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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端起盞,豐潤的唇畔碰到盞沿花似的綻開,“你以為建國寺就好了?那裡人多口雜的,要是中了陷害,你都找不到罪魁禍首。”
風月聽了有些惘惘的,“所以,就只能如他們所願去那個勞什子的靜安寺?”
沈南寶嘴角輕淺一捺,捺出無可奈何的況味,“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她原以為這麼搪塞過去,風月大抵也如常一般,哀哀些辰光便重振旗鼓、展望日後了,沒想這次風月站在那兒,指尖輕輕抖了抖復攏緊住,嗡嗡地說了句,“姐兒,還是有辦法的。”
沈南寶訝然,還沒來得及問,風月便抬起了頭,目光灼灼的,明炬一般探著她,“蕭指揮使。”
許久沒有聽到這樣的稱呼,以至於沈南寶怔在了那裡,腦海裡卻河翻水翻的翻騰出那人的面貌,那精瓷的指尖挑起茶盞,衝她風光霽月的笑。
沈南寶似乎被茶燙著了,一霎撂了盞,杯身溜出了碟,滑出玲瓏的脆響,沈南寶的聲音在這樣聲響裡火燒火燎的疾,“你好端端提他做什麼?”
“姐兒。”
外頭踅進來一人,像布帛撕裂,將方才和現下扯裂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沈南寶在陡然靜謐、沉悶的屋子裡心頭一窒,審慎看著方官,試圖能從她的絲毫神情裡看出她到底聽沒聽見方才的話,但她垂著腦袋,濃睫將她眼底的那些光都含住了,沈南寶只得洩氣地問:“怎麼了?”
方官道:“鄭媽媽來了,正在外頭候著呢。”
風月方方還凝著的神情一瞬間怒張了起來,“討了好關起門來只管掖嘴笑罷!還這般上趕子來炫耀吶,真是看不得她們應樓閣那樣!”
看不得歸看不得,人還是得請進來,鄭媽媽到底是彭氏跟前的老人吶。
沈南寶眯了眯眸,眸底沉沉恍若斂著妖魔,隨著鄭媽媽的登門入室一霎撥開雲霧見月明,笑得水光瀲灩,“鄭媽媽好容易來榮月軒,請坐。”
說著,吩咐恨著一雙眼的風月去斟茶。
鄭媽媽活久見了,練就出一雙銳利的眼,還有一張不啻城牆的臉皮,遂眼瞧著風月那搓著的牙花子,也笑得緩緩和氣,“五姑娘客氣了,小的不過下人罷了,受不得這樣的招待,何況小的此番過來是受了大娘子的囑託,不敢怠慢。”
沈南寶順遂問一句是什麼囑託,鄭媽媽蝦著腰道:“大娘子說姐兒不日就要去靜安寺,想著那裡偏僻,怕是用具都缺漏,便特特兒叫了過來問問姐兒要不要預備著什麼物件兒,若是有的話,她便吩咐人去買辦。”
風月暗啐讓你們買辦,只怕是一甌一甌的鶴頂紅,生怕毒不死姐兒!
沈南寶呢,嘴唇邊還是含著那點笑,如落花在水面泛起的陣陣漣漪,“多謝大娘子考慮周全了,不過這一時半會的,我就是想些物件也都不甚全面,不妨這樣,鄭媽媽且先回去,等我細想一晚上羅列在紙上,再叫人給你送過來?”
鄭媽媽明顯身子一顫,那垂著腦袋上抬了一瞬,看見沈南寶正釅釅笑著,一副很磊落的姿態,煌煌如天光,看得鄭媽媽那些心思有些無所遁形,忙忙埋了首,“那便照五姑娘這麼說的做。”
說完便要退下,只是行到門前忽而想到什麼了,鄭媽媽突然頓住了,轉過身朝沈南寶說道:“五姑娘房裡可是還記得悠柔這麼號人物麼?”
沈南寶點了點頭,“記得,前陣兒不是申老太太來了?我瞧她們人手短缺,便將悠柔她們撥到了舒遲院,可是發生了什麼?”
鄭媽媽站在檻前,因背對著陽,神情迷迷滂滂的,又身處在那片啁哳裡,聲音也彷彿蕩在了天遠之外,渺渺的,惘惘的,有些不甚真切。
“她手腳不乾淨偷了容姑娘的佩環,被髮賣給人牙子了,就前兒的事,小的是想起先前五姑娘那不見的折股釵,就突然說這麼一句罷了,天色不早了,五姑娘忙您的,小的先退下了。”
鄭媽媽這次是真的走了,那棗紅色的身影轉過月洞門,掠過幾枝欹斜的枝椏,發出蛇吐信一樣纏綿低洄的聲。
就是站在廊下的沈南寶都能聽到那冰冷、單調的瑟相。
風月從旁踱上來,覷了眼她那顯山不露水的側臉,抿了抿唇,那到口的安慰便囫圇的又按捺下去了。
其實姐兒也很自責的罷。
雖說姐兒從不表露,雖說那些個人也都配得上‘自作自受’一詞,但不管如何從先前紓華、浣心,再到現在的綠葵、悠柔,哪一個不是因著姐兒內心的恨所牽累進來的,所受到的‘無妄之災’?
