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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到了翌日,他將出發的時候,沈南寶昨夜兩更才回的屋,害怕起不來送他,便坐了一宿,等到外頭起了一點幽光。

沈南寶瞧了眼外頭遲遲滴著的更漏,便披了件斗篷往門前而去。

蕭逸宸正在閥閱整頓行囊,這次他雖是依照著官家的令兒前去江南,但那事到底不好見光,便得是在這樣鬼齜牙的時候啟程才不打眼。

正要認蹬上馬,一溜腳步從身後傳來。他轉過頭,看到沈南寶正要跨過門檻。

蕭逸宸一怔,立馬迎了上去,“你怎得來了?我不是告訴了你,不要你送麼!”

沈南寶喘著氣兒,因疾行過,兩頰紅紅的像搽了胭脂,一雙眼映在稀薄的光裡,彷彿牽出來絲,一根接一根的,纏住了他的眼,纏住了他的心。

蕭逸宸不由得呆了一呆。

沈南寶沒察覺到,只是打趣,“你叫我不要送,我便不送?我成什麼了?你的懸絲傀儡?”

蕭逸宸卻笑了,“是——你才不要聽我的,你就要送我,你就是想送我。”

但離別終歸是悵惘的、淒涼的,即便現下做出這樣的喜悅,看著卻都有一種空洞的感受。

沈南寶吮吸到空氣裡那點微涼,不自禁地上了前,伸手替他抻了抻領褖,似乎覺得不夠,又把那嗶嘰斗篷卸下來,重新替他扣上。

盤金的紐扣就著光有些刺眼,沈南寶好幾次都沒扣得上,反而把眼睛看得有些泛了酸。

她不由得翣了翣。

蕭逸宸注意到了,抬起手說:“我來罷。”

沈南寶卻不讓,兩手分別緊拽著盤金扣和扭眼兒,一徑的鼓搗,“你來,方才便是你扣的,瞧瞧你扣得什麼樣兒,稍微動作大點就要散的。”

她說著,溫熱的鼻息咻咻地噴在他的脖兒上,羽毛似的掠過他的心尖兒。

他不由得凜住了,身子硬邦邦地跟塊木頭挺在那兒,腦子卻插了翅膀,飄飄飛到了天邊去,飛到了昨夜去。

——那抱著她的觸感,那因懷裡有她的踏實感。

蕭逸宸忍不住心馳神往,嗓音也深遠了起來,“著急著趕路,怕太遲了遭人看見,也怕看見你,便捨不得走了。”

扣紐扣的手停住了,那噴在脖兒上的鼻息,咻咻的,愈發溫熱了。

蕭逸宸疑惑地垂頭去看。

她卻一手托住他下頦兒往上抬,“你別動!本來就難扣,一動又前功盡棄了!”

義正言辭的語氣。

蕭逸宸聽著,怔了怔,剛剛還春光燦爛,風情盪漾的臉沉了下來。

他道:“你抬起臉來。”

她不響。

底下的手還在簌簌地扣著扭,蕭逸宸有些不耐,一把握住了那手,垂下頭去看她。

她卻也把頭垂下去,只露個黑茸茸的腦袋給他看。

蕭逸宸見狀,眼神又沉了一瞬,語氣卻輕了許多,“我又不是不回來……我會盡早回來的。”

掌心裡的手微微顫慄起來,他聽到她破碎的嗓音,“我知道的。”

“我昨兒不也說了,叫你慢慢的去,慢慢的回。可是呢……”

她突然地笑了,喉嚨凋凋的蹦出一串顫音,“我那是怕你著急趕路,路上出事。我私心是想你早些回來的,不,我其實不想你走。”

總是這樣。

每每他們以為終於撥開雲霧見月明啦!今後會一帆風順啦!卻又會冒出各種各樣的山峰要他們攀。

一次又一次。

她不是覺得累,她是害怕了。

害怕有一天,他們攀不過去怎麼辦?

這時老爺兒稍稍露出來了一點頭兒,分割出一明一暗的兩個世界,沈南寶站在混沌的界限裡,臉上因而斑斕起來,細細的看去,才發現,那不是光,是淚,還有那掩在淚後面的恐懼。

蕭逸宸震住,一股熱氣從心底湧上來,衝得他頭昏腦漲,沒管沒顧地道:“你同我一塊去罷!”

話說得很衝動,也欠缺考慮,但甫一說出口,他卻醍醐灌頂似的想,是啊!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行呢?帶著她啊!

這樣他就不必嘗受想她的苦楚了!也不必鎮日惶惶擔心她被人搶走了!

她在他的身邊,他也可以安安心心,踏踏實實的去做那些事。

他都已經預想到幾日後他們在江南、在宣州怎麼一起遊玩,一起品嚐點心。

她卻兀自自地抽開了手,替他扣好了盤金紐扣,搖頭道:“要是真的能夠,你早便會想著帶我去了,而不是這時候再來說。”

跟兜頭一棒,打醒了他。

是啊。

他怎麼能忘了。

這事是鄭中書提的,他帶著她,要是遭鄭書昭曉得了,只怕還沒出城門便遭攔下來了罷。

蕭逸宸闔下了眼,濃睫在臉上灑下絲絲落寞的影兒,“我倒是不願叫你看到我這麼窘迫的樣兒。”

沈南寶拍了一下他的胸膛,清脆的聲捎搭出她打趣式的笑,“我窘迫的樣子你見得少了?就當還我的!”

