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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南伊幾乎覺得自己聽岔了。

這麼些小錢?

這一箱箱的,怕不止幾百兩這般簡單罷。

彭氏卻不願意同她這女兒細嘮,免得她這女兒又管不住嘴打草驚蛇。

她抬起頭,看到雲翳堆在天邊,厚厚的,傾軋在頭頂上,明明是一種抑鬱不得抒的壅塞感。

彭氏卻有‘臨階前盈尺之地,倚馬可待而揚眉吐氣、激昂青雲’之快,她舒然地眯起眼,語氣鬆快,“你前個兒不是說你祖母削減了人手,害得你行事多有不便麼?這次大辦必得不少人,趕明兒我便去牙婆那兜售些賤奴回來,正好撥一些給你。”

沈府眼瞧層樓疊榭,乾雲蔽日的,實則五面透風,前腳彭氏方派人打點庫房,後腳風月作了耳報神到沈南寶跟前咬。

言訖還微有些感喟,“這能不被人芥蒂的活著就是好,但凡撐個笑臉,吳儂軟語幾句,便能得那個真心,叫旁人實打實地為你計深遠慮。”

沈南寶聽罷舔了舔筆,看到硯臺依然幹凝,復望一眼拿著墨塊在硯臺裡還千迴百轉的風月,嘆了口氣,“風月,施點清水,快乾了。”

風月這才如夢初醒,拿著小盂摻水。

悠柔便是這時捧了諸類茶具進來。

紅泥鼎爐,湯瓶、青竹夾、茶碾、拂末……

風月見狀頗為驚訝又頗為欣喜,“姐兒,您要鬥茶?”

沈南寶‘嗯’了聲,頭也沒抬地又把筆舔墨,吩咐悠柔將茶床臨窗擺上,待得最後一筆運完,挽袖罷筆,拈了三炷細香默默禱告,方跽坐在茶床前,取了三才杯、茶鈐等用具來滌。

悠柔不如風月耳濡目染,不知此情此景要幫襯什麼,只能靜靜退到一邊,觀望著風月遞去一餅園茶。

沈南寶接過,便拿銀錘隔紙敲碎,又放入碾中研磨。

清風入戶,拂得一室珠簾亂搖,光影破碎,落在那湯瓶滾沸的水中,像個透明的殼子將其罩在裡面,兜住一干的貪嗔痴恨。

沈南寶稍捻了一點放入煮沸的水中,見茶沫飄浮,正值火候剛好之刻,便擊入茶膏。

在不請自來的沈文倬眼花繚亂中,轉動茶筅點水。

茶盞邊沿不斷起花猶霧滾滾。

這便是所謂的‘戰雪濤’。

他上一次見時,還是在北苑御茶見新,林下英豪鬥美時遠遠見過。

當時只覺得此舉只應天上有。

卻沒想到他這個四妹妹能夠將點茶運至如此玄妙的境界。

沈文倬抬起頭,看向坐在窗邊的沈南寶。

嘉樹蔥蘢,交相掩映著那丸紅日,忽而一陣風來,搖搖落落,晃出奪目的天光,映在沈南寶豐腴淨白的臉上,轟然炸碎出萬道光芒。

沈文倬一顆心便如星落雲散,不由牽著腳步後退,撞上門檻踉踉蹌蹌,跌了個大交子。

驚得屋內三人紛紛側目。

沈南寶有些訝然,“三哥哥?您怎麼來了?”

她說著撂了茶筅,抻了衣衽起身。

紓華離槅扇較近,便和風月一前一後地趕過去扶。

風月一面扶,一面還嘟囔著,“這些下人愈發混蠹了!三公子來都不通傳一聲。”

沈文倬有些訕訕的站起身,兜頭徹臉的紅讓他聲音也囁嚅了幾分,“我方進來沒瞧著下人,喚了幾聲沒人應,怕四妹妹出事,便沒管沒顧衝了進來,倒失儀得很。”

說著,他握拳作揖。

沈南寶連忙攔住他,“您這是擔心我,是情真意實的表現,三哥哥何須道歉?”

風月卻拍了腦門,恍然大悟,“怪不得沒人,那些下人便是司閽,也都被姐兒您使喚做紙鳶去了。”

那因掛了襻膊兒而露出皓腕,凝雪似的驚現在沈文倬的眼前,就著天光,晃動出令人心折的顏色。

沈文倬燙著般縮回了手,神色又慌亂又納罕,“我從前看那紙鳶,雖有一臂之長,做工卻不甚多的,也就幾個竹枝架起來,蓋上紙,還以為就只需得一人,沒想要這麼多人。”

臺詞不算長,他說得卻有些糟糕,好在眾人都聽明白了。

那在旁恭慎耷著腦的悠柔亦然,微抬了眸偷覷沈南寶,見她一臉泰然地笑,“原是隻要一人,不過我才回來,和姐姐們都還不熟,想著給她們做做紙鳶,親近親近。”

這是個極好的法子,既不傷財,又能顯露實意。

閨閣中女子又多偏愛這樣花巧的玩意,保準一送一個喜歡。

沈文倬都能想到大姐姐和二姐姐收到紙鳶時的飛揚眉色,他不禁替她高興,也為她考慮起來,“那人手可夠?要不要我撥些衍清軒的過來給四妹妹你使。”

