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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家的宣府的宅邸並不大,但處處透著一個“雅”字,即便彤娘乍然回來,但所居之處滿室馨香。屋內陳設乾淨齊整,四周掛著山水花鳥圖,梨花紋路半窗開著,吹起了軟菱紗帳,露出擺在靠窗邊的幾盆水仙、玉蘭、木香花。

彤娘一路歸來,心情鬱郁,現下見叔叔嬸孃待她這般好,又安心了許多。又轉身看著蕊娘,“一路泥濘,怕是沾溼了妹妹的鞋襪,妹妹留步吧。等我收拾好了,再去找妹妹說話。”

方才,韓氏讓蕊娘送彤娘過來,蕊娘見這一路彤娘顯然情緒平和不少,因為和這位堂姐年紀相差頗大,知曉她素來好面子,若非遇到這樣的事情,也不會哭的這樣難看,自然也不喜人看她落魄,遂應了一聲,就此離去。

待蕊娘稍微走遠了一些,流螢見自家姑娘眉頭也緊鎖,免不得道:“姑娘你何必憂心,大姑奶奶大歸,也不過是多擺一雙筷子。如今,我們老爺升了參將,少爺雖然年輕,但已經能跟著老爺上戰場,一切都很好啊。”

蕊娘搖頭:“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爹爹升任參將,便是為了輪換它地,我前兒看邸報,倭人作亂。我們孟家,從祖父起,就督戰閩浙,常常和倭人打交道,父親是赫赫有名的名將,若父親南下,母親定然就要帶我和大姐姐回原籍襄陽,也未可知呢。”

這個時候回襄陽?流螢和畫屏都是從小服侍蕊孃的,名為主僕,其實和姐妹一樣。她們都憂心忡忡,因為蕊孃的婚事並未定下。

原先夫人是想等老爺官位高些,再說親事,現在老爺官位高了,卻回老家。若是回到老家,匆匆許人,豈非明珠暗投?

蕊娘見她二人如此,又調皮道:“你們一對苦瓜臉拉的這麼長,我看都可以炒著吃了。”

畫屏跺腳,頭上的穗子亂甩:“我們擔心姑娘,姑娘倒好還拿我們取笑。”

“有什麼可擔心的。”蕊娘咬唇,心想她的姻緣若是能像爹孃一樣就好了,父親雖然喜愛奢華,又性情驕縱,卻對母親一心一意,連通房侍婢都沒有。

房中的韓氏也和丈夫孟珏說起女兒的親事:“原本打算等你升了參將,咱們女兒再說一門如意郎君,哪裡知曉彤孃的事情又出了。我自來不願意回京,也不想蕊娘回京,摻和其中,但老太太說即便不成,也不會虧待我們蕊娘,還會替她說一門好親,我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女兒這樣的品貌才學,這樣玻璃心肝兒的人兒,若是草率嫁了,我真是心有不甘。”

孟珏看向韓氏:“這樣也好,我不日要去閩浙督戰,諺哥兒跟我同去,你們只能先返回老家。這麼多年你從未回過孃家,也讓蕊娘替你盡孝。”

“我也是這麼想的,事情都過去這麼些年,京裡的人怕是早就忘記了。我兄長和我一奶同胞,他雖然記在老太太名下,但打斷骨頭還連著筋,蕊孃的事情他總能替我們多操幾分心,便是他們不管,我們也只當蕊娘上京長長見識。過個一年半載,等彤孃的事情平息下來,再接女兒回來。”韓氏如此打算。

她甚至還想到,官員一般三年回京述職,但若官員職務有變動,一兩年回京也是可以的,到時候讓丈夫接女兒回家就好。

孟珏重重點頭:“都聽你的。”

見韓氏仰頭望著他,孟珏突然就想起曾經的往事了,他父親因為受到泰安伯舉薦,故而帶著剛十四歲的他上門去拜見泰安伯。

沒想到途經泰安伯後湖時,他見到眾人簇擁著一位少女,那姑娘仿若梨花的面容,肌膚若冰雪,綽約如處子,他一眼就呆住了。

之後,她找到自己說皇上看中了她,可是晉王要娶她,她左右為難,身處險境,問他願不願意幫她?

