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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他倒好,說出來的就是過眼雲煙,純粹是鬧著她頑。

那她成什麼了?

他的猴兒麼?

沈南寶也不曉得自個兒在惱些什麼,明明這樣是極好的,也是遂自個兒先前的意,但而今聽著,心下卻惘惘的,像跌進了杳杳的淵藪,連帶聲腔都有了空落落的調調。

“我自然曉得的,不會有過多的想法……”

外頭蟬聲浪浪,大半夜了都不停歇,吱拉吱拉的,勢要刺進人腦子裡去。

沈南寶坐在沒有風的當口,彷彿坐在了蒸籠裡,快要蒸熟了,只覺得那蟬聲也吵得人心煩,眼前覷著眼打量自己的方官也心煩,什麼心靜自然涼,那都是騙人的,她都正正坐好了,不一樣覺得熱麼,既如此還不如不坐了。

她站起來,走到窗前,兀篤篤拿了叉竿放下窗。

蟬鬧因而稍微小了點,心頭那壅塞的鬱氣也似乎跟著消散了些。

沈南寶還來不及籲口氣,身後的方官亦步亦趨地道:“姐兒一向識體怹心頭明白,不過方才席間瞧得姐兒有些慌亂,害怕姐兒過心裡去,遂叫小的好好解釋,以免傷了日後相處的和氣。”

沈南寶腦子像亂線團子,卻不礙她聽順溜這句話。

真真是好笑。

他鬧了頑笑,回過頭來又來裝這麼一通深明大義,逼著她不得不跟著深明大義。

不然,她便成什麼了?

小肚雞腸的人?

沈南寶神色越發冷了,那懷裡揣著的玉瑞獸佩也有了膈應人的稜角,膈得她撒氣癔症來,一徑從懷裡塞到了方官手心裡。

“怹說得沒錯,怹宰相肚裡能撐船,不過我這人心眼兒小,愛胡亂猜忌,若是就此非白了怹,阻了怹的良緣就不好了,便把這物還給怹罷,這樣二人涇渭分明,也不怕再因著今個兒的事上臉子了。”

裹成團的手絹,塞進手心裡,不需要去看,只要細細摩挲,就能感受到那圓潤的弧度,凹凸的紋路。

蕭逸宸一怔,囁躡著把絹布開啟,盈盈燭火順勢淌進去,耀得玉佩溫溫潤潤,卻脈得他心尖冰涼了。

“她把這玉佩給你時可說了什麼?”

方官踩在栽絨毯上,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上面繁複的花紋,盯得久了那花紋漸漸變幻成沈南寶臨窗的那副怒容,擰眉瞠目,幾欲能衝出來將人咬死,卻又如此的叫人旁觀者清。

方官微睞了目,俯首下來,“四姑娘覺得主子在戲弄她,很生氣。”

簷外天老爺抽冷子地振了下嗓子,隆隆雷聲碾著狂風一霎刮過來,蕭逸宸心尖一抖,驚異地拔高了聲調,“我戲弄她?我哪裡有戲弄她?”

回應他的是方官烏漆嘛黑的後腦勺,噼裡啪啦砸下來的豪雨,簡直讓他急不可耐,幾欲生煩。

蕭逸宸在電閃雷鳴的暗室裡皺緊了眉頭,“你說話!”

方官打了個激靈,“小的不敢說。”

求知的心從來沒有這般急切過,以至於蕭逸宸竟放緩了聲,“你只說便是,我不會遷怒於你的。”

方官應是,這才竹筒倒豆子般的道:“四姑娘方才把玉佩拿給小的的時候,說得很是悵惘,她說她名聲不好,您又是赫赫威武的殿帥,她不敢上臉子,卻也不能任您這般糟踐她。”

一壁兒說著,一壁兒覷著蕭逸宸的臉色,見他沉鬱如墨,連忙加急了語氣,“主子,小的明白您並沒有戲弄糟踐四姑娘的意思,但無心之過,人人有之,就拿今個兒這事來說,您堂而皇之地這麼說,人四姑娘還沒及笄呢,這叫什麼話?可不就是輕賤人家姑娘的意思?”

說完,抬起頭看他。

他面色還算平淡,畢竟常年待在官家跟前,秉持的就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的操行,所以端起手邊的茶時,都穩穩當當的。

但他內子早就風雲變幻,那名叫‘驚駭’的波濤已經湧到了八丈來高。

她怎能覺得他在糟踐她呢?他就是顧忌著她的名聲才這樣悄悄摸摸的啊!

不然試看看旁人,他哪次不是響噹噹的來,何曾妥帖過他們的心意!

但細想想下來,的確三番兩次找上她時,她都像那炸毛的貓,連水亮的聲口都有了倉皇的悽調。

所以真是他錯了?

他不該這樣?

應該是了,別看她小小的一人,平日卻跟野草一樣,有著狂風過境都屹立不倒的頑強,比那些戰將都來得堅韌不拔,何曾見她紅過眼?