她想得深,哀致的神情便沒遮沒掖的落在沈南寶的眼裡。
沈南寶不由得笑,“怎得?覺得我很可怕?牽累了那麼多人?”
風月忙忙搖頭,“怎麼會?小的……就是擔心姐兒,那些人零落這般結局是活該,但姐兒心腸良善,看到她們因自己的反擊遭到了報應也勢必會因而有些愧意罷。”
沈南寶默然,轉過頭,視線流連在正晃晃悠悠的鞦韆上,油亮亮的橫板反射出逼仄的光。
她因而眯縫了眼,含出的一線清光裡彷彿囊括了三千世界,貪嗔痴恨皆在其中。
“我只是覺得她們做了那麼多事固然可恨,可是當我聽到她們受祖母,受漪姑娘叱罵的時候,我就彷彿看到了自己,發現好像我同她們其實都一樣,都是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行這麼做罷了。”
風月聽不太懂,站在落日餘暉斜進來的那片光景裡歪了腦袋。
小徑那邊,方官踩著昏黃的光一步一個腳印地走近來,走到沈南寶的跟前,屈了屈膝,“姐兒這是揮出了拳頭,卻打到了自己,所以不舒服啊。”
輕輕的一聲,惹得沈南寶眉目一深,繼而嗤笑,“你耳力倒是頂好,這麼老遠都能聽見。”
方官咂摸出她的言外之意,方正的眉眼裡沒有一絲被揭露的慌張,她反而很平靜的抬起頭,目光筆直如茅的看向沈南寶。
“姐兒,您想去靜安寺麼?不想的話,主子可以幫您。”
耳畔的風愈發的大了。
疾疾厲厲,乘著一片摧枯拉朽的呼嘯,颳得沈南寶驚心動魄。
那院子裡的鞦韆也因而搖曳出支啦支啦刺耳的聲響,能叫人聽著蹙緊了眉頭。
反應過來,才發現,根本沒什麼風,是心頭的風在作祟,掀起了千丈高的巨浪。
沈南寶忙不迭地避開了目,“不用了,我已經受用怹太多的恩情,再承情下去,我都不知道怎麼還。”
“還,我這個施援手的都沒想著要她還呢,她自個兒算盤倒是打得精,每一項鉅細都算得如此清楚,她怎麼不去做那個算賬的?”
蕭逸宸站在書案邊,一迭的冷聲撂出來,跟寒天的石子擲出來般,砸得底下泥首的坤鴻又疼又覺得冷,忍不住地縮在那方寸之地裡蹀躞。
抖是抖,但話不能不應,遂坤鴻忍著牙齒打架,弱弱地道:“殿帥,五姑娘是小娘子……她這怎麼好去做那個算賬先生吶,拋頭露面的,名聲會被糟蹋的。”
蕭逸宸簡直要被坤鴻這句話噎死過去。
他難道還不知道這些麼?
他未必真是要她去做算賬先生麼?
他怎麼有個這麼……腦子塞滿了泥漿的手下?
虧他先前還覺得這個坤鴻靠譜、穩當,是一把好刀,用起來得心應手。
而今看來是他眼拙了,這哪裡是好刀,分明就是把火炬,從前迎風,火燒火燎,塗得他心滿意足,現在逆風了,便轉頭來燒自個兒了!
他不由冷笑,那聲線戛玉敲冰似的,一字一句往外滲著冷氣,“你倒是慧眼識人得很吶!”
俯首在地上的坤鴻哪裡聽不出他的怒意,但他確確實實很委屈。
你說他一個大漢,平日裡不是蹲馬步、操刀僕射增強膂力,就是吆五喝六同一幫子坦肩露乳的效用們一併吃酒罵啐,哪裡懂這些個彎彎繞繞。
這不是等同叫一個膀大腰圓、虎背熊腰的大漢坐在燈下,舔著線頭,就一根玲瓏小銀針在那裡刺繡嘛!
坤鴻嗒然著,絞盡腦汁地禿嚕好話,“小的不敢,小的哪能配上這詞吶,小的生了顆被豬油蒙了的心,也眼孔子淺,笨嘴拙舌更不在話下,所以說出來不討人意,主子心底兒也是知道的,遂沒叫小的做那些個把臂周旋的事。”
這倒是了。
當初碼頭上那麼多抗袋的人,蕭逸宸唯獨挑中了他,就是看中了他光膀子下的矯壯、實幹,後來發現他空有孔武,卻沒有八面,所以便留在了自個兒身邊,做只聽吩咐的手下了。
怎麼就剛剛一聽到那小丫頭片子的事,就把這些拋在了腦後,沒頭沒腦的氣憤了呢?
蕭逸宸撫額,落了陰影的那雙眼湧上一股子嘲訕的光彩。
坤鴻抬首時,瞧得清清楚楚,心裡有了些忐忑,卻還是硬著頭皮問:“那……主子,五姑娘那事,還幫不幫呢?”
視線裡,那躲在陰影裡的目光睨斜了過來,冷冷的,刀一樣,戳得坤鴻心在腔子裡使勁蹦躂。
坤鴻閉緊了嘴,把頭埋下。
他覺得他又說錯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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