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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著話,身穿朱漆山文甲,手壓環首直刀的效用,鐵甲相撞地跟近來,那排山倒海的氣勢,一傾兒壓得燭火將熄,滿室墮進淵藪似的,舉目都是幽幽。

沈南寶微抬頭,看了眼身旁的人,還是記憶中那樣赫赫的威嚴,滔天的尊貴,站在那裡,就跟菩薩下凡,讓人膽戰而不敢直視,唯有虔誠俯首叩拜。

可惜了,人不要她拜,抻出兩手明目張膽地將她扶直,“自個兒一邊去坐著,跟我作什麼禮呢!也不嫌生分。”

剛剛有多氣,這會兒便有多惱,沈南寶沒忍得住地朝他嗔了一眼,眼底的警示意味很足,也很明朗,就是叫他別跟市井皮猴兒一樣,耍些花腔給人看。

蕭逸宸瞧明白了,訕訕摸了一下鼻,回過頭,還是那威武的殿帥,乜著眼,捺著嘴,直把沈蒔看得內心一抖,抖過之後,心裡那些成算就這麼後知後覺地沉到了心坎,穩當當的,鋪出一股子空前絕後的自信。

但必要的慌亂還是得做足,譬如坐在圈椅裡一怔,然後得得粑粑地起身,顫顫巍巍的一拜,“殿,殿帥,您怎得來了……”

蕭逸宸沒應他,負著手,從邊上掠過去,微澀的蘇合香跟兜頭一棒似的砸在沈蒔腦瓜子上,“這不方方盤剝好天成泰銅錫鋪管事的口供,不敢叫官家覺著我尸位素餐,所以漏夜緊趕著來抓人麼。”

他慢悠悠的說,冷冽的聲線鈍刀子一樣割著沈蒔的喉,不知道從哪裡升起來的恐懼,反正這麼一點點,一點點的漫上來,水漫金山般的淹過了嗓子眼,堵得沈蒔一時說不出話。

好在蕭逸宸今兒心情好,一壁兒繞著室內閒閒踱步,一壁兒解釋道:“不知道先前沈大人還記得昆吾氏?那個賊子私造兵符企圖瞞天過海,將一干我們的將士調過河口,自投進赤那族的羅網裡。”

他哼哧一聲冷笑,惶惶燭火跟著猛地一跳,跳進沈蒔的眼眶裡,眼梢狠狠一痙攣。

蕭逸宸只當沒看到,悠悠地又開了口,“不過,咱們是什麼人吶,哪能叫這樣的蛆蟲從眼皮子底下鑽了漏洞,所以當場被人扽住了。”

沈蒔這回子緩過了神,抻著脖子,愕著一雙眼說:“這明明是冤枉的……那昆吾氏都說了……”

蕭逸宸直龍通地盯過來,一把利劍似的,生生斬斷沈蒔所有的後話,“說了?說他冤枉麼?沈大人好歹也是右通政吶,這平日過眼的案子還少?怎麼人一喊冤枉,你就信了?耳根子這麼軟的?我瞧也不是啊,五姑娘素日在沈大人跟前這麼盡心,這麼孝順,也沒見得你惻隱半分,還不是照樣的冷眼瞧人兒。”

這麼一通陰陽怪氣,沒說動沈蒔動色半分,他蹙著眉,沉然道:“殿帥這不一樣,她哪能和昆吾氏相提並論呢。”

相提並論。

這四個字用得妙啊。

叫沈南寶一霎就明白,自己於沈蒔來說,連個外人都比不上。

雖然前世早就明白了沈蒔的冷情,可這麼陡然聽著,沈南寶還是免不了心涼,腦子也漿糊樣的,攪不動,白茫茫的一團,用手掂掂額,掌心捏出的冷汗順勢脈在了腦門上,凍得她一激靈。

福靈心至般的,那些細枝末節的事拉洋片似的從她腦海飛快閃過,塌軟的身子就這麼慢慢地、慢慢地坐直起來,擱在膝上的拳頭也微微的顫抖著。

她這些小舉動,蕭逸宸都看在眼裡,也因而臉色愈發的沉鬱,轉了眸朝著沈蒔便是一哂,“也是,畢竟他可是你勾結赤那族的聯絡,自然要比五姑娘這些重要許多。”

饒是做足準備的沈蒔,聽到這句話,也不忍不住愕然,“勾結?赤那族?”

他喃喃著這兩詞,滿臉的肌肉不可抑制地抖動起來,“殿帥,這明明就是汙衊,我沈蒔對國家赤膽忠心一片,怎麼可能做出勾結外族這等子豬狗不如的事!”

沈蒔的聲音高昂,蕭逸宸的聲音更高,“你可不就是豬狗不如!你從前到現在,做的那些事,哪件是人能做出來的?!”

沈蒔怔了怔,也不知道怎麼的,他突然轉過頭,看了眼沈南寶。

蕭逸宸卻一邁步,一徑將她擋在了自己的身後。

“沈大人,我同你說話呢,你看旁人做什麼。”

咬牙切齒的聲兒,說到末越發的緩,能清楚地聽出語調裡的抑揚頓挫。

沈蒔一雙眼瞠得跟銅鈴一般大,“你都知道了?”

