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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金平靜地看向瞿老夫人。

怎麼評價這位老夫人呢?

和她上輩子的祖母很有些相似。

有一些小聰明,也敢於做一些旁人未做過的新事,但一切認知血緣優先,所有的小聰明都侷限在她的認知範圍內,對於未觸碰到她思維底線的人、事、物,她寬容,甚至支援——比如,顯金作為賬房去涇縣,瞿老夫人贊同且支援,甚至陳老六死後,顯金接替成為涇縣的掌櫃,這都在老夫人的掌控範圍之內。

恭喜她,已經打敗了全國99%的小老太太了。

但是,但是!

只要,一旦當她感受到即將對你失去控制,她一定會打壓你,甚至以兩敗俱傷的方式阻礙你——前世,她身體不好,她奶奶極度阻止她便宜爹撒錢給她遊學、手術、住院,在看到她推出ICU後,推進了一晚上二千八的VIP單人間,小老太太發出了驚懼的爆鳴,「為啥不住六人間!花這冤枉錢!反正也活不過三十歲!」

所以,比起因為僅僅二千八就詛咒她活不過三十歲的親奶,這個沒什麼感情更沒什麼血緣的「後奶」對她的防備,根本傷不了她分毫——但她有點搞不懂,瞿小老太太到底在防什麼?

股東為啥要防備職業經理人?

職業經理人幹得再好,也沒辦法把公司給吞了吧?!

更何況,她所做的一切都是脫胎於陳家,成型於陳家,作出的好處和利潤盡數反哺於陳家,她與陳家息息相關,無陳家便無她,她沒有必要做任何損害陳家的髒事。

甚至,就算是為了陳敷,她也不可能做空陳家啊。

可這些話,顯金也沒法直白地對瞿老夫人說清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小老太太瘋狂內耗...

人走四散,偌大的棚戶裡只有目光灼灼的瞿老夫人,和不明其意的陳猜,並一眾評委和顯金、七七七。

瞿老夫人特意等人走得更遠些,才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掌,並不拿手指指向刻竹宣紙,而是異常恭敬地掌心朝上、五指併攏向介紹親人一樣,「這個紙裡為何會有竹子?是如何做到的?竹簾?撈紙的手法?還是紙漿與紙藥的比例?「

鎖兒注意到瞿老夫人的手法,不由得暗暗翻了個白眼:剛剛指她家賀掌櫃時,可是用柺杖指過來的...

瞿老夫人話音剛落,便思索著搖頭,自己否定自己,「不不不,不會是撈紙的手法,不可能這麼精準...紙漿和紙藥的比例也不可能,只會影響薄厚和軟韌,怎會讓紙中暗藏其他圖案?」

顯金和七七七相視一眼,默契地決定不答話,把舞臺讓給老闆SOLO表演。

瞿老夫人口中呢喃,眼神四下找尋,突然看到了顯金和七七七放在水槽旁的那隻竹簾,杵著柺杖大跨步一把拿起。

瞿老夫人瞬時大喜過望!

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

竹簾上編織了兩株製作精良、栩栩如生的竹紋。

紙漿過簾,揉碎錘爛泡發後,就如同砧板上的魚肉、模具裡的豆沙、機錐中的麵糰,外力意圖將他塑造成什麼樣,他便盡心竭力地成長為什麼樣的紋路...在這之前,宣紙的紋路無外乎兩種,豎形的簾紋和精心編織的羅紋。

瞿老夫人恍然大悟,看向顯金的目光不可思議卻又暗含探究——宣紙至今,已有百年有餘,宣紙的花樣玩起來,無非是淨皮、特皮、生宣、熟宣、灑金、色宣...原料、水質、大小、形狀、製作工藝、製作方式、製作手段,幾乎都已被玩遍了,唯獨,唯獨沒有人嘗試運用紙簾的紋路改變宣紙的...圖樣。

「是...」瞿老夫人思索片刻後,說出醬肘子的名字,「是漆師傅想出來的主意嗎?「

不可能是顯金。

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丫頭片子,小時候甚至連作坊都沒去過,這點子若是這丫頭想出來的,她用手掌心煎魚吃!

額。

確實也不是顯金想出來的。

是乾隆那審美非常浮誇的小老頭兒。

小老頭兒說,「要有光。」額,扯遠了,小老頭兒說,「要吉利、要有福氣、要高階大氣上檔次」。

內務府便將壽星公老頭藏進紙裡,乾隆老爺子一開啟,頓時發現貢紙裡竟然有個壽星公!對著光一看,這若隱若無的紋路竟然有幾分像自己這張老臉——這就屬於拍馬屁拍到了點子上。

內務府不愧是專司拍馬屁的,隨隨便便就把今年拍馬屁的KPI完成了。

乾隆老爺子龍顏大悅,非常愉快地賜名該紙為「壽星透光宣紙」。

顯金為啥知道?

因為此紙藏在後世的故宮博物館中,當初顯金去參觀時,被此紙旁邊展出的黃金累絲晚年如意金碧輝煌的農家樂審美晃瞎了雙眼,順便也記住了這位農家樂朋友的壽星公友鄰。

在這場比試中,顯金找準竅門後,其實有把握三十簾全過。

但,你不能因為卷面只有一百分,所以你只考一百分啊。

顯金在鍾卷王的鼓勵下,奮發圖強,開動聰明的小腦袋,想了又想,到底應該從哪裡拿到附加分。

宣紙歷經百年,已做無可做,前輩們只是生得早,不是腦子不好,你能想到的,幾乎都已落地見效——可能是因為白天被胖花花拽去拜了土地廟,顯金看著廟裡的土地公,突然想起了故宮博物館的壽星公,繼而一拍腦門,想起那張清乾隆壽星透光宣紙!

