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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那麼艱澀,沈南寶卻聽了個分明,她不可抑制地想起月白風清下那雙交叉錯握的拇指,簷角鐵馬鋃鐺聲裡的那句‘我們’。
當時她多麼豔羨這樣齊全的字樣。
而今他用在了她的身上,將她當做了自己的妹妹來愛護。
心像掉進了蜜罐牽絆起絲絲縷縷的甜,肺葉卻像塞了團棉花,梗得沈南寶半晌都說不出什麼話來。
良久她才一笑,“三哥哥無妨,這事又非我的過錯,祖母向來一碗水端平,決計不會讓我受委屈的。”
話音匝地,角門內躥出一道切齒的聲,“四姑娘,你說得輕巧?你沒什麼過錯?怎麼得?打人巴掌這事你扭過頭就忘了?”
沈南寶那巴掌打得不算重,但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容淇漪的臉還是不可避免地紅腫起來,一半邊臉頰隆得高高的,丘壑似的。
沈南伊只一眼,便忍不住笑出了聲,“漪妹妹這巴掌遭得好生厲害,看得我都心驚膽戰的,你怎麼不緊快下去敷一敷藥,反倒上趕著討對錯來了?豈不是有點不要臉的架勢?”
容淇漪臉扭曲了瞬,“大姑娘好個嘴上功夫,我先前還納悶呢,四姑娘為何這般撒潑放刁,現在看來是門清了,這可不就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嘛!”
沈南伊先前遭彭氏吃了秤砣,心頭定得很,何況這事又無關她,她自然樂得清閒,也自不必跟容淇漪上臉子的對決,遂款款打扇輕笑,“漪姑娘你也別急吶,我這不是替你著想嘛,你想想你這要是毀容,這謝小伯爺而今都對你愛答不理,日後豈不是更老遠見著你就要繞道走?”
容淇漪一怔,慌慌捂住臉頰,“你少紅口白牙的胡說八道,不過是一個巴掌能毀容?”
說完便後悔了,她還指著這傷向沈南寶討說法呢,這下子這麼一句話,豈不是真叫人說成小磕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容淇漪只期盼著沒人將這話過耳裡去。
但哪能呢,別說沈南寶了,就是殷老太太日日見著這祖孫二人在沈府上房揭瓦的鬧騰,早就沒了耐性,一壁兒由著胡媽媽攙扶踅身進來,一壁兒就接過了話茬。
“漪姐兒是個善解人意的,但這事到底岔了大家小姐的作派,就算姊妹間有磕絆,口角一番或可說得過去,這動手扇嘴巴子的就真真得好好警省了,不然傳到外人口中,豈不是說我們沈府小姐們都是潑婦?”
不緊不慢的一句話,伴著殷老太太被扶上座,靠著圈椅發出的脆響,宛如狠辣辣的疾風颳得容淇漪一張臉又青又白。
沈南寶曉得自要配合,當即牽了裙袍跪下來,“祖母教訓的是,不過其中也有些情由,我正在屋中賞玩桉小娘子贈給我的乾坤核桃,漪姐姐不分皂白地闖進來將核桃踩得爛碎,我心疼桉小娘子的一番苦心,也氣極漪姐姐亂扣罪名於我……”
她跪得那般筆直,像荒原的白樺,微微蹙損的雙眉,卻有一種柔弱風條低俯首的況味。
容淇漪愈加瞧不下去她這副裝委屈、扮可憐的模樣。
起先不正正是因她露出這樣顰蹙的雙眉,辭章的身世,遂才信了她麼,才同她走得近,替她反駁沈南伊的麼。
而今她又這樣,企圖博旁人的可憐,讓所有人都來討伐自己的不是。
容淇漪恨恨向前一踏,打斷她的話,“我怎麼是亂扣罪名給你?是你自己親口說的,謝小伯爺縱使鐘意你,但前頭有大娘子、大姑娘,你怎麼都無可奈何,也不敢肖想,你信誓旦旦說著不敢,但你自個兒捫心問問,昨個兒乞巧節,謝小伯爺那包鼻痔的藥,如若不是你特特兒洩露出去,謝小伯爺怎能曉得,怎能這般巴心巴肝地替你去找,還要親自來送給你!”
愈說著愈發氣憤,聲音亦跟著尖利起來,活活要人耳振得發聵。
而這番話提及彭氏,她少不得要冷冷嗤一句,“平日瞧著寶姐兒不哼不啊的,沒想到實心裡有成算得很吶,什麼叫做有我有大姐姐在,難不成不該是你所謂的年歲不及、並無此意麼?”
沈南伊剌剌打起扇,扇墜一如那兩爿嘴急促翻飛,“我早便說過了四妹妹慣會做樣子的很!瞧瞧,現在漪姑娘被矇騙得有多慘。”
末了還嘖嘆兩聲。
殷老太太皺緊了眉,目光青龍偃月刀似的,往彭氏那邊砍去,“小孩子家家拌嘴,你一個長輩做什麼插嘴的?越性兒活回去了。”
轉過頭,釘子似的釘在沈南伊身上,“還有你!方才還沒進來呢,就聽見你在屋內烏喧喧的,哪裡還有閨閣小姐的行止端穩?今個兒正正好,我教訓你四妹妹,你這個做大姐姐的也好好聽著!別日後叫人說,大的還沒小的懂規矩!”