蕭逸宸肅冷的眼睛笑眯成縫,“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沈大人與其關心我,還不如多操心操心自己的事,那天成泰銅錫鋪管事可是白紙黑字地招認了你,說是你私自遣他造的符節,藉著水路偷偷運給了昆吾氏……”

沈蒔一霎站起身,“一派胡言,這都一派胡言!我從來沒有……”

就是這麼一起身,他和蕭逸宸相視而立,直剌剌地看見了蕭逸宸眼底的戲謔。

那點戲謔,就像是殘忍恣睢的暴君,堂而皇之地瞧人死前掙扎,掙扎得越厲害,他便愈發的開懷。

意識到這點,沈蒔止住了所有的吶喊,他沉舒了口氣,卻沒按捺住胸中的怒意,一抬手就指著蕭逸宸鼻子怒罵,“殿前司就是個倒滿墨汁子的缸!再清白的人進去過這麼一道,提溜出來都會是一身穢!我不服,我要上奏,我要稟明官家,說我的冤屈,說你是怎麼狐假虎威,藉著徹查實則羅織罪名的下賤行當!”

往來佝著背,僂著腰的人,今兒陡然來了骨氣,就跟玉山傾頹,來得叫人震驚側目。

但側目之後,蕭逸宸不過冷冷一聲訕笑,“沈大人覺著,你還能見著官家?”

這話捏住了沈蒔的命脈,什麼怒氣啊、勇氣啊,這時候都跟魚鰾紮了個眼兒,咻咻的都沒了,只管頹然站在那裡,視線也飄忽了,飄忽飄忽,飄忽到了蕭逸宸的身後,那微微敞露出的一角衣袍,跟一隻手豁然將他漆黑的前途撕開出一片光明。

他陡然醒過神來,陡然想起自己先前的成竹在胸,就是一霎的功夫,那弓得如蝦一般的背,被倨傲地挺起來,挺得筆直,神情卻從憤慨轉為了哀痛,“殿帥既知道了,那我也實不相瞞……”

話還沒說完,蕭逸宸凜著眉地喝斷了他,“不用你實不相瞞,今個兒來也不是為著這事。”

說著,踅身望了望窗外,簷下的滴漏已經埋過一刻,月亮也掩在了雲翳的後頭,蕭逸宸眯覷了眼,“跟你兜搭了這麼半程子的功夫,倒把我瞌睡蟲給哄出來了,再懶得跟你兜搭,反正左右不都同你那個夫人一般,要麼凌遲,要麼點天燈……”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落在沈南寶耳朵裡,跟打啞謎一樣,趁著蕭逸宸還沒指派,她牽了牽裙站起身問:“這事……是哪事?”

蕭逸宸明顯身形一怔,剛剛還從容的人,此刻眉眼打起了官司,也不正眼瞧她,只囫圇一句,“這事不急,我以後再同你說。”

他的心虛,她瞧在眼裡,沈蒔也瞧在眼裡,抖著髭髯就要說,沒曾想被蕭逸宸看見了,一把掄住他的嘴,衝一干站如雕塑的班直喝道:“乾站著做什麼?還不把人扽出去,真以為咱們是那些個缺嘴的壺兒是過來伺候人的?”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剛剛還站如蒼松的沈蒔被人拿捏在手中,嘴也被人按住,就這麼嗚嗚咽咽的,被一左一右的兩個班直拖出去。

沈南寶不是傻子,咂出其中的意味,她擋住班直的去路,看著蕭逸宸,“有什麼事不能當著我說?非得做這般掩耳盜鈴的架勢。”

蕭逸宸平日再怎麼冷麵,對上自己心尖的人,便有說不出和柔,他屈著眉,用商量的口吻說:“而今不是說這事的時候,且等以後,我尋個好時機再同你說。”

沈南寶被他這套言論引得發笑了,“殿帥既然想著日後,那何必叫方官這麼日日的敲缸沿?”

她拿出這麼一番態度面對他,就像是面對陌生人、面對仇人般的,看得蕭逸宸氣血一浪一浪地打上來,腦子都發暈!

他好容易沉了口氣,咬著牙解釋:“我是叫方官敲缸沿,是不想讓你陡然知道接受不住,但不是想就今個兒這等時機跟你說,你等我將這事處理完了,再同你說?”

他覺得很體人意的寬慰,結果落在人耳朵裡,就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甚至端方地站在那裡,脆生生的一口嗓音,說出來跟鋼刀一樣刮在他骨頭縫裡般的。

“我沒殿帥您想得那麼脆弱,也不是面做的人兒,哪能這麼會容易被捏成齏粉呢!您叫班直撒開他的嘴,把實情說了罷。”

這樣的變故,一眾班直都始料未及,各個地杵在地心,訥訥地瞧著他們,一時不知道押了人走,還是在這兒等著他們。

也正因如此,沈蒔有了可趁之機,他一口狠咬上捂住他嘴巴的班直。

班直吃痛撒開了手。

沈蒔頃刻就扯著嗓子乾嚎,“殿帥不說,我跟你說!你回家這麼久,是不是也一直在想,好歹你也我的女兒,為什麼我待你棄之如敝履?其實你自個兒也隱約猜到了罷,你就是不敢往那邊想,沒錯!你不是我親生,你身上流的不是我們沈家的血,是蕭家的!是蕭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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