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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有的嗓音,讓沈南伊頓時蔫眯了,看著來人,乖生生地起了身,“祖母。”

殷老太太那雙眼便落刀似的落在了沈南寶身上。

大抵是曉得方才過於厥詞,頗有些暗室虧心,沈南寶悶著頭,露出微紅的耳尖,有些手足無措地斂了衽作禮,“祖母安。”

殷老太太並不急著應答,待被胡媽媽扶著上座了,下人端上熱茶,拈著青花嬰戲紋的茶蓋子捋了捋浮起的茶沫,這才曼應道:“都坐罷。”

伴著一陣陣的喀噠聲,殷老太太呷了口茶。

微澀的口感像極了素日喝的藥,殷老太太皺了皺眉,有些嫌惡地擱在了一旁,轉首看到沈南寶坐在東邊的椅子上,埋著頭默默盯著自己鞋尖上的並蒂蓮花紋,模樣甚是老實。

這邊的沈南伊亦是如此,大抵是昨日僭越了,方才怒上心頭沒了理性,如今回過神來,又想起彭氏那些耳提面命,坐在位置上訕訕得厲害。

但不管怎麼說,心虛是好的。

證明心裡存了戒尺,也懼怕著她這個老太太。

想罷,殷老太太開了口,“都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們父親從殿前司回來,合該高興,輕鬆自在一番,但你們也昨個兒也見著了,那指揮使視你們父親如寇仇,往後你們父親在官場上少不得臨淵履冰、戰戰兢兢,你們作子女的,不求你們為父分憂,只求你們少生風波,勿要再給你們父親添亂才好。”

這話就差指著鼻子罵她們方才的口舌之爭了。

沈南伊未免有些羞惱,目光如電地掃向沈南寶,見她仍是那副如常的神色端坐著,半點沒有始作俑者的態度,說話便攜了些氣性兒。

“祖母安心,我做長姊的定是做好表率,督促二位妹妹恭肅小心,動法有度,絕不讓她們胡亂滋生事端。”

沈南寶坐在位上,聽著這一通話,抿住的唇忍不住彎,“大姐姐說得極是,畢竟大姐姐上次才道長姊如母,既是如母,當有表率作用,大姐姐做好了表率,妹妹們見賢思齊,何愁再會有事端。”

沈南伊只覺得這話聽起來奇怪得很,又不曉得哪裡奇怪。

祖母還在一邊看著,她不便發作,只能坐在位置上,打起眉眼官司,“四妹妹這話,說得倒謙卑恭慎,若是處事也能如此,也不必讓祖母發愁了。”

殷老太太聽著兩人的對話,一張臉凝成了冰殼。

寶姐兒這番話,說得彎彎繞繞,其實無非是道所有的齟齬都是伊姐兒造成。

真是好伶俐的口舌,更是好厲害的急智。

順時施宜的提點出那晚的事,讓自己聽了生疑來問,便如此曉得她受了伊姐兒的委屈,伊姐兒那十遍《女誡》是她抄的。

又可藉此煞一煞伊姐兒的銳氣!

想法在腦海裡翻騰著,殷老太太看著沈南寶頗有些得志的神情,皺起眉剛要詰責,座屏轉進來一身雪白裙襦的沈南宛。

那烏黑髮亮的挑心髻,慈菇葉上金蛙的小簪頭隨著昱昱渙渙,錯眩得厲害。

沈南伊不由眯起了眼,緊視著款款進來的人,待她禮畢,一通撒氣地冷哼,“二妹妹來得遲了些,正巧錯過了祖母要我們清靜守節,正色端操的教導。”

沈南宛聽聞,還是那副溫煦的笑容,衝著殷老太太屈了膝道:“祖母見諒,我臨來前去了一趟墨韻堂,將我早先準備的硃砂手串給了父親,祈盼父親出魔罥網,解脫一切外道纏縛和憂苦,但一時沒估算好時辰,便來遲了些。”

殷老太太點了點頭,“你心裡是存了孝道的,這些規矩溯本其源,也不過是萬事尊親罷了,所以你也不必太過拘泥。”

“宛姐兒同容氏一般,是個盡心的人兒,我前腳回來,後腳便又是藥草又是硃砂的,雖說不是什麼金貴的物什,但重在情誼上的深厚。”

言訖,沈蒔踱了進來,檀色的褒衣博帶,鑲滾祥雲紋的大袖,舞動起來頗有一番寬清磊落的風姿,立在老太太跟前長長一揖,又是姿挺如松,一派齊楚的風韻。

“母親。”

殷老太太連忙虛撫一把,“都是一家子,哪裡來的那麼些禮,怪叫人生分。”

說著,視線掃向沈蒔有些發白的鬢邊,愁了容,“昨個兒忙著接待那羅剎娑沒怎仔細注意你,怎麼在殿前司待了半月的時光,都有了白髮?”

