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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宸聽了,垂著輕顫的睫羽,再次坐回凳子上。

習慣性的胃部鈍痛像針扎般尖銳而激烈,隱忍汗水打溼了鬢角。

這些日子裡他根本吃不下餃子這樣固體的食物,只能喝著薄粥。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餓得厲害,胃口也好。

奈何吃下去後,越痛越狠。

冰冷的汗水浸得滿背溼涼。

蕭宸心知救出母妃一事不能心急,因此更怕徹底得罪了蔣公明學士。

他要是被逐出書院就真無處可去,到時候怎麼才能見到沈君曦?

聽沈君曦要喝粥,後廚的一位模樣白淨秀氣的幫傭立刻上前。

她彎彎柳眉,臉蛋微圓,甚為可愛,細聲軟語的說道,

“主子,箬竹一直給您熱著養胃粥,但好像不夠兩人食用。”

這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女子。

蕭宸胃絞痛的厲害,難以抬頭去看。

萬松學堂素來是不招女工,只嘆沈君曦在京中果然隻手遮天。

“小爺吃不完那麼多,去分分。”

沈君曦遞給箬竹一個風流笑眼,小箬竹臉紅了下,掃去心中的不情願,小跑去了後廚,對著另一位面板黝黑小廝不滿說道,

“主子的粥裡盡是都是俗人求不來的奇藥珍饈,可算是便宜了那九皇子。”

面板黝黑的小廝濃黑粗獷的眉頭皺著,說話時假鬍子都在翹,

“主子的吩咐咱們照做便是,就是那許氏興風作浪著實該死,這是想盡辦法想爬到主子頭上!夫人喪期未滿,她要誥命妄想做平妻,做主子親母,不是往主子心頭捅刀嗎?!真該死!”

箬竹將小砂鍋裡清香的粥盛出來,分兩個小碗裝好,忿忿說道,

“可不是嘛,要說老爺就是被豬油蒙了心,主子怎能喚外奴母親?說起來,昨日冬至主子吃不上夫人親手煮的餃子就夠難過了,在藏嬌樓喝了不少酒,誰都勸不住。”

黑臉小廝冷哼一聲,

“且等著吧,凌墨真將何瑜送進宗正院,許夫人那條走狗不得想盡辦法來為主人開脫求情?”

箬竹端著粥愣了愣,抿唇一笑,恍然大悟道,

“原來是這樣,我說主子也不是輕易動怒的人,還是天雪姐姐聰明,最通曉主子心意。”

辰時三刻。

見沈君曦還在不緊不慢的攪動著涼透的粥,偶爾抬頭,不做聲的望著窗外飛雪。

心急的蕭宸吃的囫圇都沒有嚐出粥的滋味。

此時膳堂裡哪裡還有別的學子。

僅剩下他們兩人了。

外面的雪片像扯破了的棉絮似得,漫無目的四處飄落。

蕭宸面前的粥碗已經空了。

時候已經不早,他怕惹沈君曦不快,懇求出聲道,

“小侯爺,這會兒該是開課了,但我的學具還在外面。”

沈君曦的視線從窗外挪開,將自己一口未動的粥推到瀟宸面前,懶懶道,

“小爺吃不下了,浪費,你吃。”

蕭宸懷疑沈君曦是在戲弄自己,這碗粥分明一口都沒動過!

他摸不清沈君曦的脾性,一時都擔心救母妃的事也是在戲弄自己。

沈君曦抬眸,很應蕭宸心中所想的,滿眼戲謔,連唇角勾起漂亮邪氣的弧度。

要說,這沒幾天活頭的少年敢怒不敢言,想問不敢問。

怪可愛的。

想想,蕭宸落到這個地步,做錯了什麼呢?

無非就是生在帝王家,身份尊貴,血脈尊貴,偏偏命薄命賤。

“既是能吃下去為什麼不吃?聽話,吃得飽,死得晚。”

沈君曦笑容惑人,雙眼皮的線條優美得無以復加,繼續輕言道,

“唉,宸妃怕是從未想過她那勢傾朝野的太子哥哥竟會失勢,才把你養的如此……”

她抬手,彈了下蕭宸腦門,落下一個,

“蠢。”

“比你的兄弟蠢多了。”

與那幫十來歲就老奸巨猾的皇子相比,可謂蠢到極致。

他跟著自己一起遲到才可能得以免去責罰,竟然老是想著自己先走,簡直蠢透了。

突然而來的觸碰,讓蕭宸再次坐回椅子上,雙頰微微窘迫的泛紅,辯解道,

“母妃說過霸主大業,如煙如霧,修己以清心為要,涉世以慎言為先,君子修養其心,無爭,是為豁達。”

顯然蕭宸是誤會了沈君曦的意思。

不過,沈君曦意外於宸妃分明出身帝王家會毫無爭權奪位的野心,冷嘲道,

“君子當豁達無爭?皇族子弟都為爭上位不惜頭破血流,你以為他們是貪慕權勢,不夠豁達?”

