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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寶望了一眼外頭,見風聲鶴唳晃得人影幢幢,遂壓低了聲兒嗆她,“你這嘴和大姐姐有得一拼,怎得?上趕著要被掌嘴?”

風月連忙閉緊了嘴巴,眉眼卻打起官司,生動形象地表達著自己的想法。

沈南寶懶得去看她這副模樣兒,將身子埋進了水裡,身上那些酸乏被熱水激盪撞了出去。

就這樣閉目養神了片刻,方官提著熱湯沉沉走了過來。

拿著瓢,一勺一勺往浴桶裡兌著水。

也就是這當口兒,沈南寶問她,“你替我捎句話給你家主子成不?”

方官動作微滯,低眉順目地諾了聲,“姐兒想讓小的捎什麼去?”

屋子裡的燈芯結成了花,燭火一芒一芒地跳躍,沈南寶的那張臉也隨著忽明忽暗起來,顯露出一股幽邃的況味。

“你讓你家主子查查陳方彥這人。”

拿銅針去剔燈花的風月回過頭來,愕著一雙眼看沈南寶,“姐兒查他做什麼?”

風月嘬著嘴走近,手在熱湯裡劃了劃,清凌凌的水便滌盪了起來,漾在風月的臉上,一稜一稜的光紋下,是滿眼的夷色。

沈南寶見狀笑道:“這是怎得了?我記得那陳小侯爺沒怎麼招惹你不是?”

她不問還好,她一問,風月那嘴撅得能掛起油瓶似的,“雖沒說什麼話,那陳小侯爺也是身份極貴的人,不過小的看他那張嘴是擰著的,像陰溝裡的水,拐著不知道多少彎,還有那一雙眼,生得好看是好看,可是不老實,一直打量著姐兒,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沈南寶一震,只覺得埋在水裡的那具軀體不是自己的了,不然怎得這麼不受她控制的僵直起來。

她聽到自己雷一樣的心跳,“他一直看著我?他如何看得我?”

幸得水霧迷滂,蓋住了風月的視線,讓她沒有察覺沈南寶的異樣,唯是拿著巾櫛替沈南寶拭著背,竊竊道:“說不出來,應當就是覺得姐兒好看罷,所以一直看?那陳小侯爺聽聞不就是個孟浪的小郎君嘛?”

孟浪?

那都是他裝出來的。

前世他騙過了所有人,就是與他同床共枕的自己不也被玩得團團轉嗎?

方官將水兌畢了,復續著方才的話,“小的等會兒子就把這話捎給的主子,應當不日就能給予小的答覆了。”

沈南寶笑笑,“便勞累你了。”

她又扮起了尋常的淡然模樣,可是隻有她自己知道,前世那樣的恨,怎麼可能輕而易舉的消散,那是埋在河底的淤泥,翻掘起來都勢必要將一汪清流淌得烏糟,淌得渾濁。

沈南寶深籲一口氣,將浸透了水的巾櫛耷在臉上,苦澀的香味瞬間從她的七竅往心口裡鑽,鑽得心口隱隱作痛。

而她無瑕顧及。

她只是祈盼著,祈盼著應當不如她想的那樣——陳方彥也重生了。

沈南寶櫛沐完畢,裹了件綢衣回到閨房,室內早被悠柔點好了燈,有一股蠟燭燃後特特持有的味道。

沈南寶便在這樣的味道里抿著頭,一面喚了綠葵進來,從抽屜裡取出象牙雕花鳥圖香盒,“你明個兒將這個拿去應樓閣,便說我體恤大姐姐臉上的傷,特特兒送來了膏藥撫慰她。”

“給我拿出去!給我拿出去!憑她是誰?還敢賞我東西?我屋裡哪樣兒沒她的好?”

沈南伊尖嘯著擲下香盒,隨著嗆琅琅的一聲,登時盒蓋分離,灑出細碎的粉末。

沈南伊卻愈發覺得氣堵,站起身,拿著一旁高杌的玉壺春瓶就往地上摔。

四分五裂的瓷片,在地上鏗然爭鳴著,駭得一干下人全部稽首在地,不敢說話。

那聽到動靜的彭氏眊眊循了過來,見到一地的碎片,揪心的疼,“好好的,你氣什麼氣!還摔東西!你是生怕你祖母聽不見,再來教訓!”

她提起祖母,沈南伊恨意閃過了眼底,駭色卻爬滿了整張臉龐。

“我就是氣不過!祖母為何要幫著她說話?祖母從來都不這樣的!母親您看看,祖母昨個兒一順著她,那沈南寶今個兒就得了便宜來我這裡賣乖了,還讓那綠葵給我送什麼傷藥,我要她送?我真真恨不得跑到榮月軒去撕爛她的嘴臉!”

彭氏聽聞寒了臉,“你祖母的話全當耳旁風了?她都說了如今這沈南寶動不得,你爹爹如今還閒職著,再怎麼都得等到你二妹妹那親事真定下來,那沈南寶將翬翟做完畢了才好乖教她!”

