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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老夫人臨行前,向陳記鋪子上及老宅,宣告了顯金將任涇縣作坊掌櫃一職,老宅上下皆恭賀顯金稱呼為“賀掌櫃”。

張媽喜上眉梢,也不知是歡喜顯金升職,還是歡喜壓她一頭的瞿二孃終於跑了,一大早上就張羅著燉了只老母雞,煨上經年的天麻,香得鼻子都要掉了。

偌大一石鍋,盡被陳敷喝了一半,陳敷放下碗剔牙挑嘴,“…還得再上些火候,這肉要燉到拆骨見肉的水準方可…”

張媽:…

也沒見你少吃!

反倒是被恭賀的正主兒很剋制,因守熱孝又沒喝湯又沒吃肉,張媽大聲勸顯金,“不吃肉,左右喝點湯,三十六個月,哪家哪戶守孝是點滴葷腥都不沾的?那些真啥也不吃的,多半是叫啥來著…哦…古名釣魚!”

張媽話音剛落,希望之星拿著兩隻白饃面無表情從旁邊經過。

陳敷憋笑到面部肌肉抖動。

張媽一張老臉瞬間脹得通紅。

她怎麼把這位主給忘了!

這位被瞿老夫人留在涇縣,待青城山院開課,就去旁聽——守孝三年雖不能科考,但要把守孝期變充電期,誰也阻擋不了讀書人上進的步伐。

昨兒,瞿老夫人特意叮囑張媽,“萬不可給二郎煮食油腥,無論有何節慶皆不可在老宅張燈結綵,二郎在守父孝,絕不可給他未來留下任何可被攻訐的把柄!”

故而,單給這位陳二郎開了一個小廚房。

顯金去看了菜式。

早上是白菜、飯、鹹菜蘿蔔乾;中午是鹹菜蘿蔔乾、飯、豆腐;

晚上伙食豐富些,鹹菜蘿蔔乾,飯、豆腐和白菜,屬於既有白菜又有豆腐的饕餮盛宴。

總而言之,希望之星的菜譜,基本屬於白菜、豆腐、蘿蔔乾的排列組合。

三種蔬菜,創造無限可能。

是真慘啊…

和尚茹素都能吃點雞蛋,喝點奶。

顯金嘖嘖感嘆,希望之星要這麼吃夠三年,進士是中了,人也形如難民了吧?到時候張榜遊街,他能有力氣上馬?

陳敷叼著牙籤,向後一靠,哂笑道,“大哥死了,我娘將寶全壓二郎——她也不想想大哥為啥死這麼早?為磨大哥韌勁,讓他十幾歲三九天在瀑下習書,三伏天在烈日下寫字,兩榜進士考出來了,人的身子骨從根兒上也爛了!我那個親孃,為了陳家,對自己後人也忒狠了!”

陳敷特別大聲,好像故意說給希望之星聽。

顯金眼見希望之星步子微微一滯,挺拔的背影藏在錯落交疊的博物架後,曦光自窗欞傾灑而下,無端露出幾分落寞與寂寥。

顯金心下不忍,轉頭便推了陳敷一把。

陳敷嘟嘟囔囔,“我哪說錯!”

顯金“嘖”一聲,低聲道,“人家剛喪父,您嘴上好歹積點德!”

陳敷還想還嘴,卻見顯金臉色一板,“…店子馬上開張,李師傅並幾位小師傅今日先去作坊灑掃,我要去清賬,您既無事,就到作坊幫忙去!”

陳敷兩眼一瞪。

顯金眼睛瞪得比他還大,“我記得您在小稻香還存了三缸梅子酒…”

陳敷陡然警覺,“你要做甚!”

顯金笑得深明大義,“您若不去作坊幫忙,我不保證您的梅子酒能活到見您那天。”

陳敷氣勢一下子慫到地下。

自上回顯金給小稻香一準兒結了朱管事的賒賬,小稻香那位少東家對顯金好感度極高,每回只要他去,少東家便是鞍前馬後地伺候得妥妥帖帖,極大程度地滿足了陳敷旺盛的虛榮心。

顯金若去討要他的存貨,那少東家必是笑到眼睛都沒了,然後乖乖雙手奉上!

陳敷氣得牙癢癢,看顯金幾口乾完白粥又立刻轉戰菜包的利索樣子,不由悲從中來——他娘身體是離開涇縣了,但精神換了種形式留在了他身邊…

…..