見蕭宸還真的像傻子一般猶豫點頭,沈君曦嘲弄道,

“呵…小爺看來,更因權勢之下的人太現實!沒有權勢便沒有尊嚴,不爭,便如同你一般,反抗不得,苟活不得,只得任人欺辱踐踏。”

“總之,小爺讓你吃你就吃,廢話真多。”

說著,沈君曦不耐煩的指了下面前的粥。

蕭宸胸腔嗡嗡作響,母親從來沒有說過這些。

他忽然覺得滿心酸徹,拿著瓷勺的掌心罩上一層潮溼的冰涼。

必須承認沈君曦的話是對的。

尊嚴都沒了…

談什麼君子,什麼無爭。

奇怪的是,一碗粥下肚,折磨神經的胃部鈍痛竟奇蹟般的消失,連渾身冰冷的血液也變得溫暖起來。

自從被逐出宮,他的身體許久都沒有舒服過。

蕭宸稍稍抬頭去看沈君曦的側臉。

她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冷冷沉沉的,好似是有心事般沉鬱著。

蕭宸心底劃過一陣惶惑,卻沒有開口問,而是輕聲問道,

“吃完了,現在能走了嗎?”

見沈君曦依舊凝視著窗外飛雪,蕭宸站起身,彎腰拱手繼續道,

“小侯爺願意出手相助,我心有感激,若能事成,蕭宸必會竭盡所有報答小侯爺,然,便是小侯爺單純戲耍於蕭宸,蕭宸也感激小侯爺的一飯之恩,只是不能再給小侯爺增添更多麻煩了。”

說完蕭宸就走了。

沈君曦回過神,望著他挺直背脊邁入風雪,忽然也明白了。

或許他知道跟著自己一起去能免去懲罰?

不過這人是單純有幾分傲骨,還是不屑於和蹭她這個有龍陽之好的紈絝臉面?

說起來,昨晚她應該是做了些不厚道的事。

*..........

蕭宸走後,沈君曦又在膳堂飲下一杯茶。

待她出門時,箬竹匆匆來遞傘給她。

沈君曦笑著說了句不用。

她丹田運氣,憑空掠起,躍上假山岩石,輕若遊雲地踩過廊道頂部的片片琉璃瓦。

矯健的輕功雖然沒到踏雪無痕,神乎其神的地步,但也是讓箬竹驚豔的存在了。

不然,憑什麼拳打東林武館?

沈君曦悄無聲息地落在講堂院內的洗硯池邊。

紛紛白雪落在少年單薄的肩頭,這麼凍下去,早飯豈不是白吃了?

沈君曦心裡嘆了一聲,隨即對著蕭宸剛扶起來還沒擦洗乾淨的矮桌踹了上去。

“砰”的一巨響!

矮桌狠狠的撞在講堂門前的石相上,木屑飛濺,徹底粉身碎骨。

“叫你等小爺沒聽見嗎?聾了?”

沈君曦臉龐上帶著驚人的戾氣,語氣更是攝人。

蕭宸被凍得通紅的手裡還拿著從地上撿起來的宣紙,站在雪裡滿臉錯愕的望著沈君曦。

被沈君曦用這樣的眼神看著,竟莫名產生幾分委屈湧上心頭。

因為屋內燒了火炭,講堂的窗戶都開著透氣。

學子們聽了外面的動靜,紛紛探出頭來看。

原本是不敢發出聲音的,但見蔣公明老學士走出講堂,學子們的討論聲一下就像炸了窩的麻雀。

蔣公明學士年過七旬,是上一任翰林院府,還兼任過太傅。

曾與沈昊山一文一武傲視朝堂。

雖然於三年前致仕,但京中文武官員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

再紈絝的學子也不敢與他作對,在書院是一把手,極具威嚴。

沈君曦見頭髮花白的蔣公明一手杵著柺杖,一手拿著戒尺出來了,囂張氣焰反而更大。

她冷著臉奪過蕭宸手上的墨跡斑斑的宣紙,撕了個碎。

隨後提起蕭宸後脖頸,帶到一臉刻板嚴肅的蔣公明面前,

“蔣阿翁,他抄寫的書文實在是不堪入目,學生幫您撕了,省的您看著礙眼動氣。”

“沈家小子!你又偷閒飽食,終日躲懶,如此下去,何時能成大器?給老夫把手伸出來!”

