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桉小娘子也怔了一怔,臉色漸漸湧上來一點窘意,直把錦帕抽出來,撣著身上壓根沒有的塵灰,“這該歇整一日叫人來灑掃灑掃了,怎恁般多的灰呢!”

卻又踅身叫來堂倌、小鬟,要他們好好拿了撣子來拂。

這麼一走,剩下沈南寶和陳方彥兩人面面相覷起來。

打梆子的聲音陡然響了,拉長著聲調,嗆嗆嗆的,像在他們之間跑著圓場,隔著桐油木磚,隔著藕灰絲絨的地毯,隔著低矮的承具、狼藉的碟片杯著……他的粉碎了的希望!

半晌,沈南寶問:“回去麼?”

陳方彥沒說話,只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珍寶閣。

老爺兒剛剛落下了山頭,裡外的瓦鋪還沒來得及掛上燈籠,成爿的衖堂屋舍便像天沉下來的顏色,黑鴉鴉的藍,人在其中,聲兒也嗡嗡的跟著低了下去。

沈南寶的嗓音便顯得格外明顯了,“你早先同我說的那些……我後來細細想了,確實改變了太多,也增了不少損害,但因著恐怕那根本不確定、沒形兒的事,就去禁錮住現下的腳步,何嘗不是眼睜睜地瞧著旁人放一把火,大廈傾頹麼。”

她凋凋的語氣一如前世。

從前回想起來,總是會心感到親切溫暖,現在再聽,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甚至那些與她有關的曾經,都像盞裡的水丹青從眼前掠過,到最後,只剩下那一盞盞的回憶。

陳方彥嘴角扯了一下,生硬地對付道:“我知道,你總是要這麼說的。”

他突然笑了聲,“你就是這樣的脾氣。”

他的口吻裡帶著留戀舊日的味道。

沈南寶不忍見的,撇過頭,卻又絮絮往下說道:“反正都走到這地步了,也不能回頭,索性就這麼走下去,無愧於心就好。畢竟人的眼睛長在前頭,那就是叫我們往前看,不是麼?”

一錘定音,她就這麼輕飄飄的幾句,就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

那些被他所珍惜的一切,她都否定了!

陳方彥渾身火燒似的,就著晦澀的夜色去看她。

可惜,太暗了!

一切都太暗了!

他看不清她的臉色,只有那一雙眼睛還清炯炯的發著亮,像汪著一灘池水,涼陰陰的匝遍他的全身。

他的傷形,沈南寶看在了眼裡,也明白。

十多年了,刻著絕望愛意的刀即便生了鏽,但仍然是刀,稍微動一動還是能絞動人的心腸。

可是正因為是這樣,她需要說清楚。

需要把這刀抽出來,不然它會一直割著他,叫他這一世也過得難受。

沈南寶深納了口氣,“我其實早想同你說,就是不知道怎麼開這個口。”

她感覺到身旁人明顯腳步頓了一頓,輕輕地‘嗯’了一聲。

沈南寶卻聽得眼眶發酸,“上次,我說我原諒你了。其實我沒說完……你也原諒我好不好……”

原諒我歡喜上了別人……

梆子又敲響了,這次有些遠,彷彿是在毗鄰那條街,但乘著涼絲絲的風,灌進陳方彥耳朵裡時,還是照舊的刺耳。

“別說了。”

他見她唇翕了翕將說話,眉凜了下來,“別說了!沈南寶!你跟我說這些,那麼我問你,你呢?你又往前看了?”

他朝她走近。

濃長的影兒,高山傾頹般的壓下來,嚴嚴實實地蓋住了沈南寶。

沈南寶不由得往後退,“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卻跟著她往前一步,“你懂!沈南寶,你比誰都要懂,我也比誰都要懂你,你是為了誰說這樣的話,又是為了誰這般拒絕的我!”

他不留她反駁的空隙,語氣像秋風蕩平了整個巷道,“我不問其它的,我就問問你,你是怎麼打算的?就這樣矜寡一輩子?什麼眼睛長在前頭,就是讓我們往前看的,要是真如你所說,頭一個該往前看的便是你!”

她差點沒兜得住,差點就說出她和蕭逸宸根本不是兄妹的話。

好在她及時醒悟了過來,把舌尖狠狠一咬,咬斷了那些話根兒。

陳方彥呢,大抵是察覺這樣說話太過了,又像是發現了什麼特值得人高興的事,他慢慢的、佯佯的笑了,眉飛色舞的。

“沈南寶,咱們賭賭,明兒要是豔陽高照,今兒的事就一筆勾銷,咱們都全拋腦後去;要是明兒落了雨,我便自去做我那個風流快活的陳方彥。”

“你說,好不好啊?”