沈南伊想起昨個兒祖母朝她瞥來的那記意味深長的眼,‘你如今就呆在屋子裡,好好祈禱著你二妹妹和梁公子的親事定下來,你四妹妹給般若昭儀刺繡得了官家青睞罷’。

像這種平日裡都看不起的人物,如今卻要仰著她們的鼻息過活,簡直窩囊到了頭!

沈南伊只覺得肺葉裡塞了棉花似的,堵得她快要梗死過去。

她嗐然著,跺了腳,大淚傾下,“如今我在國公府夫人跟前掉了臉,可算是沒法在金陵這兒處活了!那個沈南寶還要給昭儀刺繡,這真繡成了,般若昭儀穿著往眾人跟前一視,到時候旁人就會像爹爹誕辰那樣,各個都只會說我這個嫡女還比不得一個毒婦生的女兒。”

彭氏眼底填滿了晦澀,單寒著嗓音道:“小人得志一時罷了,你儘讓她風光,這爬得越高,才摔得越狠。”

沈南伊怔了怔,抬著那雙淚眼看向彭氏,“母親是有什麼法子麼?”

彭氏抻出錦帕替她拭了拭墮下來的淚,“你盡顧著關心這個,還不如關心關心你臉上的傷,要真落了疤,你就在家裡好好當你的老姑娘罷!”

說著,彭氏看向瑟瑟發抖的明箏,“你去告訴那綠葵,就說我們謝謝她家姐兒送來的傷藥了。”

沈南寶正臨窗用著蕭逸宸送來的膏藥,聽到綠葵的複述,楊了眉梢,“只說了這個?”

綠葵點了點頭,戰戰兢兢地稍抬了眉梢,“只說了這個,不過小的在屋外頭聽到大姑娘摔了好多的東西,砸碎了好些瓷瓶,想來是氣得狠。”

能不氣麼,她都蹬鼻子上臉了。

不過彭氏倒沉得住氣,見了綠葵倒沒什麼動靜了。

沈南寶想著,對著銅鏡比了比花黃,問道風月,“是雲母片的好,還是蟬翼的好?”

風月說都好,“不過,姐兒今個兒是要出去麼?打扮得這麼齊整。”

沈南寶迎著烈陽笑了笑,“今天這樣好的風光,想來是最適宜接旨的。”

她正說著,司閽便匆匆告了人來道說是黃門擎著官家的懿旨來了,要四姑娘快去接旨。

沈南寶便挑了個綢羅剪成花勝的模樣貼在靨上,穿著一件藕絲裙往廳堂而去。

沈蒔一行早早在那兒候著,見到沈南寶姍姍來遲,面上又裝扮得精緻,不免惱火起來,“還不快行禮接旨,別讓大人久等才是。”

那黃門嘬嘴噯了聲,“沈大人客氣,原也是我來得早,這才讓大人的一家子接迎慌忙了些,礙不著人四姑娘的事。”

客套話說了個來去,便切入了正題,那黃門笑眯著眼,抻開了聖旨來唸,其內不外乎是般若昭儀的事,遂誦畢,闔府眾人除了沈文倬都不見得有驚異之色。

待得沈蒔恭敬唱喏,那黃門這才扶著沈蒔起身,“沈大人好福氣,有這麼個伶俐的姐兒,日後少不得光耀門楣。”

一面笑說著,一面將眼撥到沈南寶身上去。

沈南寶垂著頭,看不見是什麼長相,不過那身姿長得毓秀,想來也是個玉琢兒似的人物,便順勢又誇耀了幾句相貌顏色,得了些黃白物作程儀,心下足意兒,便說道要趕緊回宮復旨,滿載而歸了。

沈南伊才被掌了嘴,又被好生警誡了一番,不好作火,只能怒嗔了一眼沈南寶,踅了裙裾從角門快步離去。

沈南宛對比著二人日後的用處,想來是沈南寶更勝一籌,便兜搭著同她虛與委蛇了一番,才如復沈南伊的路徑悠然而去。

剩下那殷老太太和沈蒔,前者還是一如既往的佯著慈愛的模樣,讓沈南寶這段時日勿要有雜念,專心做翬翟便是。

沈蒔呢,對插著袖子,站在沈南寶的跟前,眉眼官司打得分外糾結,“臉上還疼麼?”

未料到他會問候這麼一句話,沈南寶倒在原地怔了怔,方笑了笑,“不疼了,昨個兒拿了雞蛋在臉上滾了滾,今早便消了淤。”

“那就好,那就好。”

沈蒔感喟著,微睜了眼,道:“昨日是我衝動了些,叫得你受了些委屈,不過你心底兒應該是明白的,我也是為你的名聲著想,也不想你同那……有太多的牽扯。”

她回到家多久了,如今他才來說這麼一番該是父親說的話。

沈南寶看得太明白是為了什麼,不過她並不願著說破,眼裡還順著他們的意摻了點淚光,笑著道:“我曉得爹爹的用心良苦,也明白如今府上的舉步維艱,遂從不怨惱,我只是擔憂爹爹這般日益愁苦著這些事,會拖累了身子。”

沈蒔髯須顫了顫,有些百感交集地撇了頭,沒去直視她的目光,“這些我都習慣了,倒是你,得不負般若昭儀的垂顧,好好繡翬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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