怕沈南寶受寵若驚,沈文倬還特地解釋一句,“我明日便要離家,那些人留在院子裡成日閒著,不使白不使,也正正好讓四妹妹替我抽了他們閒散的懶筋。”

沈南寶曉得她這個三哥哥人好,前世她被脅出嫁時,只有他真心問過她想不想嫁,在她落難窮厄時也只有他予了錢。

雖說都是雪中送炭,但不及今世這幾次這般悉心照顧。

這大概便是所謂的境隨心轉,仁者心動罷。

她霽了臉色,“三哥哥不必擔憂,人夠使,更何況二姐姐將要及笄,母親準備大辦,還特意要再買些下人回來。”

沈文倬微瞠了目,“這是何時的事?我怎麼不曉得?”

沈南寶瞥了一眼風月,語氣摻了些包涵的怨惱,“說出來倒讓三哥哥笑話,是我這素日愛插科打諢,聽牆角根的丫頭臨過後罩房,聽到下人們說的。”

忽而,沈南寶又笑,“不過這也不是什麼需得掩耳盜鈴的事,母親待二姐姐好,盡力替二姐姐操辦及笄禮,這傳出去,自是一番美譽。”

沈文倬不懂深宅裡的彎彎繞繞,更未蹈過刀山火海的官場,便覺得這人就如平日所讀的書冊,看著是什麼便是什麼。

譬如彭氏,每逢他從麓山書院回來,彭氏都對他展顏歡笑又噓寒問暖。

沈文倬便打心底的覺得大娘子好,所以當下聽到沈南寶這般說,倒十足十地感激起彭氏來。

“母親為人寬和,從來不曾苛待我和二姐姐,原以為就這般不過了,沒想到母親還替二姐姐勞心勞力到這般地步,春暉之情無以為報,我唯有盡力映雪讀書了!”

沈文倬說這話時,眉頭緊鎖,嘴角抿成一條線,下頜露出淺淺的梨渦,透出一股子少年的純樸厚質。

沈南寶愣了下,到底沒忍住掩唇笑了起來。

笑得過於開懷,那眼睛便彎彎的,像天上的弦月,姣姣地鉤出一縷細翹的邊兒,穿過厚厚的層波,霎時間照亮了他的心。

心剝剝的跳,擠在了嗓子眼,沈文倬如鯁在喉地瞥了目輕嗽。

沈南寶瞧出他的無所適從,只以為自己失禮了,連忙福身,“三哥哥莫要見怪,我只是……”

託辭就在舌尖婉轉,沈南寶卻沒說出來,她到底不太願意同沈文倬兜搭這些違心的話,遂轉了話題問:“說道恁般久了,還不知道三哥哥今日過來是為何事?”

一面說著,沈南寶一面去了茶床,注湯擊沸,“三哥哥來得正巧,我正閒著無事,學旁人鬥茶,您嚐嚐?”

沈文倬望著手中盞面如疏星澹月的細乳,方才登門入室撞見的那一幕又臨上了心頭,他心頭突地一跳,忙忙捧了茶喝,“昨個兒我聽聞……便想著來看看你。”

沈文倬從盞裡抬起眸,看向沈南寶一側的頰畔上,嗓音有些甕甕的,“四妹妹可還疼麼?”

沈南寶如夢初醒地撫著自己臉上的傷,笑了笑,“三哥哥您不說,我都忘了,昨個兒祖母給我拿了上好的膏藥,一覺的功夫,醒來便不疼了!”

沈文倬有些侷促地攏了衣袖,摸著那凸起的冰涼,笑得分外頹喪,“那便好,我還怕四妹妹疼著呢,若是那樣,我便愧疚難當了,畢竟怎麼說,昨日那事,緣也是我沒周顧得好,就這般讓舒直進來……”

他一向如此,善於給自己攬罪過,八竿子打不著他的事,他也會存一顆愧疚的心對向旁人。

沈南寶並不贊同這種‘遞刀子給仇人’的心腸,卻也不願拗了他。

畢竟世間荊棘,需得親自走過,方能鐵石心腸,旁人若是插手,便如那‘揚湯止沸’,只一時順遂罷了。

沈南寶便只安慰道:“不關三哥哥的事,原也是我同大姐姐才相處,不甚熟稔惹出來的摩擦罷了,日久便好了。”

她的語氣很輕淡,一如先前在靖水樓說瓦市那些奴奴的時候,含著歷經千帆才有的滄桑,所以才能在諸多抱屈的境地裡,如此平靜隨和談論起來。

但她才不過十三歲的丫頭……

沈文倬莫名悵惘起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麼接話,又想起在榮月軒待得有半盞茶的辰光了,再坐下去只怕不好,便起身告辭。

沈南寶送他出了月洞門。

在將要踏上水榭,沈文倬停下了提衽的舉動,在淙淙流水聲中回頭。

那抹身影早就融進了交錯樹叢裡,他心頭突然壅塞起來,靜好的春光透過簷角,毫不掩飾地打下來。

沈文倬摸了摸額頭,從袖中掏出那瓶膏藥,只覺得暮春還未到,日頭卻毒辣了起來,曬得人頭昏腦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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