蔣公明可不吃沈君曦這一套,面帶怒色,拿著戒尺就要教訓沈君曦。

至於朝他拱手行禮蕭宸被徹底忽視,不免難堪。

沈君曦老實伸出手,吊兒郎當的說了句,

“昨日冬至嘛,學生在書院喝多了,蔣老師大量,莫怪。”

剛剛還叫阿翁【指爺爺】,這會兒聽他要打人就改口老師了,一下劃清關係,弄的蔣公明打也不是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氣的高高抬起戒尺抽了下她的胳膊,低罵了句,

“沈不死的臉都給你丟盡了!滾去上課!”

“嘿,多謝蔣阿翁。”

沈君曦揉了揉胳膊,嬉笑道謝,臨進門時,戲說一句,

“學生爺爺說了,如果您都能福壽綿長,他也能無往不勝,絕對不死。”

蔣公明給惱地吹鬍子瞪眼,瞟了眼依舊在規矩行禮的蕭宸,冷冷道,

“你去庫房領了新用具再回來上課。”

“是。”

蕭宸恭敬行下一禮,轉身正欲離開。

“慢著”

蕭宸背脊忽地僵硬,恭敬回身。

老者蒼老的眼睛明亮如昔,沒有半分昏黃渾濁,甚至帶著凌厲的威儀,低聲斥道,

“鳳鸞宮巫禍一事,老夫願意收留你已是仁至義盡,要是不能安分守己,別怪老夫不念往日情面。”

說罷,蔣公明拂袖離去。

蕭宸望著蔣公明的背影,捏緊了拳頭。

看到沈君曦已經正坐在窗臺邊,似乎也與其餘學子一般輕笑自己,痛苦的屈辱又忍不住化為酸澀的委靡。

此時,沈君曦接過前排張楓林遞來的紙條,展開看過後,勾起一抹冷笑。

侯府這就來了人在書院門外等候自己去見了。

訊息真靈通啊。

感受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側臉看向還傻站在雪地裡的蕭宸,蹙了蹙眉。

“今日風大,小侯爺別受寒了,在下桌邊這扇窗戶開著就行了。”

張楓林遞了紙條後就在偷瞄沈君曦臉色,好心的替其關上窗戶。

站在講臺上的蔣公明看到了張楓林的動作,垂了垂眼皮,沒說什麼。

要說,沈不死就這一個寶貝孫子,可當是眼珠子般護著。

三月前,沈不死臨危受命出征,算是“託孤”於他們這幫老友。

得知是沈君曦冬至沒回府過節,心裡也不是個滋味。

*............

午時一刻,雪過天晴。

蔣公明一走,講堂內富有節奏的朗朗背書聲立刻停下了,彷彿沒有存在過一樣…

冬日暖陽透過窗縫,斜斜的灑落臨窗桌案上。

在熟睡的沈君曦眉間落下一片斑斕碎光。

“君曦兄,該去吃飯了。”

張楓林轉過身小心的叫了一聲沈君曦,見毫無動靜,猜想沈君曦明知許夫人在外候著,早早午休,很有可能故意不見了。

看來那何瑜那傢伙想從宗正府出來…難嘍…!

張楓林想著又瞟了眼還在抄寫書文的蕭宸,心下有所思量。

太子臨行前他們幾人答應太子會將蕭宸趕出萬松學院。

如今他忽然與沈君曦關係微妙,明面上似乎動不得了。

其餘人都不敢打攪沈君曦清靜,從她身邊走過時候都靜悄悄的。

時間好似過了很久很久,一般情況下,上午由老師授課,佈置考查作業。

下午往往是學子們自習研讀的時間。

沈君曦就這麼睡了很久很久,她的夢裡,鮮血浸透了隱谷的土地。

四周火光連天,滾滾濃煙裡夾雜著數不清的嘶啞哭喊聲。

空氣窒塞、酷烈、奇悶。

老人、婦人、幼兒,孃親,他們在大火中被焚成灰燼,化為流著血淚的厲鬼冤魂。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道陰厲的閃電倏然而過,將天空硬生生撕成兩半,發出如裂帛般清脆的“唰啦”聲響。

沈君曦心底猛一抽搐,從噩夢中驚醒。

窗外的天,陰陰沉沉,講堂內亮著幾盞燭芯顫動的火光。

除了側桌的伏案抄書的蕭宸,其餘人都回宿院了。

“小侯爺,您桌上有封家書,方才侯府家僕請求進院許多次,都被凌侍衛拒了。”

蕭宸見沈君曦忽然坐了起來,小心的說道。

他持筆的手沒停,面前已然堆疊了數十張抄好的素白宣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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