如果...宣紙裡能藏畫兒...

顯金血都熱了!額頭都燙了!屁股都坐不住了!——七七七連覺也沒得睡了!

熬了三個大夜,始終不得門法,還是尚老闆聽說顯金在準備大戰,拎著兩個大臉豬頭肉來看,問了兩句後,蹙著眉頭道,「你們做紙的,我不熟,但是我們搞印刷的,要想有圖樣,咱拿模具摁上去不就得了?」

溼紙摁模具?

週二狗率先搖頭,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宣紙兩下定型,摁東西上去,紙漿會亂跑,烘出來用不了、用不了!」

顯金眯了眯眼,僵直地看向尚老闆。

尚老闆感受到一絲壓迫感——任誰被一根白豆芽眯著眼若有所思地盯著,感觀估計都不能很好。

「如果摁上去不行,那...在下面塑形呢?」

顯金腦子轉得飛快,目光瞅見水槽旁放置一排的紙簾,若有所思地點頭,呢喃自語,「竹簾可以編織成不同的紋路,紙漿是液體,風乾後變成固體...就像烘焙麵包,模具是什麼樣子,麵包就是什麼樣子...」

棚戶下,七七七喜氣洋洋大聲一語,終於打破了難耐的沉寂——「這等好主意....自然是我們賀掌櫃想出來的呀!」

被點到名的顯金寵辱不驚,正滿腦子都是麵包:說起來,是真的好想吃麵包了啊。

瞿老夫人看了眼七七七,「倒也不用奉承著掌櫃的,一便是一,二便是二,是你想的就是,這功勞很大,你們賀掌櫃已獎無可獎,你卻初出茅廬,很需要些主家的肯定。」

七七七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笑容將諂媚與真摯有機結合起來,「自然是這個道理,一便是一,二便是二,黑不成白,白也變不了黑,是賀掌櫃的主意,旁人說再多也沒用。」

瞿老夫人終於見目光投在了顯金身上,神色複雜。

瞿老夫人幹了一輩子宣紙生意,她清晰地知道,這個嘗試意味著什麼——意味著

他們有太多的事可做!

她已經六十二歲了!

她已經渾渾噩噩地過了一個甲子了!陳家的生意雖稱不上很差,卻從未登頂過,如果有機會運作成宣城府頭名,便是對二郎的科舉路也大有裨益啊!

可...具體該怎麼做...

瞿老夫人將目光移向顯金——十餘年前,陳記也有過一次驚世駭俗的革新,趙德正為陳記帶來了色宣,粉箋、橙箋、墨箋、玄箋...一時間風靡宣城府,甚至傳到了南直隸,曾有言「一張桃紅粉腮箋,一面紅牆一錠金」,紅火到如此地步,卻很少有人知道色宣是陳家做出來的。

陳家由趙德正率先將色宣做出,賺了大約月末的錢,整個宣城府便湧現出好幾家做色宣的,顏色更多、價格更低、篇幅更大,陳家只有降價應對,一時間陳家的色宣就變成了宣城的色宣。

陳家,白乾了。

這一次,該怎麼做,才能既將這東西傳出去,又保守住陳家的既有優勢?

瞿老夫人的目光在顯金身上打轉,她開不了口...她開不了口向這個毛頭丫頭低頭求助——她雖然不知道這丫頭究竟能想出什麼辦法,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知道這丫頭能行。

瞿老夫人眼睛向下瞥,餘光掃了眼二子陳猜。

陳猜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有些惶恐地四下看了看,不是很理解他老孃究竟是要叫他偷雞,還是叫他摸狗。

瞿老夫人再投一眼。

陳猜更惶恐了,身形一縮,當即囁嚅認錯,「娘,您瞪我,我也想不出這種新奇做法兒...顯金聰明,顯金想出來的,不也是咱們陳家的嗎?」

瞿老夫人氣得心肌梗死:她當然知道這個蠢貨想不出這種金點子!她是要這蠢貨給賀顯金下矮樁,問問之後怎麼打算賣這紙的!這蠢貨不去下矮樁,難道要她去嗎!

瞿老夫人橫了第三眼。

陳猜「撲通」一聲跪下,跪得很是利落,痛哭流涕地舉天發誓,「以後兒子必定好好鑽研!想出更好的主意做紙!母親您彆氣了!」

瞿老夫人閉了閉眼,她都快摸到左胸上被氣出來的結節了。

「起來!」瞿老夫人睜眼厲聲道,頓了頓,緩和了許久,終於神色平和地看向顯金,「既是你想出來的主意,下一步該如何做起來,你可有什麼打算?」

顯金老神在在地點了點頭,言簡意賅,「有的。「

瞿老夫人頷首,靜待下文。

待了良久,除了令人尷尬的沉默,什麼也沒有。

你有?

然後呢?

怎麼做呢?

你得張嘴說呀!

瞿老夫人來一趟績溪作坊,回頭回到家裡一數,兩個胸上,長了八個結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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