才十四歲的他性情猶如一匹野馬一樣,在家更是老來子,非常受寵,但卻知曉婚姻大事不是他自己能夠決定的,他就是再傻也不可能和皇上晉王為敵。

可韓小姐看著他就如溺水之人看著他,孟珏就向父親提出要娶她。

不知道伯府為何會答應,他很快就把韓小姐娶進門來,夫妻結縭轉眼已經十幾載了。孟珏母親早亡,容易暴怒,身邊的人都敬他畏他,卻沒有真心對他的,唯獨只有韓氏愛他。

韓氏見丈夫同意,微微一笑:“我去蕊娘那裡了。”

“哎。”孟珏見她起身,又拉住她的手捨不得放開。

韓氏嗔道:“怎麼跟個孩子似的,我先走了。”

韓氏過來女兒這裡的時候,蕊娘正和宣府副總兵的女兒沈玥說話,沈月今年十五歲,是個端莊穩重的姑娘,但提起此事仍舊是覺得不可思議。

“你可知曉王必濤將軍的女兒。”沈玥提起。

蕊娘道:“我怎麼不知,我聽我娘說起王將軍有兩個女兒,長女已經出閣,次女還待字閨中。”

沈玥拉著蕊孃的手道:“王家大姑娘因為難產去世了,據說王家當時請了四五個大夫過去都沒把人救回來,還被親家冷嘲熱諷說他們家太興師動眾。所以,王夫人託人替王二孃買了度牒,說是為了免受生育之苦,不必嫁人了。”

度牒是出家人身份的象徵,想出家必須要有度牒才行。

僧人、道士與尋常百姓不一樣,不是因為他們遁入空門,更不是因為他們辟穀修道,而是因為無需再繳賦稅,也不必服徭役和其它雜役。

可現在居然還有另一種用處,買了度牒做了道姑或者比丘尼,就不必成婚生子。

“你在想什麼,這是不是太驚駭世俗了?”沈玥拿手在蕊娘眼前晃了晃。

蕊娘卻道:“你不知道這有些地方多溺死女嬰,只是為了不出那份嫁妝錢,相反我倒是覺得王夫人才是真正愛女之人。”

沈玥聞言,捏了捏蕊孃的臉:“我就知道你看著最乖,其實也是個與眾不同的。”

小姑娘們也不過扯閒篇,又相約過幾日出去外面騎馬,蕊孃的母親怕她成羅圈腿,又怕她曬黑,總是拘著她不讓她騎馬。

但現下她在家都待了不少日子了,爹孃最是疼她,想必也會同意的。

“沈姐姐,你嚐嚐點心。”蕊娘把一碟碧玉糕推向沈玥。

沈玥見她手指纖纖,不免道:“人家說紅酥手黃藤酒,你這是纖纖玉手碧玉糕,倒是相襯的很。”

蕊娘指著沈玥道:“姐姐如今也變壞了,拿著我取笑。”

二人笑鬧一會兒,沈玥嘗完才指著流螢道:“是流螢做的吧,她的手藝就是與眾不同,每次來你這兒就為了吃這一口。”

蕊娘看著流螢笑道:“沈姐姐你愛吃,我讓流螢再拿一碟過來。”

沈玥搖頭:“我娘不許我多吃甜食,宣府這裡多吃麵食,你也知曉我愛吃麵食,不知不覺腰粗了好些,上半年做的衣裳,現下就穿不下了。”

“那你是要注意些了,我初來宣府時愛喝牛乳,成日喝,變白是變白了,也是臉胖了一圈,後來我娘說要酌量。”蕊娘也是心有慼慼焉。

女兒家說這些瑣碎,都能說上許久,韓氏在外聽了也是忍不住笑了,她走進來時,蕊娘和沈玥都站起來。

韓氏和沈玥說了幾句話,沈玥告辭,蕊娘見四下無人,才撒嬌:“孃親,女兒昨兒睡的昏沉沉的,頭疼的很。”

“就是我也沒睡好,你大姐姐這一回來,我和你爹都怕她出事,又不知道到底是何事?現下問出來了,反而也就鬆了一口氣了。”韓氏柔聲道。

蕊娘感慨世態炎涼:“應家真的是勢利眼,什麼高門世家大族,平日冠冕堂皇,可不過是一群牆頭草罷了。當年姑母出閣,應家派好幾位子弟上門求情,自詡為東床快婿,如今見祖父伯父讓大哥哥去世,就翻臉不認人了。”

韓氏拍了拍女兒的背,還和小時候哄她睡覺似的:“你知曉就行,何必嘴上說出來呢。”

蕊娘道:“路不平則有人鳴,女兒為何不能說?天道無情,人間卻有情。”

韓氏知曉女兒外表和她很像,都是那樣的清麗素雅,溫柔可人,但女兒內心卻是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她反而追求權勢富貴。

因此,她摟著女兒道:“蕊娘,別人的事情先甭管了,你大姐姐大歸,無論她是可憐還是委屈,但影響到的都是女子的名聲。她倒也罷了,不準備再嫁,總歸我和你爹好好養著,可你還未出閣,便已經受到影響,就是在宣府,難道嫁給那些十分粗魯連一句話也說不上的男子嗎?”