顯金名為護送,實為押送陳敷去了作坊,如今剛開春,萬物皆初生,作坊在李三順的帶領下,正在擇年前收回的稻草,先把蔫巴的、瘦弱的、枯黃的稻草擇出來,再將飽滿的、淡黃的好草用鍘刀斬成統一的長度。

這一工序迴圈往復,不需要太精細,屬於重體力活兒,李三順把關重要環節的選擇,週二狗與鄭家兄弟實際上手幹。

顯金把李三順單請到隔壁庫房,幾道鎖開啟,把李三順領到最裡面。

地上鋪著一疊肌光白瑩、綿韌勁道的大紙。

李三順看看地上,再看看顯金,結結巴巴道,“這…這是八丈宣和六丈宣?”

顯金點頭,“陳六老爺交出來的,想必是李老師傅還在時為陳家做的。”

“這…這有多少?”

顯金面不改色,“各一刀。”

她炕下還有各一刀。

她詐了陳六老爺各兩刀紙,還給陳家各一刀,應該不算太虧心?

她爹說的,生意人要能藏事,特別是當東家的,心頭要有成算,待手下人需真誠,但不需坦誠,該藏的要藏。

一個沒有秘密的東家,在手下眼裡就像一隻被拔了毛的雞,隨時把你給烤了。

顯金素來聽人勸,不僅藏了,還藏了總數的一半。

李三順剋制住企圖撲過去的衝動,手指顫抖地摸過去。

丈六宣放在上面,李三順閉著眼一點一點地撫摸感受,略帶粗糙的紋理、筋骨分明的架構、微潤溫涼的手感…

這麼大的紙,稻草與檀樹皮的纖維均勻鋪開,厚薄一致,沒有一個小洞,沒有一處打結,每一寸紋理與迴響都彰顯著涇縣匠人最高超的手工。

李三順幾乎熱淚盈眶。

大紙難做,每一個工序都面臨翻倍的挑戰,對原料的選擇,對晾曬工藝的要求,對撈紙技術的考驗…其間所需人力、物力之配合,要求一間作坊心無旁騖地專注其中,所有人數月不眠不休的心血全都化在這些紙上。

匠人在絕世傳品前純粹且崇敬的神態,無論何時在看,都叫人動容。

“做這樣一張…珍品,需要多久?多少個人?”顯金不由自主聲音放輕。

李三順目光在紙上流連,“十個人至十五個人,稻草泡水需一個月,煮鍋需二十天,晾曬需十天,再次泡獼猴桃藤汁又需十天,撈紙是一鼓作氣的事,三至五日可完成…”

也就是說,做這麼一刀紙,需要十個人全身心投入三個月左右?

顯金沉聲道,“我給你半年,你什麼也不用做,只需做六丈宣,待六丈宣做成,我們再挑戰八丈宣,可以嗎?”

李三順以為自己沒有解釋清楚,忙道,“不不——我們如果開始做六丈宣,其他的紙,比如賣得很好的夾貢和玉版一類的紙張就無法繼續製作,因為所需泡漿的韌度不一樣,起貨的時間就不…”

顯金點點頭,“是的,這半年,你不用做其他紙,一門心思死磕六丈宣。”

“那店裡生意怎麼辦?”李三順感到不可思議,“年前不是剛把存貨清空嗎?只留了些不太好的竹紙?我們不趕緊做貨跟上,開張後我們賣什麼呀?”

賣你能把死人說活的口才嗎?

李三順知道顯金賣東西厲害,可前提是,她得有東西可賣啊!

李三順苦口婆心,“賀掌櫃,你或許沒懂,咱們就這麼幾個人,作坊就這麼大點,一旦投入製作六丈宣,壓根無法…”

這也是為何這麼些年了,他不敢嘗試製作六丈宣的原因。

誠然是他對自己沒把握,可若他撒手專心攻克六丈宣,其他的紙怎麼辦?

難道店鋪開門一年,營業半年?

別人來買紙,先告訴他,“勞您先等等,等我們先把六丈宣做出來,您需要什麼我們再接著做?”

遲早關門大吉!

李三順抖了抖!

那可不行!

他還有四個孫子在家裡嗷嗷待哺呢!

顯金冷靜地點了點頭,再語氣堅定地確認,“是,我懂,就是這個意思。店裡賣什麼,怎麼賣交給我,您只需要做紙。”

顯金語氣堅定,“您要信我,我有這個能力。”

再笑了笑,開了個玩笑,“您放心,作坊垮不了,您那幾個孫兒明年還有更大的金鎖拿呢!”

這…

這怎麼可能!

這丫頭是王母娘娘啊?

他不開工,她憑空變紙出來賣?

若有這項技能,變紙會不會有點浪費?

直接變銀票子,不是更直截了當?

