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桉小娘子是這樣,有時候說話不過腦,本來是好意兒替人不平,卻不妨一杆子打死了所有男人。
好在宋京杭不是那個眼孔子淺的主兒,笑一笑過了不止,甚至還能從中品咂出一絲桉小娘子為人的敞亮,和水晶一樣的心肝兒。
沈南寶見著,想,所以前世,桉小娘子恁麼遭人詬訾,宋京杭也願意娶她,甚至不再納妾,想是真心實意地喜歡罷。
前世沈南寶雖不喜歡結識生人,但也偶爾聽聞過宋小官人與內人的琴瑟和諧,那宋小官人的內人又如何離經叛道。
至於那內人的名字,沈南寶並不甚明曉。
要不是今個兒桉小娘子提這麼一遭,沈南寶只怕到現在都不會將這二人聯絡在一塊兒來想。
桉小娘子還在那兒哼哼地冷嗤,“這瞧人還是不能只顧著他當下對你的好,得長遠點,瞧瞧他對你這個好能好到幾時,又或是瞧瞧他這為人,像那種齊全的,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的男子,心就如磐石,恁蒼蠅怎麼釘都鑿不出個縫兒。”
齊全的男子。
不就是說的他麼?
蕭逸宸不自禁地挺了挺胸膛,站得尤為筆直,跟昂首的鬥雞似的,雄赳赳氣昂昂!
身後甲板上有人說話了,拉長的腔調,透出散漫且惡毒的語氣,“這世上有容貌的女子多得去了,遭了幾家青睞就覺得登高枝了麼?俗話說得好,人有那個百算,天卻只有一算,心下想著走那些個滑碌碌的道兒,天未必遂你,所以啊,還是該怎麼還是怎麼著,這銀耳子再鑽營也成不了白燕不是?”
說完,哼哧一笑,掙盡了諷刺意味。
沈南寶回過頭,見一削肩長頸的女子,掐青芽色的錦緞沒給她增一點容光,反襯得人跟得了黃疸,瘦削的面相也透出一股子尖嘴猴腮的況味。
沈南寶不知道這人是誰。
桉小娘子湊近道:“方才忘記跟你說,這人是向宗正少卿的次嫡女,名小圓,一直中意著謝小伯爺,先前謝小伯爺吃花酒,她喬辦成小郎君跟著去,還讓得人錄事下不了臺盤……”
風月很適時地搭碴兒一句,“這不就跟那大姑娘半斤對八兩麼?一個去勾欄,一個去清河伯府。”
聲音很輕,過了道風,向小娘子根本聽不見,只看著沈南寶沉默地杵在那兒,嗤鼻哼了聲,“遭我說到了痛處罷,所以不開腔了罷。”
然後點點頭,尖刀剜肉似的道:“也不仔細想想自個兒生娘是什麼來路,那等子毒婦,誰家不覺得忌諱還敢要的?”
桉小娘子聽不下去了,咬著後槽牙,首當其衝地啐,“你生娘倒是有來路,所以是你生娘教的你口裡出粗,恁麼的囉裡罵人?”
復了一哂,揚聲道:“細細想來也是,能自降身段的去那等地界兒,哪還算得上是個小姐,只怕叫一聲前頭人都不覺得離譜。”
從前臊臉子的事被人當眾剖白,向小娘子耳根都紅了。
她多想跺腳大罵桉小娘子,可到底不能,平章知事嫡女的身份就在那兒擺著,她但凡圖著一時口快,爹爹他們就都遭殃了!
這麼想罷,向小娘子轉過了頭,朝沈南寶一哂,“五姑娘我同你說話呢,你叫別人出來冒尖做什麼?”
沈南寶身形明顯的怔了一怔,驚異地抬起了頭,眼角眉梢很快捺出了悽悽的況味,“真真是不好意思,我以為你忌諱著我,不敢讓我和你說話來著,所以我很體人意地沒言聲兒。”
說是這麼說,嘴角卻揚著,含著淡淡的笑。
向小娘子一霎窒了口,很快回過神來嗤,“我倒忘了,五姑娘市井出身的,平日裡沒生娘養兒,亦沒教養嬤嬤,是得在人情練達這些地兒欠缺的,不過,就算不是市井出身也沒什麼差的,反正大的那個還不是沒臉沒皮地跟人吊膀子了。”
向小娘子這話撂下,下頜一揚,傲慢地一乜,就乜見了沈南寶身旁盤金滾繡的服飾,因受著風,下裳襞襀開闔,夾纏金線的雲氣紋,水浪似的起起伏伏。
向小娘子一霎就被晃暈了眼,眯了眯,抬起頭,便懟上一張金鑲壁畫似的臉,那山河染作的眉眼正捺著,透過刺剌剌的光,每一絲每一毫都寫滿了不悅。
向小娘子心裡咯噔一下,心裡那股子怨氣,跟豁了口的鷂子,打著旋兒的一霎墜到了低谷。
蕭逸宸呢,早聽不下去旁人這麼詆譭沈南寶,但見她一副躍躍欲言的姿態,便也一徑忍耐著,當下聽著向小娘子這番一杆子打死一船人的說法,忍了忍,到底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聲音很輕,順著風,卷出很淺的一道譏誚,卻令在場的各個變了臉色。
蕭逸宸見慣不怪,負著手,清嘉地、緩慢地道:“向二姑娘你倒是接著說啊,讓我聽聽這沒了父母,沒了教養姑姑的人到底是怎樣的不成體統。”
沒了父母。
可不就是沒了父母麼?
