽了只覺得惶惶。
沈南寶嘴角牽起的那麼點弧度卻多了些真實的意味,“倒掃帝姬的興了。”
永福帝姬拍拍她的手,“我年長你兩歲,你叫我的小字妙元,元姐姐就是,我呢,便叫你寶妹妹!這樣聽著也親切!”
沈南寶不敢違抗,依言叫了聲元姐姐。
兩人這才走向堂中,盛世洲這時已經從位上站起了身,隔著一尺來寬的道望住了沈南寶,“二姑娘。”
沈南寶恍惚才看到他般的,臉上只作詫異的神情。
永福帝姬見狀道:“方忘了著宮人遞話給你,盛大公子青睞寶妹妹你的字,特特兒進宮來想要再看一番。”
不等沈南寶答,盛世洲接過了茬,“方方言語多有冒犯,還望蕭二姑娘見諒。”
一個人的品性從根兒上就註定了,見不得人好的永遠都在嫉妒人,自持甚高的瞧人總是下賤地睨著眸,縱使日後有了遭遇,也不會有太多的改變。
沈南寶肚裡敞亮,嘴角卻深彎了彎,“沒有冒犯這麼一說,盛公子也是替我擔憂罷了。”
說話間,永福帝姬領著沈南寶走到了座上。
位子挨著盛世洲的,不必要伸手,肘彎稍微逾越一點兒便能碰著了她。
沈南寶心下沉了沉,卻無可奈何,唯是照辦地坐定下來,歸置歸置鸚鵡綠的馬面裙,便聽到頭頂上永福帝姬嗤嗤的聲兒。
“筋為剛,骨為幹,就如人一般,要有骨,要有筋,也要有裹筋骨的肉,所以世人常道字如其人,人如其字。”
最後一聲兒重重的撂下,伴著宮人侍奉上桌的那盞茶,脆生生的,磕在了沈南寶心上。
永福帝姬卻一改方才的語調,悠長的,遲遲的道:“也怪不得篤初錯了眼,就是我瞧見了寶妹妹的字也震了一震哩!畢竟那麼柔柔糯糯的一小娘子,寫出來的字卻那麼的俊逸,絲毫不遜那些將才。”
永福帝姬停上了一停。
打眼一瞧,原是她是端了盞,拿蓋兒刮茶末的喝起了茶。
沈南寶曉得她是故意留上這麼一空叫自己搭碴兒,因而道:“我祖父素好點這些雅趣,家裡便收藏得有些柳公的字帖,我自小臨摹著,走筆便勁逸了些。”
喝茶的動作頓住,水面上映出永福帝姬那雙窅窅的眼。但只是一會兒,她便放下了盞,盈盈一秋波的渡過去一絲笑。
“揮毫落紙如雲煙,是有柳公的瘦硬,挺立之感,但顏筋柳骨,向來都是相併來說的,光有柳公的一筆不苟,少了顏魯公的筋,便沒了韻味……所以吶,博採眾家之長,集大成於一身。還是不能一頭子扎死在一處兒,且得瞧瞧別人的,寶妹妹你說是不是?”
別人。
盛世洲麼?
這話拐話的,是要逼著她應吶。
沈南寶睇了眼手邊的茶,雀舌一般細扁的芽尖,不消細看,便知道是黃山毛峰,只本是該杏黃清澈的湯色過於鮮明、過於金黃了。
沈南寶眼底浮上一層嚴霜,“元姐姐既這麼說,我倒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想向元姐姐討教討教。”
永福帝姬望著她,示意她往下說。
沈南寶提拎起一壁兒的茶,有一搭沒一搭地磕出聲,“我曾聽人說過,這每人生來,都是有屬於自己命冊的,有些人生來龍血鳳髓、玉葉金柯,而有些人生來販夫騶卒、下塵如狗,我們雖無計留春住,也無法轉圜自己的命,但是可以盡力造運的。我從前是不信的,只是方才聽元姐姐這麼說……”
沈南寶提起茶蓋兒,這次沒再放,只把頭轉過去,惶惶將永福帝姬看住,“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字既然後天能練就,那麼人也應該是可以的。”
她說完,撂下了蓋兒,蓋兒落在盞上,括辣鬆脆的一聲響,聽得永福帝姬身形猛地一怔住,那張美得模稜兩可的臉,彷彿曬著了太陽,顯現出一抹緊迫的紅。
“你到底想說什麼?”
沈南寶垂下眸,濃長的睫交錯影亂的,遮掩住她眼底的風景,“元姐姐喜歡懸絲傀儡麼?”
永福帝姬眉上狠狠一沉。
沈南寶卻忽然抬起了頭,眼底明亮的,像兩盞油燈照住了她,“元姐姐說親了麼?”
永福帝姬聽夠了她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問話,只管撒了氣的笑道:“大宣帝姬的親事哪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說允的。”
沈南寶恍惚沒聽出她的攜氣,唯是點點頭,“可不,聖人睿智,既能用雷霆手段將闔宮治理得井井有條,任誰也不敢厥詞一二,元姐姐作為聖人的長女,其親事當是要十分的講究,十分的斟酌。”
斟酌,講究。
永福帝姬心下慘然。
那不過都是場面話罷了。
她們這些帝姬生來不過是扶持弟兄爹爹皇權的‘戎柄’罷了。
就算是她,聖人的長女,不過也如此,或者說更甚。
從小到大,一言一行,就是笑一笑得需露幾個褶子,都叫嬢嬢和教養姑姑拿著教條約束著,她從前為此哭過多少次,可換來的是什麼,不過嬢嬢冷漠的一瞥眼,又一番的訓斥,或者……藤條的鞭撻。
後來她便不再哭了,把淚水嚥下去,把那些渴求也一併醃漬在肚子裡。
旁人都道她識大體了,不愧是聖人所出,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每午夜夢迴都是嬢嬢那冷峻的、漠然的,如同看一個不相關畜生的眼神。
沈南寶前世曾同陳方彥出遊時,聽人說起過一嘴永福帝姬,那時她已經被官家許給了交趾國的郡王,意作兩國友誼長存。
‘你說說這聖人怎麼想的?官家恁麼的帝姬呢,為什麼聖人非得要毛遂自薦,薦了自個兒的親閨女,長帝姬去?恁麼滔天的尊貴,哪裡是交趾國的郡王能夠攀附得上的?’
當時權當戲言過耳的一番話,再次回想起來,沈南寶只覺得宛如救命稻草,更瞧永福帝姬如前世的自己一般。
那麼的一腔熱血,那麼的顧念著父情母慈,卻最終撲了場空。
她深然的想著,一壁兒的永福帝姬卻彷彿從深潭裡掙脫出來般,鬱郁嗤嗤地開了口,“人和字怎麼能相提並論呢?字可以因著日積月累的磋磨改變它的形容兒,人卻不能……”
“能的。”
琅琅的一聲,像鋒利的尖刀劃破了巨囊,透進來一線光,照亮了永福帝姬的眼,她惶惶看向沈南寶,聽著她道:“不試一試,元姐姐您又怎麼知道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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