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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漏還在嘀嗒著水聲,外面有風湧動,拍得窗欞嘎吱嘎吱的搖晃,簷角鐵馬也被卷出了尖嘯哨響。
很快就聽到窸窸窣窣的雨聲穿插著天幕,淅淅瀝瀝地落下。
起初不過雨線,後來伴著隆隆的雷聲,竟幻化成巨大的雨點,以一種銳不可當的姿勢砸下來,從垂脊滑下,在月臺上濺起水珠子,啪嗒啪嗒的,幾乎要蹦得比吳王靠還要高。
沈南寶便在這樣的雨聲裡想起了前世的陳方彥。
想起她才嫁過去的頭兩年,就是在這樣的雨季裡,他陪她在炕上溫存,因閒得無聊,她便拉著陳方彥翻起花繩。
她手指柔軟纖長,花繩在她指尖裡靈活變成不同的形狀。
但陳方彥從小習武,端來就是直來直去的大刀闊斧,手指也粗苯,所以總是翻得不成樣子。
那時候她就笑他。
陳方彥不服氣,撓著她的胳肢窩逗她笑,“你也就這點比得過我,你對對子不行,寫字也沒我好看!”
他這話說得著實太氣人,也叫他一直寵著,所以她那時候無法無天了些,登時從床上拔起來,走到案前一邊施清水磨起墨,一邊衝他招起手。
“來來來,我倒要好好看,誰寫得好看!我的養祖母都讓我寫春聯貼門口呢!”
她說得信誓旦旦,可是最後並沒有比過陳方彥。
他寫得字太好了,鐵畫銀鉤,就是輕輕的一捺也濃墨重彩,力度不斷,宛如擎刀殺四方的悍將,氣勢赳赳。
她索性氣惱起來,冷冷瞪他,“你何必這般埋汰我?你要是嫌棄我不好,你告訴我,我自個兒曉得收了細軟回去。”
說是這樣說,她卻叫風月把他的東西搬到了書房,讓陳方彥睡了三天的書房。
後來陳方彥好說歹說,最終用教她練字作籌碼,才得以回屋和她同榻。
那時候,她沉溺在他英挺的眉眼裡,只覺得他怎麼生得那麼好看,自己一生的苦難終於因他熬出了頭,卻從沒細想過,紈絝的陳方彥一向以不學無術著名,何以寫得那般好的字。
也從來沒有細想過,他偶爾袒露出來的見識,明明那麼有遠見,明明已經看透了所有人,為何還這般佯作著蠢蠹的模樣。
她沒有細想過。
直到她纏綿病榻,只剩最後一口氣時,他穿著鐵腥味的緇衣走來,看她的那雙眼鋪滿了厚厚的一層嚴霜,那向來嬉笑的臉也冰紈似的冷酷肅殺。
那是沈南寶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他,全然不一樣的他。
陌生到她又如初見時那般,小心翼翼地喚他,“陳方彥。”
這是他們之間的稱呼,是陳方彥硬要求的,他說這樣的直呼其名,就好像兩人坦誠相見。
她當時聽到他這麼說的時候,是真的高興啊,也從那個時候,她再也沒有對他隱瞞。
可是他呢?
他從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在騙她。
騙到了她的人。
騙到了她的心。
最後騙得她死不瞑目。
她不知道她死後,陳方彥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如他所願那樣,登上極貴。
想來應該是沒有太遂他的意。
不然陳方彥怎麼可能會重生呢。
起初她還難以置信,覺得可能是自己推變了前世的因,才改了後來的果。
可是再如何改變,陳方彥怎麼可能未卜先知,唯一能夠解釋的,便是陳方彥同她一樣,也重生了。
沈南寶在凌厲的雨箭裡闔上了眼,默默想著,日後需得收剎了,絕不能讓陳方彥瞧出端倪。
翌日,沈南寶是在廊下風月與人口角中醒來的。
“你都不認識那人,你就收了他的東西收進來,這次索性真是藥,那下次萬一裡頭藏了汙衊姐兒的暗器你該怎麼自處?”
沈南寶只覺得頭疼,拖長了腔調喚她。
那怒吼聲瞬間噤了下來,隨著槅扇的開闔,很快就露出來風月的身形。
“姐兒,您醒來了?”
那門陡然被開啟,灌進來清風,夾纏著泥土的清香,讓沈南寶精神陡然一振,她乜了眼風月帶著訕味的眸子,打了個哈欠。
“你說得那麼大聲,可不得叫我醒來,什麼時候了?”
風月曉得自己錯處了,很狗腿子地踱到床榻前,替沈南寶穿鞋,“隅中了,不過今個兒謝小伯爺來了,老太太便免了姐兒的晨省,小的見姐兒睡得沉也沒叫姐兒起來。”
沈南寶愕著眼睛,“謝小伯爺?”
他母親才叫了國公府夫人來說了那麼一通不鹽不醬的話,怎麼還可能叫謝元昶來沈府?