蕊娘搖頭,又嬌羞道:“女兒自然是希望嫁得如意郎君。”

韓氏理解:“娘也是打那個時候過來的,如何不知呢?正好你外祖母想接你過去京中,京城不比宣府,那裡人文薈萃,你遠在京中,有伯府撐腰,不必在此受你大姐姐的影響,豈不是兩全其美。”

話雖如此,蕊娘猶豫道:“我聽說外祖母想把我許配給表兄?而舅母又不同意,這樣的話我去了多尷尬啊。”

韓氏卻不以為意:“人要順勢而上,若是韓羨和別人兩情相悅,你自然毋須去破壞人家,反正你外祖母信上早知曉你大姐姐的事情,說即便你和你表兄不成,也會替你許一門好親。可若是成了,傻孩子,你就是泰安伯世子夫人了。”

蕊娘連忙道:“不成,不成,我不想做什麼泰安伯世子夫人,我從來沒想過。”

韓氏奇怪:“你為何不想?是覺得自己不配嗎?當年楊玉環雖然出自弘農楊氏,但不過是個小小士曹之女,你的身份比她還高。你不僅容色清麗,美若天人,還性格清雅脫俗,又擅長歌舞,通曉音律。青年男子但凡見你一面,無不心馳神往之人,這些年多少人上門說親的把我們家門檻都踏破了,你何必菲薄自己呢!”

大抵在天下母親心中,女兒都是最好的,一向溫柔的韓氏如此說也不奇怪。

所以,蕊娘覺得好笑:“我沒有菲薄自己,可是我更願意找似爹孃這樣,一心一意對彼此,永遠都不分離。那些公侯少爺,哪個不是三房五妾,女兒就是再美,也不過幾日就看厭了。”

韓氏見狀,只好默默地道:“事在人為,你娘我當年還想過做皇后呢。”

啊?

蕊娘呆呆的看著娘,有些不可置信,因為娘在她心裡一直都是淡泊名利的。

韓氏見女兒張大嘴,忍俊不禁:“當年我也是準備入宮參選的,太后說起來,名義上還是我的姨母,我好歹也是伯府千金,雖說是庶出,可入宮我並不覺得難。只不過,你也知道,太后生有兩子,一位是當今皇帝,一位就是小兒子晉王,晉王卻不知何時見過我,於是向太后請求,讓我做晉王妃。”

“可偏偏選秀時,皇上也看中我了,我兩下為難,故而裝病回家,遇到你父親。那時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意氣風發,似烈火驕陽一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索性我二人結成連理。”

聽完之後,蕊娘覺得很奇怪,母親既然是喜歡權勢富貴的,無論嫁給晉王還是皇上,也不是不成,何必……

韓氏見女兒疑惑,她苦笑不已,前世她就是嫁給晉王了,因為太后認為皇位給了大兒子了,心愛的女人自然要給小兒子。

晉王也的確很喜歡她,但是他只是喜歡自己優雅美麗的容顏罷了,並不真的欣賞自己的內在,也不願意瞭解自己,夫妻二人往往說話都說不到一起去,後來還嫌棄自己喜歡舞文弄墨。皇上知曉她婚後過的不好,很是自責,怕自己受到晉王苛待,特地賜下兩位美人給她分擔,還把晉王喊過去罵了一頓。

這下就捅了馬蜂窩了,晉王原本就是從哥哥手裡搶走的女人,一直認為她看不起他,有一次早上她蹲著替他穿鞋的時候,被他踢了一腳,吐了血。

這樣徹底惹怒了皇帝,皇帝又訓斥晉王一頓,晉王受不了,就出去打仗,拼命的在戰場上往前衝,最後死於戰場。她之後又被皇帝召進宮中,剛進宮就被封為淑妃,不到兩個月,又被封為皇貴妃,可謂是寵冠六宮。

可是被當成全後宮的公敵,甚至對自己慈眉善目的太后對她橫眉冷對,每日活的如履薄冰也就罷了,對皇上也是戰戰兢兢。皇帝的寵愛沒有讓她過的順利,反而讓她生的兒女總不明死亡,在入宮的第十個念頭,她終於扛不住去世了。

人雖然死了,但她的芳魂殘留在了皇帝的一根馬鞭上,這根馬鞭輾轉到了時任左都督府僉書孟珏手中,後來孟珏六十歲出徵,和其養子以身殉國,隨即大齊國破,河山淪喪。

韓氏這才重生了,她不願意再入宮,引起皇帝和晉王紛爭,兄弟鬩牆,過的如履薄冰,故而這輩子選了最後握住她的孟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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