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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小娘子一怔愣,臉色一陣兒青一陣兒白。
只是還沒來得及言聲,錚然的一聲打斷了她們,伴著一段輕攏,那錚錚的聲兒沉了下來,徐徐緩緩的,像迴文錦裡的詩藏,斷斷續續,抑揚頓挫的傳過來。
循著聲,越過金柳露花的倒影,向西打眼望去,盤紆闌楯、參差雁柱,璧砌的綵樓帶著千層的錦色,便像一隻托盤從那片挨挨擠擠的世界裡憑空擎了出來。
墉戶里納著個人影兒,簇著羅綺,正綽綽撥著弦。
向小娘子見著,剛剛還壅塞的臉一霎霽了,嗤嗤地道:“我臉皮兒薄,遭人那麼詆辱,自然是羞得見人,但有些人可不會,譬如那謝伯爵府的誰,沒皮沒臉,什麼下藥啊,和人吊膀子啊,做盡了下三濫的事,卻還不是高高興興地給人作了小妾!又譬如那雙金下處的誰,鎮日拋頭露面,恁般不害臊的給人撥絃呢!”
說著一雙眼劃了過來,凜凜望住了沈南寶,“所謂跟著拐的學柺子,跟著乞丐學討的,二姑娘,你瞧,你這二位姐姐都有這般拿手絕活,你呢?你會什麼?”
鞠小娘子很快接過了話,爽朗的笑聲裡不掩鄙夷,“向二姑娘你倒是瞎了眼,這不顯而易見的麼!咱寶妹妹,會勾人心肝吶!”
眾人鬨笑了起來,什麼輕言薄語、陰陽怪氣都撂了出來。
向小娘子也愈發來勁了,攛掇著沈南寶快去拋拋頭、露露面的來一手,也不枉出來這麼一遭!指不定又能勾幾個小郎君的心肝呢!
這些高門的娘子們瞧著高矮參差,其實內子裡跟拓片一個樣,都是一肚子的章程,一肚子的拜高踩低,即便同你不甚相熟,卻也慣是好這等踩人一頭,彰顯自己的優越、
沈南寶前世見得慣了,當下過耳不過心都什麼動容的。
倒是風月聽得臉紅脖子粗。
瞧她又要頓足替自己撐場子,沈南寶一手把她拉住了,在一眾譏諷笑貌裡,溫煦的笑了。
“也不是不成,不過,我到底是官家親封的女鄉君,腆臉說一句,我怎麼著也是比各位姐姐有些面子的,我這麼拋頭露面的,各位姐姐們不也要多應和應和,露一露臉?畢竟,斷然沒有屈尊就備的道理不是?”
那本來作壁上觀的鄭書昭聽聞,眉頭一豎,“寶妹妹,在座的哪個不比你年長,自古尊老敬上,你拿女鄉君來壓她們,也太沒禮數了罷。”
這話落,沈南寶看了過來。
抿了點笑意的臉上,一雙眼清炯炯的,濡著水般的潤,但眼珠是池底的石子,上面太陽惶惶曬著,灼烈得燙人,下面卻冷冰冰,沁透人的心肝。
鄭書昭心頭一涼,就聽她說:“我從小在市井跌撞著長大,自來沒什麼教養,也不懂這些個禮數。不過昭姐姐既說起來,那我也虛心接受了。”
沈南寶停了一停,一雙清水眼一劃,就這麼望住了向小圓,“不過,這露臉什麼的,對向二姑娘來說並沒什麼罷,畢竟從前為著謝小伯爺,喬裝打扮衝進勾欄,早就現完了眼子,現在這麼遭的也是不必怕的罷。”
卻又兀自自一輕笑起來,“不過,方才向二姑娘不是你說的麼?跟著拐的學柺子,跟著乞丐學討的——”
沈南寶說著,那雙眼滴溜溜轉著,將眾人看了個遍,才繼續道:“幾位姐姐交好,也自然是半斤八兩的罷!”
肉眼可見的,幾人的臉色陰鬱了起來。
沈南寶看鄭書昭鐵青著一張臉正欲說話,陡然的,從旁插進來一道聲兒,帶著遲遲的語氣,“是郡王府的蕭二姑娘麼?”
沈南寶轉過頭,撞上一張容長的臉,臉上帶著和軟的神氣,當然了,還有光陰的利刃在她鼻翅邊劃出的幾道痕。
痕漸漸深了,是那人笑了,“還真是蕭二姑娘你,我還以為是我認錯了。”
她說完這話,鄭書昭幾人先先後後屈了膝,“永.康郡夫人。”
沈南寶也跟著屈了膝。
永.康郡夫人葉柳氏‘誒’了聲,讓她們都起來,然後用一雙眼盯住了沈南寶。
沈南寶見狀道:“夫人識得我?”
柳夫人點點頭,“你忘啦?先前著人往我府上送了錦帕的。我愛不釋手得很,總想找機會再讓你替我繡幾方來著。”
那時不過是為了噎一噎孔氏,剎她的氣兒罷了,沈南寶倒還真忘了。
沈南寶臉上爬出一點羞,“老久遠的一件小事了,勞郡夫人還記得。”
柳夫人鼻翅兩旁那點笑紋便愈發深了,“是你那繡帕繡得精湛,所以才叫我日日掛念著。”
說到這裡,沈南寶不免識趣一些,便道再送幾方錦帕,那柳夫人自然不會推諉,卻是道:“我聽聞你在九橋門開了家‘珍寶閣’,裡面就有賣這的……實不相瞞,我曾託人買過幾方,每日換著來用,都還沒用重呢!”