他沒有,而她……那個父親還不若沒有。
沈南寶這廂閒閒感慨著,那壁向小娘子腦海卻架起了風車,一壁兒唾棄沈南寶水性楊花,怎麼這地界兒都有人給她硬仗腰子,一壁兒又懊惱自個兒怎麼沒瞧著有這麼一樽大佛杵在這兒。
這下好了,說到了人忌諱的地方,這人可不像其他那些小郎君,有什麼容人雅量,不和小女子計較,凡是點了他眼的,勢必都要給你扒下一層皮來。
腦子這麼呼呼的轉,最後訕訕地轉出一句,“殿帥,是我嘴笨,我原不是這個意思,就是見到五姑娘想起她的大姐姐,一時覺得跌份兒罷了。”
蕭逸宸哦了聲,“照向二姑娘這麼說,可見是個深明大義的人,既這麼,一碗水端平了,你從前做的那些事也必得好好遭這麼一頓啐罵才行。”
蕭逸宸長項一引,睃巡四處,衝著那一干充楞的人群招呼道:“你們都聽見了罷,向二姑娘從前做了那麼些跌份兒的事,遭人囫圇蓋了過去可不行,得好好說道說道,方不枉向二姑娘今個兒這麼仗義執言吶。”
於是,這船後來便成了戲臺,這些作壁上觀的人便是了那看客,你一言我一語的,聲討著向二姑娘。
什麼‘方才我便想說了,這世上哪有這麼沒皮兒的人,自個兒做了那起子事還敢尋釁人家五姑娘。’
又什麼‘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五姑娘生得這麼標緻,招得各位侯爺伯爺、大人的青睞不很正常麼?怎麼就是人算盡心機了?可見向二姑娘心眼子有多黑,才能看什麼,什麼都這麼腌臢。’
或者是‘這人的生途是老天爺註定的,五姑娘又不能挑揀,把這賴到人頭上去,是不是太不合該了?’
反正一句比一句刺人耳,扎得向小娘子跟招子一般,站在那地界兒,一徑的晃晃蕩蕩。
沈南寶聽了也沒什麼欣喜的感受,只是蹙著的眉鬆了開,甚至有了心情望向湖面。
平日裡兩船相交,總是不過半盞茶的辰光就錯開了,今個兒不知道怎麼的,跟之間牽了錨杆似的,兩兩並行,分毫不錯地往前行駛。
也因而,沈南寶清清楚楚地看到陳方彥望過來的眼,那緊緊顰蹙的眉心下,那雙深宏如海的眼倒映著一片慘然的景象,甚至她還咂出了一絲慌亂。
慌亂?
是怕她瞧出他的不可靠,不願嫁給她,然後計劃落空罷。
沈南寶太明白陳方彥了,也終於捋清楚了,為什麼重生之後陳方彥還這麼賴著她、要娶她。
必定是有利可圖。
沈南寶笑了笑,微微彎就的弧度有些悵惘,看得蕭逸宸一陣兒的惱火,搓了搓後槽牙,在忽明忽暗的轎子裡開了口,“五姑娘,你還想見綠葵麼?”
綠葵。
多麼耳熟能詳的名字啊。
前世和今生,她都未曾見過一眼。
之前恁麼多次邀約著相見,最後不是出了這茬子事,便是鬧了另起子折騰,反正最後都不了了之。
所以當下蕭逸宸這麼問,沈南寶電光火石地回過來神,點點頭,“想。”
小心機的得逞,讓蕭逸宸忍不住地揚了唇。
照他來看,自個兒和五姑娘相處的辰光太短了,短到不至於讓五姑娘那麼的歡喜他。
但姑娘家到底不似男子,能夠隨意的拋頭露面,每每出府必得呼來喚去的倒騰一番。更何況五姑娘那彆扭的性子,他但凡相邀,只怕她又拿著‘名聲’說事。
所以就這麼迂迴罷。
雖然心裡到底存了些憋屈,不過結局是好的便行,至於過程怎樣,那都可以大而化小,小而化了。
畢竟他是男子,是心心歡喜五姑娘的男子。
頂馬篤篤,沈南寶透過車簾豁出的口子看到馬車碾進了一條小道,巨大的陰影頃刻壓了下來,壓得眼底一絲光亮也無,不知哪來的寒涼也一頃兒撲到了面上。
沈南寶不由得眯了眯眸,心卻砰砰地直跳。
漸漸的,近了。
伴隨著轂轂的動靜,那風裡輕搖的燈籠,在空寂的地界兒,咯吱咯吱的脆響著,隱約的,看見門扉洩開了道口子,露出來一道模糊的剪影。
然後慢慢的,慢慢的,那剪影清晰了起來,衣料上縱橫的經緯、放大的面孔,以及那雙通紅的淚眼。
隱約的,沈南寶聽到一聲凝噎的腔調,“小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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