天漸漸亮了,滿城喑嘎的雞啼,杵臼這時走了上來,“主子,該走得了。”

秋風疾疾,掃得蕭逸宸嗓音急切了起來,“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儘想著減口裡,腰都不夠我一手攬住的,還有不要見那個陳方彥,鄭書昭那邊也是,你不想見就不要見,你不高興也別忍著,就當替我出氣……”

他喋喋不休,很有長篇大論的架勢。

沈南寶雖捨不得他,但怕再拖下去,到時候真扎人眼了,便推著他上馬,敷衍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走罷……”

剛剛還那麼難捨難分呢,現在倒是巴不得再也見不到他的樣兒。

怪不得旁人都說女人的臉跟翻書一樣,一頁兒一個樣兒,簡直叫人目不暇接。

走罷。

走罷。

再不走,腳就快要在這兒紮根了!

蕭逸宸嗐然著,拽住鞍的前橋,踩蹬躍上馬背,嗶嘰斗篷傘一樣的打了開,傘底下是他闊綽的身姿。

但見他一牽轡頭,將馬勒出一陣兒的響鼻,他在這樣的聲響裡,隔著朦朦的一線天光看她,“走罷,看你進去了我再走。”

剛剛嚥下去的淚又湧了上來,衝得她眼眶發脹,她卻一扯嘴角,開朗了聲兒,“大老爺們兒倒磨磨唧唧的,就進門這麼點路還要看著我走,是覺得我會走丟麼?”

她透了口氣,壓下嗓間那點的格澀,“我看你走罷——”

時間真不早了,太陽黃黃的曬在他臉上,都有些些發燙了,蕭逸宸因而不再忸怩了,只是向她招招手,“過來。”

沈南寶訥訥地走過去。

他倏地俯身下來,高大的身子蓋下來巨大的影兒,壓得沈南寶身上一片漆黑,她心下一驚,就感覺有什麼溫熱拭過她的眼角,帶走了她的淚。

再抬眼時,他已經坐直了身,一手放在唇畔吮吸著,神情志得意滿,微微乜下來的眼含出一線妖冶精緻的光。

就和初見時一樣。

美不可方物,掣動她的心腸!

沈南寶怔了怔,他卻已經揚鞭策馬,縱出了老遠,只留下一句,“怪難吃的,下次可不要再哭了。”

馬蹄颯沓,揚起一片黃塵,吮進肺裡微微的嗆人,揉進眼裡昏昏的刺疼。

一陣風來,吹得臉上一陣涼一陣熱,沈南寶想起他的話,照辦地擎起錦帕掖起了眼,

風月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身旁,托住她的肘彎,叫了聲,“姐兒。”

沈南寶這時已經掖乾淨了臉,她看了眼那空蕩蕩的弄道,道:“回去罷。”

甫一進門,身後就有長隨捎信來,說是永.康郡府的柳夫人邀她登門,請教一下刺繡的事。

風月聽了只管把眉緊緊蹙著。

沈南寶藉著銅鏡看到她的樣子,道:“怎麼?你也覺得不對?”

有了這話,風月這時才敢嘬了嘴暢言,“小的就是覺得這柳夫人的時機挑得正正好吶,前腳咱們主子才走,後腳她的人便來了。”

沈南寶點了點頭,道可不是,“他不在,而我又不能不去。”

黃銅鏡裡是沈南寶壅塞的一張臉,風月看著,一張嘴翕了翕,到底沒說出來,只是道:“小的去給姐兒打水。”

等沈南寶去到永.康郡府時,一個穿著窄袖長裙披帛的侍女倚著閥閱,正伸頸展望著。

見到沈南寶的馬車軋過來,忙忙迎了過來,“二姑娘可算是來了,夫人都著人來問了小的好多次哩,什麼——二姑娘來沒來,二姑娘來了麼?”

那侍女鸚鵡學舌,學完了旁人的口吻又是一聲嗐,“問到後面,小的都沒臉子回了。”

說著,那張愁苦的臉忽而揚了起來,奕奕看著沈南寶笑,“所幸,二姑娘來了,來得正正好,正正巧,解了小的燃眉之急吶!”

她嘴甜,沈南寶不由得笑,“勞累柳夫人久等了。”

侍女便又客氣幾句,然後引著她拾階而入。

與蕭郡王府不同,永.康郡府的格局更與沈府相近,每一磚每一瓦都構建出江南細膩的情調。大抵是府上的主人不忍見衰敗,只管在堂前後院植滿了各色花卉,托出一片四時不謝,八節長春的好景象。

沈南寶因而分花拂柳了好一陣,才看到一間精舍,精舍前鵠立著一頂著元寶冠的柳夫人,正翹著首向這道兒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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