她說著,拉住了沈南寶的手拍了拍,她手上握著錦帕,湖綠灑花的樣式,隨著舉動,灩灩閃著光,“所以我是想說,瞧你得空,到我府上來坐一坐,讓我能好好的見識一下你的手藝。”
沈南寶不慣得同人第一次見面就這麼熟稔,但這麼多的人,沈南寶也不好推諉,只得暫且先應下。
正這時,那琴聲停了,鑼鼓‘親狂親狂’地響了起來——是幾隻艖艒破水繚繞而來。
有人在這樣的鑼鼓聲裡說了一句,“是傀儡戲來了。”
像是印證那人的說法,那艖艒上的綵樓開了道門,走出兩隻傀儡兒,身後牽懸著幾根線索,隨著綵樓下小三門裡的人手指一動、一拽,那兩隻傀儡兒一個舉棹划船,一個垂釣翠水。
不過一會兒,那垂釣的傀儡兒猛地一舉竿,拽出一條碩大肥白的魚,魚鱗在光下盈盈閃著彩光,博得岸上一眾人聲喝彩。
鄭書昭就是在這樣烏喧喧的境況,將嘴放在了沈南寶的耳邊,“還是寶妹妹精打細算,知道只在傅堯俞和陳方彥之間挑選太狹隘了,也曉得這光祿大夫葉郡公的幾個哥兒才逸清俊,是可靠的官人人選,這樣也好,這樣你就不必賴在郡王府,日後和我抬頭不見低頭見了。”
說到這處,她似乎有了美好的暢想,低低的笑了起來,癢梭梭的吹著氣。
沈南寶只覺得刺惱得厲害,忙避開了。
鄭書昭便一改方才怨毒的語氣,帶著憐疼意味的,向柳夫人哀聲道:“我替寶妹妹多謝夫人的垂愛了。”
柳夫人臉上顯得有些詫異,但一頃兒的功夫,她便恍然地笑道:“我先聽人說,你家同郡王家有那個結親的意思,我當時還以為是空穴來風,沒想……”
柳夫人停了一停,拿眼細細打掃著鄭書昭,重又說道:“倒是金童玉女,郎才女貌,極相配得很。”
這也是客套話罷了。
但鄭書昭還是飛紅的頰畔,糯糯地應著,“還沒商定呢,他日下里也忙,總要等那事過了才行。”
蕭逸宸那件事,鬧得沸沸揚揚,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不過這些高門命婦向來最會扮好臉,迎場合,柳夫人便噯了聲,“那你便好好等著,反正正年輕呢,還怕耽擱這點子辰光!”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沈南寶倒落了個清淨,其他幾個小娘子經方才那一事,也明白沈南寶是個刺頭,不是那麼好拿捏的人物,便都打著幌子,各自往一壁兒與旁人絮叨起來。
沈南寶看了會那水上傀儡戲,也自覺無趣,攜著風月和綠葵往順天門外去了。
剛踩了腳蹬要上轎,身後疾疾傳來一聲,“五妹妹。”
多麼令人熟悉的稱謂,叫沈南寶不用回頭,就知道來人是誰。
那聲音愈發進了,這次不再是五妹妹,而是沉悶的一聲響。
沈南寶回過頭,便見沈南宛跪在地上,拿首搶地絮絮地哭著,“五……蕭二姑娘,還請您幫幫忙,替我母親贖一贖身。”
風月卻先啐道:“憑什麼?早先在府上你們母女見姐兒有難有曾相幫嗎?”
沈南宛哭聲更為鬱滯了,“是,所以現在我們落到了這樣的田地,我也自食惡果,我母親也是,可……我母親……蕭二姑娘,您知道的,我母親方落了胎,便被我那個外祖母賣到瓦舍,那些個打手又都不是人,他們日日夜夜催著我母親幹活,只准我母親睡一兩個時辰,再這樣下去,她會沒命的……”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拿頭磕地,和身後金.明池內的鼓聲交織在一塊兒,咚咚的,直要撞到人心坎裡去。
沈南寶卻還是那副樣兒,冷冷的神氣,“所以你來求我,卻不去求三哥哥。”
沈南宛身形怔了一怔,淚眼裡透出迷濛的光,“三弟弟……”
她突然一笑,“蕭二姑娘知道三弟弟現在作什麼麼?”
沈南寶道:“自那日與他在北郡侯府分道揚鑣後,我再沒見過他了。”
分道揚鑣這個詞用得好啊!
叫沈南宛一頃兒便聽出來其中的深意,她兀自自地點頭,“怪道我叫他來找你,他總是推脫,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一迭聲的原來如此,最後變了調,成了低低的笑,笑到末,斑駁著淚的臉摻了狠,沈南宛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一句。
“他現在自同那謝元昶流連勾欄的快活著,哪裡還顧我們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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