他仍舊笑著,沈南寶卻在這拖長的郎朗笑聲裡,讀出了他的恐懼,還有隻屬於他十多年的寂寂。

當然了,還有夢裡他的那些哭、那些聲嘶力竭都在此時、此刻,煙似的,一蓬一蓬浮上來,直燻到她腦子裡。

沈南寶翣了翣眼,“我……”

耳畔傳來颯颯的風,手肘被什麼掣住了,猛地把她扽到一邊,踉踉蹌蹌、跌跌撞撞,她撲進了蘇合香的圈套裡。

在那個天旋地轉的剎那裡,她聽到蕭逸宸的聲音。

“陳大人,鎮日倒閒得很,拉著舍妹侵早的出,挨黑的回。”

沈南寶針刺了一般,驀地抬起頭,眼在月下晶亮,晶亮得映著蕭逸宸精瓷的臉龐。

她的目不轉睛,陳方彥看見了,就如同那次看競渡、那次乞巧節……那麼多的無數次。

她滿心滿眼的只有他。

即便他和她是兄妹,她依然也要為了他拋棄掉一切,情願為了他獨活!

袖籠下的手緊緊攥住了,他臉上的神情彷彿隱在了雲層後,黑洞洞的,唯剩下一副單薄的喉嚨寡涼的響著。

“比不得蕭指揮使,日日陪著鄭二姑娘,也不覺得膩味兒。”

蕭逸宸眼底閃過一道慌亂,覷了覷沈南寶,見她沒什麼動容,臉上又一陣兒的糾結。

卻又很快的,蕭逸宸晏晏笑了,“再閒也閒不過陳大人,拿了官家的令兒要徹查沈蒔,白日要與舍妹相遊,臨了夜,還要回去周旋才納進府上的那個妓家。”

他看到陳方彥身子明顯震了一震,捺著嘴角道:“雖說男人養通房納小妾都實屬常事,但於我來說捫心厭惡這類,也不願瞧自個兒的妹妹到時候為了所謂的三從四德五常,用獨守空房換來個‘雅量’的美贊!所以,還請陳大人自矜自重罷!”

也不等陳方彥言聲,自顧自揸住了沈南寶腕兒,扽著她就往回走。

那腳步生著風,沈南寶被他拽得一路趔趄,“你慢點……”

他卻回過頭,戾戾的一雙眼釘子一樣鑿住了她,“作什麼?等著他趕上來將你從我這水深火熱的苦難中解救出去?還是說等著他再像方才那樣梨膏餳般的,難捨難分的貼著你。”

他說話一貫的氣人。

再好.性的人兒都忍不住錘錘胸口。

所以,就算沈南寶聽出了這話裡的夾摻,也氣成了河魨。

她掙了掙手,沒掙得開,這才撒了句,“是你把我手抓得疼了!”

蕭逸宸一怔,觸著燙水般的,一霎縮回了手,並藉著兩道幽幽的燈火探看她的手,嘴卻毛驢啃磨盤般的硬,“說了叫你不要同他出去,你非不聽非要去,這下好了,嚐到苦頭了,我看你下次還敢不敢。”

他總是這樣,三言兩語就能把人氣得靈魂出竅。

沈南寶捂著腕兒,涼涼瞟他一眼,“咱饅頭別說窩窩,大哥哥還是先將自個兒的事理陳展罷,別事沒釐清,就來這兒板著臉跟我吹這些冷風。”

這話噎了個蕭逸宸捯氣,“你和我能一樣麼?”

沈南寶還是那樣寡涼的神氣,“是,我是小娘子,且得注意著女誡,不得同外男多接觸,大哥哥您便不一樣了,您便是去勾欄也沒人敢置喙您吶,甚至還得誇讚您一句風流倜儻!”

笑話。

他氣人。

她難道不會氣人麼?

反正就這麼對付著,看誰先氣死誰,正正好,也撒一撒先前攢下來的那些腌臢昏悶氣!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這話撂下,蕭逸宸愕著一雙眼的在那兒急喘氣。

也就這麼幾個來回的呼吸,他終是敗下了陣,換下洋洋的神情,只把一雙眼虛著,活像一隻死乞白賴搖尾巴的猧兒。

“你——疼不疼。”

其實沒那麼疼。她又不是泥做的,捏一捏便留個印兒了。

她撒了口氣,說不疼,“大哥哥今兒怎麼有空出來?前些時候不都瞧不見人影兒的?”

她實在的問著,可是腦海裡閃過他同鄭書昭站在一起的影兒,那口氣便怎麼的捺不下去,直往喉嚨裡躥,躥得聲調都格澀了起來。

那天風大,衖堂裡的狗在叫,蕭逸宸沒聽得太清,也沒咂出話裡的含摻,只像個遭教諭提問的學生,乖生生地答道:“事情都妥善好了,自然不必那麼忙了……”

後面囁囁嚅嚅的,沈南寶聽不周章,卻很門清。

她慢慢往郡王府挪著,刺著纏枝鋸蓮平紋的鞋在黑黢黢的路上,一亮一亮的,跟她一跌一跌的心一樣,亂糟糟的。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或者說她不知道該不該開口問,問他是什麼事,問他近來這些反常。

就在她思量的時候,蕭逸宸卻先開了口,“我三日後要去一趟江南。”

他聽她‘嗯’了聲,濃睫低垂著也看不清是什麼神色,他便又道:“去不了多久,半月的光景……”

他停了一停,“這段時日,你還是不要出門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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