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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不禁捏住了鼻,對著那猶在散熱氣兒的藥瓶子,滿臉掩不住的嫌棄,“真真是苦到嗓子眼了,簡直跟老太太前兒喝的藥有得一比。”
說完,便自覺說錯了話,打眼一瞧,果然,那正換著騎馬布的沈南寶身形明顯一怔。
風月忙忙自掌嘴巴,“瞧小的,哪壺不開提哪壺,好端端的提那些個晦氣的人做什麼。”
她兜頭的一耳刮,颳得臉頰登時紅了一片。
沈南寶瞧著,擰了眉頭,“好端端的掌自己什麼大嘴巴子,從前在那個府上,鎮日鎮日聞見的不就是那澀極的藥味兒麼!你有什麼說錯的?是從前在那個府上受氣受慣了,而今到了這裡,聽著旁人都叫你一聲姐姐,你就不自適了?”
風月為自己抱屈,“小的明明是怕提著那殷老太太叫姐兒難受。”
沈南寶笑,“我難受作什麼?不該他們難受麼?”
見風月神情訕訕,她眯縫了眼,“還是你覺著,是我做了虧心事,不敢提他們?”
風月頭搖作撥浪鼓,“當然不是……”
抬眼覷覷沈南寶,見她神色還算端方,便囁囁著解釋:“小的只是怕姐兒又一通方官那什麼的‘拳頭’理論,又認為是自己的緣故,才讓殷老太太他們一干人被髮配潮州的。”
潮州啊。
那裡溼熱,蚊蟲鼠蟻最是多樣兒。
他們平日裡這麼嬌養的主兒,去了只怕不知道怎麼難受呢……
沈南寶垂下眸,領褖上的鏨金扣兒,反射出針一樣銳利的芒,她眯了眯,很快伸手將它扣進了紐眼兒裡。
風月惴惴的聲音傳過來,“姐兒是要先喝藥?還是先用膳?”
沈南寶唔了聲,真心實意地感受了一下腰眼處的酸澀,“用膳罷,我只怕喝了藥,等會子都沒肚兒填湯了。”
風月沒聽出她話裡的機鋒,唯是照著吩咐提溜起青白釉蓮紋盞的蓋兒,沖天的白霧就這麼直龍通撲了她滿臉。
她卻跟掉進了米缸的耗子,滿臉足意兒的直聳鼻尖,“真真是香極了,這郡王府的廚子到底是什麼來頭,比外面的瓦舍酒樓裡那些掌勺的都還厲害!”
然後,擎著勺在盞裡千迴百轉,避開了油沫兒盛了滿當當的一碗,推到了沈南寶跟前,“姐兒快來嚐嚐,且得趁熱吃,不然涼了,這些油兒都凝了,沒滋味了!”
那湯是真的香,應當是沒加什麼佐料,所以有著原本味道的那種鮮油香。
可是再香,也如棉花似的塞在嗓子眼,讓沈南寶如鯁在喉,不斷回想著昨兒的糗事。
她把盞推了推,推到風月跟前,“我沒什麼胃口,你吃罷。”
風月虛眼笑,“這怎麼好,這可是主子的一片心意。”
說是這麼說,那黏涎卻在嘴裡翻江倒海,跟繩一樣的纏住了舌頭,纏得她說話都不利索了。
從外頭進來的綠葵正正聽到了,笑她,“不忌口,小心殿帥知道了,拿你作筏!”
風月這下不敢再肖想了,利索的將盞一把推到了沈南寶跟前,“姐兒,您聽到了罷,您吃罷,這物兒您吃是美味佳餚,小的吃那就是穿腸毒藥,您可不能害小的!”
害怕剋制不住肚兒裡的饞蟲,風月揀了個理由便風風火火的退出去了。
屋裡便只剩下沈南寶和綠葵二人。
綠葵起先還嗔笑著風月鬼滑頭,待轉過頭,看向沈南寶時卻是一副愁容。
“姐兒……方才小的去後院打點,碰著個臉生的長隨,說是陳侯府的,讓小的給姐兒您稍句話,三公子在他們府上呢。”
時隔一世,沈南寶再次踏上了這條路。
她端端坐在轎裡,掀起車幔看向天光下迫近的陳侯府,丹楹刻桷、門簪璇題,一如前世初見,都是尋常百姓高不可攀的規格。
轎簷下脆響的風燈停了,綠葵打起簾子一角說到了。
她如今身份不一樣了,既是蕭逸宸唯一的親妹,亦是官家欽點的女鄉君,這放眼全京畿是獨一無二的殊榮,也因而,自曉得她來,陳侯府上下都通了氣兒,必得以上上尊客相待。
這不,沈南寶方方踩在龜背錦樣式的下馬石,就有帶著瓜皮帽兒的長隨從閥閱前匆匆奔走過來。
“是郡王府的二姑娘罷。小的眼巴巴盼著您來多時了!更甭提咱們哥兒了!”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抬起肘彎與她放。
沈南寶不慣得這些驕矜的作派,只把手斂在袖籠裡,待穩當下了轎,方道:“勞你們久等了,煩請引路罷。”
她模樣生得好,笑時若桃花,讓人如沐春光,融融睦睦;當下不笑,便似那枝頭白雪,能讓人望而生寒。
但不管如何,美人兒總是能叫人多擔待幾分,遂長隨不斂容,更擴大了嘴角幾分,“請二姑娘隨小的來。”
沈南寶又道一聲有勞,便隨著長隨登門入室。
路過甬道時,一向端穩的綠葵破天荒地撫住了胸口,“小的這心直蹦躂得很!直覺得小的錯處了,小的不該遞了這話給姐兒您。”
沈南寶斂著禁步,沒有珊珊環佩聲,聲氣兒便愈發壓低了,“沒有你,也有別人,反正都是要走這麼一趟的,到時候他要是問責起來,有我擔著呢。”
她哪裡是怕被蕭逸宸問責,她是怕自己這麼告一通,叫姐兒入了狼穴。
越想越不周章,綠葵桎住了沈南寶的肘彎兒,“要不,咱們還是先回……等殿帥公務忙完了回府上再商議著來不來?”