沈蒔只笑,“可見母親從前不曾仔細兒子,兒子這些白髮早就有了。”

他說著,喟然長嘆,“不過,那殿前司也並非是人待的地兒,裡面刀鋸斧鉞鋪陳排列,那些班直各執著竹條、皮鞭,如狼似虎地縱橫亂打,打得滿室哀嚎,血流飛濺,慘見得很。”

沈南伊被這話嚇得一時愣住了,起身站定了半晌,方行禮道:“父親安好……那殿前司,真有父親說的這般嚇人?”

沈蒔想起昨日她那番口舌,有些不好氣地哼了聲,“手心朝上朝下,都是一白一黑,可見事實都有好壞之分,人也是如此,你眼孔子淺,只瞧著他金尊玉貴、俊美無儔,並未瞧得他私底下斷頭飲血似的猙獰面目。”

沈南伊只覺下不了臺,又不敢悖逆沈蒔,燒著耳根子囁嚅著附和。

沈南寶卻不得不說,沈蒔這話說得極對。

前世她嫁給陳方彥後,便從他口中聽聞過殿前司掌刑的酷虐,挑尾椎、抽脊樑骨……反正越是偏門的手段,殿前司便越是偏愛。

以至於有一陣兒,那殿前司定點埋屍的坑,多的是那些奇形怪狀的屍體。

沈南寶默默擎杯啜飲著想。

那廂殷老太太卻覺得孩子大了,兒女情長難免的事,提醒一下便足矣,這樣當著庶女訓斥太過嚴厲,防不得會和嫡女生隔閡,便皺著眉打了個圓場,“反正以後警醒著,莫在那人跟前晃就是。誰曉得會惹怎樣的腥?”

這話是了。

總歸昨日有驚無險的過了。

他也聽下人說了,昨個兒靜怡軒三更才熄的燈,可見伊姐兒被彭氏逮著耳朵說了好一通,今朝來長房又那般早,眼下烏青敷粉都蓋不住。

沈蒔瞧著心裡也憐疼,翕了翕口,聲音放軟,“你是嫡女,你母親是當家的主母,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沈府,且得時刻謹慎才是。”

這便是隻有沈南伊獨享的體面,她一掃方才的委頓,挺直了腰桿道是。

沈南宛擎著錦帕,不動聲色的往嘴上掖了掖,“方才父親說起硃砂手串,其實大姐姐也不遑多讓,這陣子她總是往府上那小佛堂跑,就是替父親您誦經求佛保佑!”

沈南伊慣不會踏足那等死氣沉沉的地界兒,也耐不住性兒,不過沈南宛逢迎拍馬屁,她也伸手不打笑臉人,便欣然應了下來,“我也沒做什麼……”

聲音漸小,話只道了半句。

這便是言語的精妙,不必說盡,半吞半含就能引人遐想,構造出自己篤信的一番說辭來。

沈蒔自顧自的聽了,頗為感懷的點了點頭,“我記得走前,你同我鬧著要時興的衣料為那個春日宴作準備,如今雖然春日宴過了,但接下來清明的踏青,端午的龍舟,都是要新衣裳出去的,你等會兒子便捎我的令兒,叫人替你採買些織錦杭綢。”

本以為今個兒又會被訓誡大半辰光,沒想竟能得到賞賜,簡直是意外之喜。

沈南伊不免眉飛色舞,聲音都雀躍了起來,“多謝父親。”

沈南寶就站在一旁,眼看著他們父慈子孝,垂了眸,掂量掂量手中的《藥師經》,也不知所想云云,反正在抬頭時,那雙看向沈蒔的碧清妙眸裡注滿了殷切的光。

“父親,這是我替你抄的經書,也如二姐姐一般,盼望著您還復清靜,無諸疾苦。”

柔柔的一道聲兒,似啼囀,似珠落,似水如歌,湧進背對著她的沈蒔耳裡,一瞬僵滯了沈蒔的身形。

他緩緩轉過來,看著沈南寶那嬌花似的面龐,沉默良久,方喟嘆似的說了一句,“你屋裡本就缺人手,你自個兒雜事都忙不過來,何必再多此一舉,我總是心裡曉得你的孝順的。”

他說著,也不接她的《藥師經》,踅身看向殷老太太,“母親,我有事同您說。”

沈南寶捏著《藥師經》指腹泛白,哆哆嗦嗦的塞進了窄袖裡,袖上的如意雲紋因而被撐得圓鼓鼓,顯露出一股子的滑稽意味。

殷老太太旁觀著,眼底升了些愁色,但並非是為沈南寶鳴那個不平,只是想起昨個兒老爺細說的那些在官場的近況。

哪裡是同姐兒們說的如履薄冰,分明就是踩刀尖蹈火海。

但這些事不便與她們說,既插不上手幫忙,又亂了她們的陣腳。

殷老太太浮想聯翩,正襟危坐起來,拂袖屏退了三姊妹。

沈南寶便拎著那孤鶩似的《藥師經》隨人魚貫而出,一腳方踏在碧山書院的月亮洞門上,風流雲動,沈南伊冷冷的揶揄聲便攪合著婆娑光影,颯颯而來。

“四妹妹當真是抄上癮了,前先時候那二十遍《女誡》沒把你手抄斷,你不求爺爺,告奶奶的感天謝地,竟又抄起了《藥師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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