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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月訥在那裡,結著舌,“各,各家都送……這得繡到何年去?姐兒你怕不是非得熬壞你這雙眼睛!何必呢,就一張錦帕,叫人悄悄的送過去就是了。”

沈南寶聽著風月這般天真的話,深深然笑了起來。

她願意悄悄。

孔氏願不願意便難辦了。

總歸不過是繡錦帕罷了,累一累,熬一熬便也過去了,還能送個順水人情,討個好名聲,何樂不為?

沈南寶秉持‘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就這麼一埋頭繡到了傍晚。

冰鑑裡的鎮冰早用盡了,風月便叫了倚湘去管事處找張士廉討要。

沈南寶瞧她儼然一副當家女主人的模樣,吩咐倚湘吩咐得順遂,遞了一眼笑,“前些日子沒見得你同倚湘指派這些事,說上這麼多話,今個兒是怎得了?”

風月以為她誤會了,忙忙拍起胸脯打保票,“姐兒,您放心,小的門清這些下人都是耳報神,小的不漏半點風聲,小的就是瞧她會說話,挺來事,這樣去張士廉那裡不會討冷臉子,空著手回來。”

風月睇了眼外頭正擦拭闌干的悠柔,遲遲笑著揚了聲,“至少比得那誰強,好歹是老太太屋子裡出來,去管事處還不是討不到臉。”

悠柔的身形便在那杳杳一線的赤色裡僵了一瞬,繼而狠狠擦起了闌干,似乎上面有什麼頑漬,需得用盡力才能拭乾淨。

沈南寶收回視線看向風月,一雙秀眉微微擰就,“我記得你先前同她還能嘮幾句不是?怎麼著的就這樣不對盤了?今個兒都讓她在外做事了,你還對她不依不饒的?”

風月目露夷然,“可不得不對盤嘛,姐兒您細想想,自她來您多少事是因她報信才有的,要不是姐兒您細察懂得規避,不然姐兒您現在還能在這裡閒悠悠繡錦帕麼?”

沈南寶怔了瞬,垂掛的竹簾噠噠地敲擊著窗欞,魚鱗似的微茫橙光透進來,將屋子萬事萬物都凝作成琥珀,靜謐且令人窒息。

風月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惴惴看著那彷彿沉在潭底,一張臉壅塞了完全的沈南寶。

隔了很久,沈南寶才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風月你說得沒錯。”

風月細忖了方才說過的話,遲疑了下,“姐兒是說悠柔的事麼?”

這時的沈南寶似乎已經從淵藪中的暗湧掙脫出來,雙目奕奕,走針的手也都輕快了起來、

“我早前覺得她們身契拿捏在別人手上,行事到底是被逼無奈,況她們來我院子裡是因著我自個兒的打算,所以我總有意提點她們不必過於儘心儘力,但她們從來都是耳旁風,既如此我何必一直這般權衡,勤懇護著她們的性命,譬如那浣心,相處得再好,再無間隙,臨到了事不都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若有朝一日,我行差錯漏真遭到了陷害,下場只會比紓華更慘!”

就像蕭逸宸說得那樣。

沈南伊掀了多少風浪,憑何那般一徑好臉子對待,要緊時一箭射過去,給個警醒,讓她心驚膽戰害怕比什麼軟刀子磨旋都來得有用。

她先前一味照著前世陳方彥與她的那些手段對付,是從中討了好處,但細想想又受了多少委屈?

總歸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罷了。

沈南寶吁了口氣,嘴角含起一抹單寒的笑意,“申老太太住的舒遲院不是正缺人手麼?把悠柔這些平素只吃乾飯的都派過去,留下綠葵、聞蟬罷。”

風月翣了翣眼,“姐兒莫不留下倚湘?她嘴甜去管事處討東西能趁個便。”

沈南寶看向風月,眼神在笑卻凝了冰似的,“你以為便宜是那麼容易得的?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飯。”

這話並不晦澀,但將兩者聯絡在一起便有些難懂了,風月愁苦著一張臉,泥雕似的想了半晌,方才恍然地點了點頭。

“就像……對姐兒您一樣,並非是平白無故地好,而是……中意姐兒您!”

沈南寶還在走針,聽她抽冷子來這麼一句,險些扎到手指,“你,你好端端的又提怹做什麼?”

風月沒聽到她結著的舌,歪著腦袋悠悠地道:“小的只是真這麼覺得啊,不然人為什麼要對您這麼好?這又是替您出氣,又是送冰鑑的?”

風月慼慼地覷了眼沈南寶,聲音忽而輕得像蚊蠅,“姐兒於怹來說也沒什麼用不是。”

沈南寶這下是刺不了繡了,放下繃子,僵著一張臉看她,“我倒是頭一次見著胳膊肘往外拐的,你既覺著人好,覺著人厲害,你找他去!”