李三順原地怔愣,張了張嘴,半晌沒說出話來。

顯金將張著嘴的李三順留在庫房,又揹著手去視察陳敷工作情況,見便宜老爹一臉幽怨地提著竹簾給週二狗帶下手,動作慢了還要被週二狗斥責,“少東家!您眼神落在哪兒呢?盯著竹簾啊!”

陳敷這輩子都沒這麼無助過。

他能盯著哪兒?

這滿作坊的男人全都打著赤膊,露出精壯又結實的肌肉,他好歹也算前讀書人,非禮勿視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可這裡勿視,那裡也勿視,他唯一能視的就是窗外自由的空氣。

自由啊…

陳敷快哭了。

他娘都不敢強壓他做事!

顯金踱步到陳敷身邊,低聲道,“…您若終日遊手好閒,旁人怎麼看陳記?誰敢再買陳記的紙?您放心,你十日裡來作坊點兩三日的卯,其餘時間您自個兒安排。我給您留了一刀好紙,厚實得墨不透光,是寫遊記的一把好手。”

陳敷嚶嚶嚶。

有閨女真好,有好事,都記得爹。

於是撂起袖子,把竹簾舞得虎虎生風。

週二狗在旁撓撓耳朵,啥好紙?他們不是把好紙都兌出去了嗎?是現做這刀嗎?

週二狗嘿嘿笑起來。

那少東家夠等了!

把胡蘿蔔拴在陳敷頭上後,顯金帶著鎖兒毫無負擔地離開作坊前往鋪子,董管事一早就來開了門,關門將近半個月,鋪子蒙塵,張媽拿著雞毛撣子不到半個時辰就打理得乾乾淨淨,又風風火火地回老宅去了。

顯金摸著一塵不染的櫃檯,深刻理解了為啥大家都愛把事兒扔給張媽媽做。

她就屬於那種一邊嘮叨,一邊把事兒做得賊漂亮的阿姨啊!

這誰不愛用啊!

顯金花了一上午把去年的賬目理清楚了,順道做了個報表,再次清了庫存,吃了張媽送過來的守孝專餐——兩個春筍豆腐煲、一碟小小的黃金豆再有一碗燉得稠稠的菜羹。

豆類蛋白、蔬菜纖維和碳水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這是張媽給開的小灶。

就算顯金如今升職加薪走上現階段巔峰,老宅大廚房也做不了這麼精緻。

顯金想起希望之星那可憐的白菜白饃死迴圈無限流套餐,想了想告訴鎖兒,“等晚上下班回老宅,張媽給我開小灶的時候,給長房陳二郎也送一份過去。”

一隻羊也是放,兩隻羊也是趕,就是個順手的事兒。

入鄉隨俗,不做異類,守孝也守,但不至於像苦行僧這麼守。

大家來這世上一遭都是限量款,環境既然無法改變,就要在彈性規則裡使勁掙扎,在硬性規則裡使勁試探,努力讓自己過得好一點吧。

“若是二郎君不要咋整?”鎖兒問。

顯金聳聳肩,那可真是迂腐刻板到沒邊了。

“不要就算了,左右咱們問了。”

鎖兒應了聲是。

剛過晌午,顯金翹著二郎腿在店門口眯著眼睛曬太陽,今兒天氣很好,光打在幌子上,幌子的影子被風吹動,正好投在顯金眼皮子上。

明明暗暗,隔著眼皮感知春風的世界。

顯金仰了下頜,舒舒服服地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閒。

這閒,沒享受多久,被一陣尖利聲響打破。

“——在那兒!陳記在那兒!走啊!我們去討個公道!”

顯金蹙眉睜眼,迎著春光往外看。

七八個頭戴青帽、身著長衫的讀書人氣勢洶洶地拐過牆角,浩浩蕩蕩往陳記紙鋪走。

顯金眯眯眼。

嗯,是熟人,都是“盲袋”的忠實擁躉。

顯金垂眸輕聲囑咐鎖兒,“…去庫房搬三四刀不好賣的紙出來。”

鎖兒正如臨大敵地看著外面,一時沒反應過來,“咱要不把狗哥和幾位鄭大哥叫出來?”

“叫出來做甚?”顯金頭也不抬。

鎖兒看看越來越近的讀書人方陣,再看看風輕雲淡的自家老闆,結結巴巴,“他們…他們看上去有點兇…像來砸場子的…”

顯金終於抬頭,笑得人畜無害,“傻丫頭,人家哪是來砸場子的呀。”

“人家分明是來送錢的呀,寶貝兒。”

送上來自高空的一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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