大抵是瞧出了她的疑惑,風月嘴角抿深了點,笑得頗不自禁,“那謝小伯爺說是為著功課過來的,不過小的看謝小伯爺一向制業厲害,只有三公子找他討教的份兒,哪有他登門拜訪求三公子教導的,所以小的覺得謝小伯爺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姐兒您吶!”
她一向戲謔慣了,沈南寶說了多次都不聽的,也就懶得矯枉了,只問她,“那你方才同誰鬧著口舌,又氣什麼呢?”
風月便似變戲法一般,忽而從身後抻出剔紅拒霜花紋圓盒,眸子笑眯眯的,“姐兒,這是謝小伯爺叫人送來的膏藥,說是祛瘀消腫,還能淡化瘡疤,還捎了封信,特特兒囑咐了只要姐兒親自揭開。”
一面說著一面將信遞了上去,“小的看過了,這信絕沒有拆過。”
沈南寶看著那燙金的火漆蠟封,完整無損地妥帖在信口處,眉心顰蹙起一點,“你去告訴方才收了這物的人,說我們榮月軒沒有私授旁人之物的準則,叫她自個兒帶著著匣子還有這信到老太太跟前請罪,別再來礙我的眼了。”
這般說著,也不顧風月的納罕,叫了方官搭起繡架,一壁兒走起了針。
那殷老太太尚在碧山長房裡同容氏說話。
自那日同知州通判家相看後,已過去了兩日。
整整兩日都沒得動靜,容氏不由得按捺不住了。
“老安人,我那日並未出去,不曉得是怎樣的情形,只聽說鬧了些風波,我不好揣摩,便想著來問問您,您同我說說,這知州通判家是怎麼個意思?他們到底看沒看上宛姐兒?”
殷老太太是個沉得住氣的,不過遭容氏這麼一攛掇,想起那日到底有伊姐兒攪.弄是非,心底也惘惘的。
不過到底不好在小輩跟前失了端穩,遂掂起茶蓋兒,捋著細乳緩緩抿道:“才兩日罷了,且等等,就是一來一回,找官媒上來說定,也要些時候不是。”
說是這樣說,兩家隔得遠,誰人說定好那個麻煩,定是怎麼便利怎麼來。
若心頭真屬意了宛姐兒,定是尋人在金陵找了官媒來說,然後回去好好準備。
哪裡還會延捱這麼兩日。
容氏絞著帕子,面色愁容,一張佛面下滿是蛇心地暗恨起沈南伊來。
更打算著,若是這親事黃了,必得好好找彭氏她們討要個說法!
也就這個時候,先前兒被沈南寶訓斥的下人擎著圓盒和信紙來了碧山長房。
殷老太太皺著眉看著眼前這個俯首在地,泣不能已的倚湘,“四姑娘叫你送的,除了說不能私相授受,可還說了些旁的?”
倚湘搖頭,“並未,只是老太太,四姑娘定是都曉得小的們是老太太安插進去的眼線,所以才這般一直瞧小的們為眼中釘,鎮日叫小的們做粗使,是想盡了辦法要支開小的,也就悠柔和綠葵稍微能夠近身伺候。”
殷老太太冷哼一聲笑,“那綠葵她留著是有用處,悠柔是特特兒放在身邊給我看的,同你們又有什麼區別。”
話雖如此,但重活輕活做上手是不一樣的。
眼瞧著悠柔她們養得愈發永光煥發,襯得她們這些愈發日益憔悴了。
從前她在老太太屋子裡雖說不比胡媽媽不比碧簪,但怎麼說也不至於灑掃庭除,還做鞦韆那樣又苦又累的活罷。
這次正正好,四姑娘打發了她回來,她就是受些皮肉之苦,也絕不回去榮月軒了。
倚湘暗暗打定了主意。
殷老太太目光一捺,瞧上胡媽媽遞到跟前的圓盒和信,頷了首,“你將這物原封不動地拿回去,就同四姑娘說這是謝小伯爺的心意,容不得我們來踐踏,還是好好收下,將養好手上的傷才是。”
倚湘晴天霹靂似的,躑躅著唱喏一聲,慼慼退了下去。
容氏瞧著,嗐然一聲,“老安人,您瞧那倚湘的樣兒,是百般不願意回那榮月軒呢。”
殷老太太看都不看地啜了一口茶,“一個下人,哪容得她想不想,願不願意的,就是大娘子也不能百般順心不是?”
言辭裡帶著提點,叫容氏一怔,忙訕笑起來,“老安人說得是,就像這謝小伯爺,一顆痴心不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嘛。”
溫熱的茶疏進嗓子,拂得殷老太太喟然的一聲,“感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四姑娘又是個心思細膩的人,就像那萬年寒冰,也架不住溫水慢慢泡不是?”
殷老太太曼曼放下了盞,“也別說她了,就說宛姐兒的事,我們再擎等上兩日,若那邊還沒個動靜,我就叫大娘子去問問,你別招人去捕風捉影,捉那些雁毛兒了,倘或若漏出什麼風聲,叫知州通判家覺得我們是上趕著要去他們那兒,到時候就算嫁過去,也少不得讓宛姐兒被挖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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