這念頭,沈南寶方聽聞信兒時也興起過,但很快便打消了。
無為其它,只因她太瞭解陳方彥這人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做什麼事都希圖著利。
思量著,一舉邁上階,一道深長的影兒拉到了跟前,沈南寶抬起頭,陳方彥正站在廊廡下,刺白的天光從他身後繞出來,跟圈了道金邊兒,襯得那張晏晏盛貌愈發和柔溫煦了。
他突然一笑,“二姑娘,別來無恙。”
說不上是什麼感受,彷彿霎眼間,她又回到了前世,她再一次的站在了陳方彥的面前,他朝自己伸出手,對自己說:“以後,這裡就是你的家。”
家。
多麼溫暖的字眼啊。
以至於她曾經真的錯以為這個陳侯府會是她的家。
可惜,不是,從來都不是。
它是風口,是浪尖,是她無盡深淵的開始。
沈南寶屈下膝,“陳大人。”
她垂著頭,沒瞧見他的神情,只聽他朗朗的一聲,“二姑娘身子不爽利,便無須多禮了,快請入室坐罷。”
沈南寶怔了怔,沒應聲,倒是綠葵在隨她登門入室時,悄然問了句,“陳大人怎麼曉得姐兒您身子不爽利。”
沈南寶搖了搖頭,“怕是瞧我面色不好罷。”
只是當入了座,瞧見那婢女侍候上來的紅棗茶,不止她,就是綠葵也愕住了,甚至用一雙鮮異的眼打量起二人。
沈南寶這時有些慶幸來的是綠葵,而不是風月或方官了。
不然,問起來。
綠葵不知俱細,一二句話搪塞過去就是。
這要換作風月或方官,怎麼都掰扯不清楚。
畢竟女子的月信,怎麼能叫一個外男拿捏的恁般清楚?
其實她也不明白,為什麼他還能記得這般清楚,明明都已經過去恁般久了。
甚至讓她有一種不管如何努力,不管如何濟濟為營,都無法轉圜自己命的恐慌……
手邊用紅糖水劃開的棗茶還散著熱氣兒,熱騰騰、甜膩膩,直撲得沈南寶頭暈,暈得不知所蹤,恍惚間,她又回到了前世,她又看到了陳方彥。
他站在書案前,指著面前牽絲勁挺的赫赫幾字,一臉釁笑地看著她,“沈南寶,你瞧瞧你,這都學幾月的字了?怎麼還是不如我?”
他一向這樣,在外是溫溫儒秀的雅人君子,對內則換了副面孔,心眼比針鼻兒還小,事事都要和她較個高低。
她要是不服,他必是磚頭瓦塊的來一車軲轆話。
她也便在他喋喋不休裡,愈發直不起腰了,肚眼兒也一陣陣痠痛,使勁捂也按捺不住,甚至還捂出了連綿不絕的熱流,就這麼湧溼了襠絝。
她當時大概是太疼了,想都沒想的掀開了袍子。
這麼一掀,看得兩人都怔住了,都訥訥地看著她夾褲上那點浸出的血。
血染紅了她的眼睛,她首先哭了起來,“陳方彥,我是不是要死了。”
那時她隔著濛濛的淚眼,沒看清他的神色,只聽到他用一副從未有過的惶張聲調說:“沒,你不會死……你只是長大了。”
後來再發生了什麼,她都記不太清楚了。
她只知道她一直在哭,而他一直在安慰她,還告訴了她這不是要死了,這是女孩成為女人的標誌,在這麼安慰她的時候,親自給她換下了穢褲,擦洗了身子,甚至換了月事帶。
那是經血啊,最最晦氣的物兒。
旁的男子都避之不及,他竟然眼都不眨一下的碰了。
她後來問他當時怎麼想的,不怕觸黴頭麼?
他怎麼說的?
他只是笑,“我給我夫人靧沐還有錯了?老天爺不劈負心漢,反倒來劈我這麼個好官人麼?”
袖籠下的手攥緊了起來,彷彿扼在了脖兒上,讓沈南寶有些難以呼吸。
她抬起頭,看向眼前的陳方彥,雲霧一樣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迷滂滂、朦朧朧,就這麼漸漸的、漸漸的,扭曲成了前世虛偽的模樣。
那個為了騙她,不折手段的陳方彥!
那個從來口是心非的陳方彥!
那個害死了她的陳方彥!
他竟然還妄想著再用同樣的方兒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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