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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匝地,外頭驚雷滾滾,雨水排山倒海的砸下來。

嘈嘈切切,如大弦撥動,如傾盆珠落,錯雜敲在風月的心尖上。

她終於明白了沈南寶的意思,驚駭得站起了身,“姐兒,您是說,王媽媽當年害死了顧小娘?”

口被人捂住。

就放在風月眼下的那隻凝霜皓腕透出甘冽的清香,直竄入鼻腔。

“小聲點。祖母藉著綠蕪那事,將闔府主母的人皆洗了個乾淨,如今撥到我院子裡的這些只怕沒一個底細清白!”

疾風打來,嗖嗖的,撲滅了所有燭火,只剩下那火盆裡殘餘的火勢,明滅不定地照在沈南寶的臉上。

落在風月眼裡,忽而如春明媚,忽而如冬隱晦。

她顫著嘴想問,卻突然回想起之前那些的事。

一樁樁、一件件。

如同磚砌,最終壘到了她完全無法瞻望的高度。

風月根本不知道從何問起。

以至於,沈南寶鬆開手,只聽到風月囁嚅了聲,“姐兒……”

千言萬語都在拉長的尾音裡。

沈南寶眸子微動,信手拿起火筴在火盆裡撥了撥。

那帶著火星的灰燼倏爾騰飛,在寂寂的屋裡怦然四濺。

“你也曉得,我母親死得冤枉,那樣的結局,若沒有身邊人的出賣根本不可能。”

她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卻聽得風月更為納罕,“姐兒,您是如何曉得王媽媽叛主的?”

沈南寶頓了頓,沒回答這話,轉而道:“但這事,不止王媽媽一人所為,那些個見錢眼開的侍女也一如是的倒戈相向。若是憑我一己之力剗盡這些參事之人,雖可卻太費力氣,還不如另行險招,自漏馬腳,唬得那幕後主使警醒,借她們之手,給我落個乾淨利索。”

所以自送藥那刻起。

姐兒就在謀劃,就在步步為營,每天都在烈火熱油堆裡輾轉著。

她竟然一丁點都不知情!

風月瞠目看著沈南寶,天空劈下一道驚雷,照得四下如白晝,沈南寶那一雙血目終於在此時清晰可見!

風月聽到心頭‘咯噔’一下,腳底那抹寒意順著四肢百骸,竄上來,扽得頭皮發麻。

沈南寶轉過臉,看到她臉龐上的怯意,笑容慘淡,“我這樣嚇著你了?”

風月蹭然跪了下來,膝蓋撞在地板上,清冽一聲響,“怪不得,姐兒您近來這般反常!怪不得,姐兒您說來日方長。原來你早有謀劃!但姐兒,您是怎麼想的?這麼多的事,您怎麼不告訴小的?您為什麼要自個兒掖著?掖了這麼久,掖得難受麼?俗話說得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雖說如今只有姐兒和小的兩人,但多一個人也好,小的再不濟,也能出一份力?姐兒您不告訴小的,是嫌小的拖累了你?”

一骨碌的話,說到後頭變了味,成為責備,怪怨沈南寶的不吭聲、不知會,把她當作外人。

沈南寶眼角濡熱,翣了翣,破涕而笑,“我也不知能不能夠成就,這要不能夠,你尚不知情,或可保全自個兒。”

多麼可氣的一句話!

她家姐兒真想拋了她,孤軍奮戰!

那叫她一同來沈府,是做什麼?

跟那些䂨喪之徒一般,充後院,撐門面的?

風月惱慍地搓著衣衽,聲音鈍鈍的,“改朝換代尚要清除前黨,滿門抄斬連府上的狗都不放過,姐兒您以為您不告訴小的,小的就能逃脫得了的?只怕到時候,被人扽著上了刑凳還被人誇耀一句‘死到臨頭還嘴硬’。”

她一向不著邊際。

哭喪的話從她口中說出來,能成了茶館的嘮嗑,惹得鬨堂大笑。

不過這倒好,衝散了一室壅塞的苦悶。

沈南寶倒沒方才那般憂傷了,嘴角含起笑看她,“下回一定告訴你。”

外頭廊下燈籠瘋狂搖盪,晃進斑斕的光,風月看著眼下地磚那式微一團團交錯光暈,嘆然道:“姐兒一定得告訴小的,如今鬧出這等動靜,老太太只怕盯上姐兒了。”

沈南寶輕笑,“祖母不是一早就盯上我了?”