但今個兒卻因為他那麼一句,她就齉鼻子了。

蕭逸宸想起她方才回頭看她的那一眼,紅紅的,像施進硃砂的清泉,一霎淌進了他的心底,把他的心腸泡得一塌糊塗。

他嗐然著,啜了口茶,把紛亂的思緒灌進肚子裡,盡力為自己挽著尊。

“雖說我是有那麼些過錯,但自幼便定親的人家不在少數,何況及笄前向她提親的開國伯爵家,我怎麼沒瞧見她蹬鼻子上臉?怎麼到了我這裡,就這麼急赤白臉的要把玉佩還回來?我是不是在她眼子裡,比不得那個謝小兒咂,陳閒漢?”

刺白的雷光撕裂了一室,清晰地映照出蕭逸宸那深顰的眉心。

方官瞧著他周身的酸氣,有些頭疼,循循道:“主子,您是誰啊?您可是威嚴赫赫的殿前司指揮使,謝小伯爺,陳小侯爺在四姑娘心內是能和您比的麼?至於主子您說的四姑娘交還玉佩一事,小的覺得其中到底有女兒家的心思,存了些賭氣,主子您是男子漢大丈夫,您就不要因此同四姑娘生氣了。”

女兒家的心思?什麼心思?賭氣的心思?把玉佩還給他是為了賭氣?她賭氣幹什麼?是氣自己叫方官捎過去的話?還是氣自己戲弄她?

但也不應是賭氣,畢竟她都哭了,她合該暗地裡搓著她那口糯米銀牙將他大卸八塊才是。

她僅僅只是賭氣?

難不成她是傷心他戲弄她的真心?

真心?

所以……她是喜歡他麼?

蕭逸宸燙著了般的猛地撂了茶盞,嘴角卻不受控制的揚了起來。

原來如此,原來她也是喜歡他的啊。

畢竟怎麼說他也長得俊俏,將立的年紀都是殿前司指揮使了。

說句不要臉的話,他近乎是人中龍鳳,無可挑剔的夫婿,她怎麼能不對他心動呢。

她定是心底歡喜著他的!

至於陳方彥什麼的,那都是她故意作出來要挑釁他的,要他明白他自個兒的心意。

到底是小女兒家,肚子裡打那麼多迂迴的官司,叫他幾乎差點沒會意過來。

怪不得人們常說,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嗐!女人啊!

蕭逸宸差點咧出齊整的白牙,卻在方官驚異的抬眸裡,一霎收剎了動作,但這樣的喜悅怎麼能夠按捺呢,就是就嘴唇能緊抿著,眼梢卻不由得彎起來,彎出一朵花,連帶著聲調都在這悶沉沉的天氣裡有了抑揚頓挫的喜悅。

“你說得對!我怎麼說都是殿前司的指揮使,我怎麼可能和區區一介女子計較呢!我就不和她計較了!”

方官頗有一種家中小兒頗長成的心態,直想還好主子您是想出來了,不然她都不知道該怎麼撬開您的榆木腦袋。

但轉念一想,主子自八歲遭逢那事,便顛沛流離,幾乎是拔苗似的一徑拔長起來,他哪裡能懂得這些,身旁又沒個大人向他導示……

咂然著,方官順勢應承下來,“可不嘛,自然如此,四姑娘而今因這事氣悶著,主子您能屈能伸,想轍讓四姑娘舒心舒心?”

蕭逸宸點頭稱善,又不想將自己的心思表現得太過,遂嗽了嗽嗓子,清朗朗、輕淡淡地道:“我不曉得她喜歡什麼,也不好明目張膽的送,我怎麼也的考慮一下她要替母翻冤的心情,你平日伺候她,你曉得她喜歡什麼不?又或是正急切需要什麼不?”

也不曉得是不是說得太快,氣沒喘勻淨,或者是太高興了,反正腦子暈乎乎的發著脹,但他是殿前司指揮使,他得端穩,不能喜形於色。

所以蕭逸宸負了手,在窗邊徘徊著,企圖讓濃濃的夜色,滔滔的大雨澆滅他這臉上如火如荼的笑意。

方官呢,到底自小跟著主子,什麼時候見到主子這般自得其樂過,遂打心底兒的替主子高興,並由衷的建議,“小的聽四姑娘身邊的風月說,四姑娘受鼻痔侵擾了多年了,偶爾受點風就難受得厲害,主子既想要妥帖四姑娘的心意,不若就尋點能治鼻痔的藥?這樣四姑娘定是覺得主子是個體貼人意的。”

“她竟是有鼻痔麼?”

蕭逸宸愕然之後沉了臉,“這是怎麼得的?”

方官訥訥道:“聽說是在冬日裡出生,沒好好精養著了涼,落下的病根,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蕭逸宸點了點頭,腳步踩在月華輕灑進來的淡淡光格里,豌豆大小的雨滴在這樣的方寸之地像極了斷了線的珠子,紛繁地墜落下來,密密麻麻澆淋在他的心上。

幾息的辰光後他抬起了頭,“我去宮中找茅疾醫問問,看看有沒有方,不過一時半刻是拿不回來的,如此倒叫她一直氣著……”

他有些苦惱地轉過頭,眺著那穿插著雷電的沉沉穹隆。

這雨下得真是應景,前先時候他還覺得熱呢,陡然這麼傾盆澆淋下來,渾身上下像打通了任督二脈,有一種難以抑制的舒暢感,不過夏雨雨人,雨後日頭便愈發熱烈了。

腦海中閃過她在自己跟前打扇的樣子,蕭逸宸舔了舔唇,道:“不若送些冰鑑罷,我瞧她怕熱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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