沈南伊臉上一紅,扇都忘了打,只囁嚅道:“祖母,我省得了。”
那廂沈文倬來前就聽清止說了來龍去脈,現下聽眾人這般黑白顛倒沈南寶,只管撫膺反駁,“祖母,我同舒直走得近,平日也對這事曉得個大概,我可以擔保四妹妹她決計沒有那些小心思,漪姐姐她定是有些誤會了。”
容淇漪聽聞冷笑,“淵渟你一徑病榻,又是男子,你哪能曉得這女人的心思,就如那山川,機阱萬端不說,還處處隱伏,何況……”
她忽而一頓,咬著後槽牙狠狠盯著他,“你捫心自問,你是否太一葉障目了?”
剌剌的一句話,宛若千鈞壓得沈文倬身形明顯一顫,承託他站立的那個脊背竟受不住了,打起了輕輕的戰慄。
但他彷彿不曾感受,一雙眼死死鑿進前方的栽絨毯上。
只管作壁上觀的沈南宛瞧不下去,“漪姐姐,您這話說得奇奇怪怪,淵渟心思良善,一心可憐著半道子回來孤憐的四妹妹,亦懊悔自個兒沒有盡到兄長的責任,這才這般極力愛護四妹妹,但愛護歸愛護,淵渟亦沒有有失偏頗,那謝小伯爺的事定沒有半句虛妄。”
容淇漪輕笑,抓著她言辭裡的含糊極力鑽刺,“謝小伯爺沒有半句虛妄我是信,但四姑娘有沒有就難說得很了……”
悠悠的一聲嘆,曼曼向沈南寶渡來一記睥睨的眼神。
“四姑娘你說呢?”
說這話時,容淇漪臉上溢滿了洋洋的神色。
沈南寶凜凜看著,心想人心裡的惡果然是有無窮力量,它能叫人面目全非,連親人都能肆意踐踏傷害。
那麼好的三哥哥,待人總是那麼謙和溫柔的三哥哥,他做錯了什麼?
讓她這樣對待他?
僅僅只是因為善良,是因為寬諒麼?
沈南寶笑了聲,“我說?我說什麼?我到底是沒及笄的人,不比漪姐姐能這般肆意暢談情啊,愛的事,我只曉得漪姐姐摔壞了我的乾坤核桃,又打了風月一巴掌罷了。”
說完,也不管容淇漪什麼神色,只把頭埋進纏枝紋栽絨地毯裡,嗡聲道:“祖母您也是聽見了,漪姐姐方方的確是認了這些個事,祖母您曉得我的性子,一向溫吞要不是氣慘了,哪能動手……總歸我也有過錯,沒將祖母的導示謹記於心,我甘願受罰。”
容淇漪聽了,盤踞在心頭的憤怒愈發兜頭上臉,“什麼叫做總歸是你有過錯,分明盡是你的過錯,還說得那般好聽!”
沈南寶抬起頭,一雙眼死水一樣,無波無瀾地倒映出容淇漪的面孔,“漪姐姐,你曉得謝小伯爺家有幾個姐兒麼?”
容淇漪皺了皺眉,“你突然問我這個做什麼?”
沈南寶不管她話,一徑說道:“一共有五個姐兒,最小的齠齔年歲,最大也還沒及笄,我曉得你對謝小伯有意,也不妨日後能嫁與他,但凡你嫁過去,面對的就是五個妯娌,你難道不因而警醒警醒,多多勸告自己懂點分寸麼?”
容淇漪起先聽那話還覺得順暢,聽到後頭,眉梢都怒揚了,“我不懂分寸?我哪裡不懂分寸?我說的……”
話還在嘴裡囫圇轉呢,那廂殷老太太卻是狠狠拍了案,“賤豎子!長輩都還在呢,有得你這般說話的!”
不明不就的一句話,伴著那刮來的眼刀子,讓容淇漪一顆心陡然在腔子亂跳。
反應過來才聽見殷老太太又道:“方方你還說你沒及笄說不得這些情啊、愛啊的話,扭過頭就開始教訓起你漪姐姐了,可見是真真沒得教養好!既這麼便罰你閉門思過,好好讀讀《女則》罷!”
就,就這麼?
就只是閉門思過?
容淇漪忍不住,“老太君……”
剛剛開口,沈南寶便已俯首叩拜,唯唯道是。
殷老太太撐著胡媽媽起身,翣著一雙眼的閒嘆,“這人上了年紀就是不大的好,沒坐一陣呢,就覺得頭疼,我瞧周遭也沒個蒼蠅,怎麼老是嗡嗡得不停。”
容淇漪一怔,後知後覺地拉下來了臉。
申老太太也不好看相,咳唾著嗓子嗽了聲,殷老太太便轉過頭來,拽著她的一隻手來拍。
“老妹妹,我這些小輩愛鬧騰得很,整天鬧啊拌嘴子的恨不得把家裡屋頂都給掀開,你和漪姐兒是喜靜的主兒,慣不得這樣的場面,遂上臉子動性子,這才有了今個兒這麼一出,雖說事情是解決,但不妨日後會再有,我尋思著,你們要是真住不真周,我還是送你們回去罷,這樣我心裡也安然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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