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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是一頃兒,傅堯俞急急道:“那你……怎麼樣?”

沈南寶門清他的意思,嘴角只管揚著,揚出一副‘堅不可摧’、‘銅牆鐵壁’的模樣。

“我?我很好。”

這話撂下,她見著傅堯俞的那雙眉蹙得愈緊了,便笑道:“我說真的,這事就跟垂死一般,樂呵著活一天是一天,傷情著活一天也是一天,既這樣,不如快快樂樂的來。”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

只是聽著有些許的頹喪。

但傅堯俞不好剖白,便依言諾諾著附和了幾聲。

索性這時臨到了瓦鋪,眼尖的叫賣瞅他們各個雖沒穿得十分張揚,但衣裳楚楚,細緻瞧那衣料也不是凡品,遂跑到招子下一頓插燭似的彎腰恭請他們進去。

“爺爺奶奶們!咱這裡不少名.器,有前朝遺留的,也有現下時興的,反正走都走到這地兒了,再多走幾步,進來瞅一瞅,瞧得中買個高興,瞧不中也作賞玩一番,圖個消閒消閒,反正都不枉費爺爺奶奶們的腳!”

蕭逸宸嫌他羅唣,也嫌這叫賣一插足,插到了他們四人中去,將他和沈南寶分隔了開,就像好生生的一整副畫卷,就這麼被他劈裂成了兩幅,各歸各的兩幅。

他不免蹙緊了眉,“什麼的都有,不就是雜貨鋪麼,在這地兒淘貨能淘得出什麼好來。”

叫賣有些掛不住臉膛,忙嘬了嘴唱喏,“這位爺爺,哪能像您這麼說的呢,有句話說得好‘金無赤足’,那麼妝飾高雅的門面,縱使各個貨物教人琳琅滿目,但也有教人不過眼的罷?反之,咱們這兒‘披沙簡金’,瞅著是糙了點,但不妨真能淘什麼寶器不是?”

末了,那叫賣微抬了首,正正撞見頻頻拿眼餳向蕭逸宸的鄭書昭,眼軲轆一轉,即刻笑容大盛地道:“這位夫人瞧著是個可心的主兒,定定是認小的這個理兒的罷!您快替小的同您家官人說說。”

太陽光惶惶照下來,落在沈南寶眼裡,滿目的白炫。

她不由得翣了翣,等再睜眼來看時,滿目羞答的鄭書昭,凜凜立在她身旁的蕭逸宸,就像是隔了一世。

他仍是他,卻成了過去。

沈南寶目著眼,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裡擦啦一響,破碎了。

蕭逸宸也被叫賣這陡然的稱呼喚得精神一震。

只有鄭書昭欣然的接受了,像是為了讓叫賣看不出異樣,她身子甚至朝蕭逸宸靠了靠,“顏暮,便進去瞧瞧罷,反正都路過了這兒,瞧一瞧也不會掉塊肉。”

蕭逸宸沒搭碴兒,轉過眼看向沈南寶。

她站在那片炫白的天光下,直龍通地瞧著他,將他瞧了個透徹,而她,眼底仍是那樣荒漠輕淡的神氣,他看不透,只覺得她滿眼的不在意。

蕭逸宸透了口氣,氣卻彷彿透不盡,鬱積在胸腔內,梗著他喉頭都苦澀了。

“你既說看,便去看罷。”

說是看,不過是鄭書昭一人看,其餘三人瞧著視線是流連在那些寶器上,實則眼底都空洞洞的,藏著各自的心思。

鄭書昭起初還奕奕地看,連叫了幾次‘顏暮’,蕭逸宸都不曾回應,只把視線凝在一點。

鄭書昭順著去看,便見到鵠立在那兒的沈南寶。

她大抵是想著什麼,視線正茫茫然著,天光從她下頦底往上照,托出兩片豐盈的唇瓣、纖瘦玲瓏的鼻,配著長頸項,像戴了張赤金的面具,既精緻又清雅,微蹙的眉心隱隱一點豎痕,就著領褖的紅,便從這樣自相矛盾的扮相里開出一朵嬌俏豔冶的花兒。

這樣,誰瞧見了都挪不開目。

就是蕭逸宸,也挪不開。

可他應該專心致志望著她,滿心滿眼都裝著她的!

鄭書昭眼神微微的黯,從喉嚨裡滾出的聲調卻揚了高,“顏暮,你瞧瞧,這個好看麼?”

經她這麼一打岔,所有人的視線都凝了過去。

那是一隻烏藤鑲銀的手鐲。

鄭書昭用雪白的兩手舉著它,搽過蔻丹的指尖,在那片光景裡,上過拶子似的,血滴滴的。讓人看一眼都震心。

沈南寶也真震了震,便聽到蕭逸宸溫聲道:“好看,你戴什麼都好看。”

簡簡單單的一句,沒什麼多餘的修飾,卻能讓聽者直接從心底樂開了花兒。

沈南寶望著鄭書昭嘴角按捺不住的弧度,沒由來的,想起上次乞巧節,那時他還陪著自己在金銀鋪挑揀抹子,他也是這麼笨嘴拙舌地討自己的歡心。

現在他放下自己了,他也要對別人笑了。

沈南寶這麼想著,堆砌在嘴角的笑意凍住似的。

傅堯俞離她最近,也看得最清,愁苦的臉上嘴翕了又翕,卻到底沒說出什麼話來。

倒是鄭書昭眼波佯佯的一劃,便劃到了她僵澀澀的臉上,“怪道我,我盡顧著瞧我自己……”