她看到風月眼角那隱約的一點光,援巾替她拭了一番,方道:“這闔府上下,誰人不盯著我?自我決定要來時,便註定了這樣難堪的處境,不過你且得信你家姐兒,恁如何風雨,也站得定。”

這話,她從前便說過。

那時風月尚怔忪,如今回想,才發現,姐兒字字句句都透露了打算。

怪她自個兒愚蠹,沒悟出來。

風月作罷一嘆,“小的明白了,那小的這就去把香灰倒了,免得等會兒子叫人看見。”

沈南寶點點頭,叮囑她倒在牆角,日後在哪裡栽些荊桃,這樣既不顯眼,也能沃土。

其實也不懼怕著顯眼,這雨勢勇猛,能把萬事萬物都滌盪得一乾二淨,翌日沈南寶晨起時,推開支摘窗,便瞧得庭院本就寥寥可數的紅花更加凋零,襯得那綠葉愈發肥碩,迎著朝陽,抖擻出一爿的水珠。

那些個下人也都紛紛來到了跟前,等著沈南寶的吩咐。

沈南寶不好使這些貳心的傢伙,但既來了,便得做好表面功夫,平日裡慣是灑掃的便一如舊灑掃庭除,長得膀大腰圓的便作司閽……

如此一一分工下去,便打發他們皆去了管事處,同張士廉討要些芭蕉、海棠等紅花,搬到榮月軒來,並讓風月耳提面命著。

自個兒則撐了油紙傘趕去了後罩房。

新來的丫鬟紓華尚值幼學,閒不住的年紀,七歪八倒的坐在爐膛前,手拿著蒲扇,忽而扇一下,輕吞慢吐出一陣風,忽而頓一下,打個綿長的哈欠。

看得一旁堆柴的浣心都有了些倦意,忙叉起腰肢衝她嘟囔,“你還不警醒著點,這可是老太太每日要喝的藥,萬一出了紕漏,到時拿你是問!”

這話想來紓華聽過數次,所以浣心都這般咬牙切齒了,她那處眼皮子還耷拉著,懶懶地翻起嘴皮子,“我的好姐姐,這藥又沒長腳,就在我跟前擺著,會出什麼錯?只要加藥不誤了時辰,恁這火是大是小,都燒不出其它名堂來。”

浣心那張沁滿汗珠的臉便更紅了,翻了個白眼唬她,“你就緊著你這套‘言傳身教’罷!但我可奉勸你一句,得便宜處失便宜,莫臨了做那個強得利!”

說罷,自顧去拾掇柴火了,卻見到那投在柴火上的天光捱過來一道人影,轉身一瞧,浣心連忙行禮道:“四姑娘。”

沈南寶來這邊數次了,下人們都見慣不怪了。

紓華雖只見過一次,但沈南寶生得美,又替她分擔這閒苦的差事,便很是記憶猶新,當即盈盈一俯身,“四姑娘來啦。”

沈南寶抿嘴一彎,“我是來給祖母熬藥,你們緊顧著自己手上的活兒,別因我耽擱了。”

不過她還是多嘴問了一句浣心方才氣沖沖的,是在說什麼。

許是窮苦人家出身,沈南寶一向客氣,不拘主子那一套行止,所以就算她身世頗有些尷尬,下人們也愛同她說話,在她跟前不啻侍沈府其它主子那般敬小慎微,近乎有什麼說什麼。

浣心便是如此,聽沈南寶這麼一問,挑了眉,斜眼看向紓華,“便是在說這小妮子,單做這事都不上心,一個勁的在那兒打盹兒。”

紓華不甚服氣地撅起嘴,嘟嘟嚷嚷著些什麼。

浣心是個實誠人,不計較新來的下人這些沒輕沒重的態度,嗐然著衝沈南寶赧然一笑,“小的知道姐兒是為盡孝心,不過這樣便便宜了這小妮子,與她由頭偷閒。”

沈南寶笑得頗為無奈,“這倒好心辦了壞事,是我的錯了。”

言已既此,一個鐵了心要盡孝,一個成了心要躲懶,總歸是‘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的事,她就沒必要這般到人跟前討嫌了。

浣心訕訕的想,捵緊笑皮兒,唱個肥喏,“怎會……小的們都是命苦儕輩,能有主子關照,高興都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怨懟?只是害怕主子太優待,一時得意忘形罷了。”

沈南寶聽出她的忐忑,安撫了浣心幾句,便扭頭同紓華說起了話。

紓華正事做得懶懶散散,這方面倒很勤快,搬了個小杌子與沈南寶,笑得見牙不見眼,“四姑娘這般早來,只怕還沒睡得醒罷。”

沈南寶搖了搖頭,還是那副溫煦的笑容,“自小習慣了,要是晏起,反而渾身不舒服。”

紓華滿目豔羨,乜了一旁專心幹活的浣心,壓低了聲道:“四姑娘,其實不瞞您說,不是浣心姐姐說得那樣,小的故意躲懶,是小的怎麼睡都睡不夠,譬如您,三四個時辰便夠了罷,小的卻是五六個時辰都還覺得困,活似上輩子沒睡夠,這輩子投胎寡來睡覺的。”

紓華人小鬼大,縱使平日偷奸耍滑,偷懶成性,卻依然能用她那條巧舌翻出個新花樣,叫人無言以對。

沈南寶也慶幸她是個話癆,不然像從前碧簪那樣,幾句話罷,兩下里相顧,話題難以再敘,熬藥便顯得難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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