風月聲音更小了,“又來了。”

沈南寶沒聽清,眉皺得更緊了,“你說什麼,大聲點。”

風月瑟縮了下,惶然看了一眼外頭,見廊道下沒人了,這才硬著頭皮稍高了聲道:“小的說姐兒您又生氣了,但凡牽扯那人的事,姐兒您都變了,要麼氣,要麼惱,和平素沉穩的樣子完全不一樣。”

沈南寶驟然攥緊了手,針頭戳在掌心上,有著讓人切實的感受,“我沒有……”

多麼沒有力度的一句反駁啊。

就是沈南寶都聽得到自己那從喉嚨滾上的心虛。

她有些不耐地轉過頭,想急切地尋找能佐證自己話語的事物,不妨視線對上妝奩上的黃銅鏡,那裡倒映著一張含嗔怒放的面孔,一如從前每次她氣惱陳方彥時才有的神態。

沈南寶一怔,終於在此刻,隔岸觀火的看清楚了自己的心思。

璀然的巨響迎頭砸下來,高而闊深的穹隆被驚雷撕裂出一條縫,透出令人觸目驚心的亮。

風月就在這樣的霹靂雷聲裡嚇得猛然抖了個激靈,直拍著胸脯喘氣,“這這,方方還好好的天氣怎麼就又開始下雨了。”

轉過頭,看到沈南寶坐在那裡,似乎被泥塑了般,呆若木雞。

風月連忙上前撼了撼她,“姐兒,您怎得了?您要是不樂意小的說那人,小的不說便是,還是說,您遭雷嚇到了?”

沈南寶茫茫搖了搖頭,“沒事,你說的是對的。”

她訥訥地起身,推開門,潑天的雨傾瀉下來,箭矢一般的根根往土裡扎,偶爾來風,拂得那些雨澆進廊道,把那些細墁地磚淋得一塵不染,院子裡的鞦韆就在這樣的風裡一蕩一蕩的,蕩進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段,蕩進蕭逸宸那精瓷的面貌。

其實她不是沒經歷過男歡女愛。

她曾經也為旁人熱忱熾烈地心跳過。

所以她能夠隱約咂摸出自己那一點喜歡蕭逸宸的情愫。

但那又能怎麼樣呢?

感情這樣的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甚至連形狀你都捏不出來,只能憑著他的一個笑臉、一句話、一個動作方能體會到它的存在。

但人都是善變的。

他可能現下對你關懷備至,永遠都是這樣的一抹笑臉,難保日後便成了捅你心窩子、索你命的惡鬼,叫你哭得肝腸寸斷。

何苦哉?

不若從來沒有淌進這樣的紅塵裡,也省得日後在裡跌入深淵的強。

沈南寶嗒然,抬頭看了眼廊下劇烈搖晃的燈籠,牛皮紙裡掙扎著星點火光,在迷滂滂悶溼的世界裡耀出一團昏黃,伶仃的,搖晃的。

倏地,一陣風來,它終於堅持不住了,落敗下來,同時一併熄滅了沈南寶眼底的那點光。

罷了。

所幸現下還不算歡喜得深,就當做偶爾撲迷了眼的風,隨它過,過了無痕便罷了。

沈南寶到底是過來人,自然不像頭一次那般青愣慌張、不知所措,也太明白人的一生有多麼漫長、有多麼多的變數,比起猝不及防,穩穩當當才是最好的。

何況她如今的處境,談情說愛於她來說太奢侈,沒必要。

所以沈南寶並沒太糾葛這事,當夜睡了個底朝天,翌日便去了沈文倬的衍清軒。

昨個兒既然都撂了話擔心沈文倬,申老太太和容淇漪自是要做足了樣子,早早的便在屋內探望起沈文倬。

沈文倬將養了經日,身子好了大半,就是偶爾會犯哆嗦、打寒顫,拿筆雖不甚穩當,但作作揖叉個手還是順遂的。

即便如此,申老太太見著還是哀哀地喚:“可憐的倬哥兒,從前瞧你多麼伶俐兒,現下怎麼這般模樣了!”

泣聲透過窗欞,沒有一絲阻礙的落進沈南寶的耳朵裡,眼睛微微眯起,眸內光影沉沉浮動著瀲灩。

風月在旁悄悄啐了聲,“這個申老太太她就算心疼三公子也不必要這般作態顯示罷,姐兒好容易勸得三公子不傷情了,她這一嗓子嚎的,只怕又把三公子哭回去。”

切齒的聲音許是沒捺得太下來,那緊閉的槅扇忽而打了開。

嚇得風月一哆嗦,趕緊閉了嘴巴,垂著頭行到沈南寶後頭。

容淇漪拿著泥金團扇打簾,露出那張光緻緻的臉盤子,看到來人是沈南寶眉梢揚了揚,“你是……昨個兒那個四姑娘?”

“四妹妹來了?”

沈文倬清朗的聲從後面躍到了跟前,“往裡屋坐罷,外頭曬。”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走了上來,沈文倬那張方方還木訥的臉此刻像墜進了蜜罐,每一絲表情都摻著令人愉悅的甜。

容淇漪見著,微微眯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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