鄭書昭停了一停,從放有泥金小彌陀佛的榆木展櫃上取了只嵌瑪瑙綠的金臂釧,天光從上面一溜而過,精光燦燦,把她的指甲都照亮了幾分。

“寶妹妹,你來試試這個,我瞧與你挺相配的。”

沈南寶今兒穿的是不制衿,不需得耗費什麼功夫就能褪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

沈南寶都來不及開口拒絕,鄭書昭便扒著她領褖一徑褪到了肘彎兒,只聽得‘喀嚓’一聲,臂釧就這麼拷在了沈南寶肩臂上。

動作迅疾得,簡直如同解差出其不意給犯人拷上鐐銬一般,涼陰陰的匝著人。

沈南寶不由打了個激靈,慌忙忙地去抹臂釧,想把它硬褪下來。

鄭書昭哪肯的,探出一隻手把她手桎梏住了,然後攤煎餅似的將她胳膊翻來覆去地瞧,“真真是好看吶,寶妹妹這臂膀瞧著纖瘦,實則玲瓏有致哩,這臂釧戴上去簡直像一幅泥金箋!”

在她誇誇其談的這個瞬間裡,堂中各人的神情都那麼清晰。

清晰得分毫可見——傅堯俞的窘迫,叫賣的訝然又埋頭偷覷的神往,還有蕭逸宸,他的冷淡,他的旁若無人。

就像那個夢裡,站在月光下的那個他,疏離,又冷漠。

他真的不管她了。

意識到這點,憤怒又悲慼的淚水直湧上沈南寶的眼眶,但她忍住了,直擎起手要掰開鄭書昭,“試也不必這麼試,隔著衣料也可以。”

鄭書昭的手卻跟鉗子似的,牢牢捍住了她,“隔著衣料哪有這樣看得明白的,這不制衿褪也褪了,寶妹妹你就叫他們好好看看。”

風月見不下去了,劈手就來拽鄭書昭的皓腕,“鄭二姑娘,不瞞您說,咱們姐兒不好這臂釧,所以可謝謝您的這好心了!”

鄭書昭哪能束手就擒的,斜眼一瞟,就示意隨侍憶嵐來幫。

憶嵐會意,連忙抻了雙手來拽風月,哎喲的一連聲,“我的好妹妹,這主子之間的事哪容得我們做下人摻和的,你吶——還是乖乖地和我站在一壁兒,儘管瞧著,等著侍候才是。”

風月氣惱了,又揪不過她們,只能漲紅了臉道:“這看也看過了,也該卸了,不然這麼赤條條的臂膀往外露著成什麼話?”

鄭書昭聽到這話,眉毛揚了揚,笑得輕蔑又諷刺,“什麼成什麼話,這裡又沒什麼外人,更何況,你家姐兒從前同謝小伯爺、同陳都護他們……什麼世面沒見過,還懼怕著這點麼?”

世面?

這是什麼意思?

說姐兒是那騷精娼根?

風月正要跺腳唾罵呢,從旁躥進來一道深色的影兒,也就是翣眼的功夫,不制衿重又覆上了肩頭。

沈南寶一怔,在鄭書昭跌跌後退的步聲裡,抬起頭去瞧來人。

這麼一瞧,便瞧見了陳方彥。

天光黃黃地曬在他臉上,照得一雙眉毛青溼,眼卻烏濃濃的,滿荷滿載著化不開的冷硬。

沈南寶看著,鬼使神差想起夢裡的他,突然覺得恍如隔世。

陳方彥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呆怔,只是拿一雙眼圈住了鄭書昭,“‘世面’這二字,鄭二姑娘不擔當,倒沒人擔當得起了。”

鄭書昭被陳方彥這一推搡,彷彿推搡了十來丈遠似的,眊眊住了好久,直到聽見他這刺剌剌的話方挺起了身。

“你這是什麼話,我鎮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也不喜好那些個結交,有見過什麼世面?”

鄭書昭停了一停,視線在沈南寶和他身前溜了幾圈,也沒過腦子的就哂了聲,“陳都護這是上趕著護花,表示自己衷情吶!”

涼涼的一句話,帶著針刺,陳方彥卻笑得很柔和,“我不過是說實情罷了,這京圈誰不曉得鄭二姑娘好上那些個勾欄?若你這不算得見過世面,那誰還算的上呢?何況……‘護花’?照鄭二姑娘這意思,你方才那句‘世面’捎搭著別的意思?”

鄭書昭臉白了一瞬,忙忙看向蕭逸宸,“顏暮,我不是這個意思……”

蕭逸宸卻沒聽她話般的,直凜凜看著陳方彥,嘲了聲,“倒是好巧,陳都護不在臺獄,竟是在這兒。”

沈南寶聽到頭頂上沉沉的一滾喉,陳方彥那嗓音便像含了顆珠玉般的清潤,“是好巧,也幸得好巧,不然再遲一步,我的心上人就要被人欺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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