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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無邊的夜幕裹挾著凜冽的寒風吹向大地,捲走了最後的一絲暖意。

伶仃巷,老舊的房屋,生苔的矮牆,被風吹得吱吱作響的破舊木窗,讓這條窮人巷子多添了幾分凋落。

白孤抬頭望了望天空,黑洞洞的,似乎有一隻擇人而噬的野獸躲在黑幕後面,伺機而動,不禁讓人生出一種惶恐。

感受著陣陣寒風,白孤打了個冷顫。

晚秋已至,寒冬將來。

“又是這討人厭的天氣啊,煩死個人!”白孤低低地罵了一句。

不僅是白孤,整個伶仃巷的窮人,乃至全部的窮人,都不怎麼喜歡冬天。

因為窮。

吃不起飯暖胃,買不起衣服暖身。

夏天還好受些,畢竟熱得受不了,還可以穿少點,甚至不穿。再不行就去河裡洗洗澡,圖個涼快,這都是不用花錢就可以辦到的。

可冬天不行啊。

就那個無孔不入、凜冽刺骨的風,就算是那些披著裘衣、抱著暖爐的富貴人家,恐怕都有些遭不住吧?

何況是這些常年就那麼一兩件衣服的窮人?

這簡直是拿刀在刮他們的骨。

而且伶仃巷背陽,不聚熱,夏天的時候會比其他地方涼快很多。

這看似是一個上好的避暑因素,卻在冬天成了索命的鐮刀。

這些年來伶仃巷死去的人的時間,大部分都是集中在冬天。

死於寒冷。

沒東西吃,餓死的;沒衣服穿,冷死的;沒地方住,凍死的……屢見不鮮。

路有凍死骨,朱門酒肉臭。

大致也就是如此了。

白孤走在街道上,懶懶散散地走著。左腳的大腳趾從布鞋裡探出頭,吃了一臉的灰。

“再不想想辦法,小小她們今天要餓肚子了。”

白小小,就是少年的二妹。

白孤無奈地嘆了嘆氣。

身上連個銅板都沒有,想買點東西都不行。

上次買那一大包包子的兩個銅板,還是白孤從路縫裡撿的。

雖然挺不道德的,但沒辦法,填飽肚子重要。

道德?那是能吃飽飯的人才能談論的!餓急眼了,什麼事都能做出來。

白孤可是看見過一個曾經滿口仁義道德,滿腹經綸綱常的落魄書生,躺在伶仃巷裡連續餓了好幾天。有一天實在餓到不行了,居然直接趴在伶仃巷口跟好幾條癩皮狗爭搶一個被撕扯得不成樣子的饅頭。

往常嘴裡有辱斯文的行為,成了活命的稻草。

最後,書生衣袖被扯爛了,臉被抓爛了一半,連手指頭都被咬掉一根,才在幾條癩皮狗嘴裡搶出那一小半饅頭,蹲在伶仃巷口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警惕地盯著路過的人,生怕有人出手搶奪他手裡頭那點饅頭。

窮途末路時,最見人性。

街道上人來人往,店鋪小販的叫賣聲與百姓們的還價聲喧鬧異常。白孤一個破落小子走在街道上,如同一支風中漂泊的羽毛。

若有若無,可有可無。

有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也無礙。

白孤的腳步突然停下來。

他偏過頭,看向一個方向。

在一棵老槐樹下,橫躺著一個老乞丐,臉上蓋著一張老葉子,像是睡著了一樣。旁邊還放著個缺了一角的破碗,裡面也橫躺著幾個小銅板,跟老乞丐的頭髮一樣,稀稀拉拉的。

白孤看著老乞丐,或者說,是看著老乞丐破碗裡的銅板,嘴邊浮現出一絲不懷好意的笑容。

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在老乞丐旁邊緩緩蹲下。

他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著老乞丐,手卻是徑直伸向破碗。手腕一抄,碗裡的幾個小銅板盡收掌裡。

白孤嘿嘿一笑,站起來轉身就想跑,卻冷不丁聽見身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放回去。”

“無趣。”白孤癟了癟嘴,回過身將銅板物歸原處,然後一屁股用力坐到老乞丐旁邊,故意激起一陣灰塵,揚了老乞丐一臉。

“咳咳,臭小子!咳咳,要死啦你!”老乞丐立馬蹦起來,一邊用手擦去灰塵,一邊氣急敗壞地跳腳道。

“誰叫你不讓我拿的,小氣鬼。”白孤幸災樂禍地咧了咧嘴,做了個鬼臉。

“我靠,你想偷我的銅板,你還有理了是吧。”

“你不是知道嗎?這就不算偷吧?”

“嘿,你這小子!”老乞丐輕輕地踹了白孤一腳,然後坐到白孤旁邊,“你這傢伙臉皮真厚,比東城牆還厚!但凡臉皮能刮下來吃,你絕對能養活這一城的人。”

“切,可拉倒吧!你也不差啊,上次偷看劉寡婦洗澡……”話說一半,白孤直接被老乞丐捂上嘴,打斷了話頭:“誒,你小子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講啊!我那時候只是路過!湊巧看見了而已,懂嗎?湊巧!路過!懂嗎?”

“好好好,路過路過。還有那次,你半夜翻進柳才子的府裡,你說去摘葡萄,鬼才信啊,柳才子家今年才種的葡萄,哪有那麼早結果!”

“切,我就不能提前去看看嗎?真是的!”老乞丐歪過頭,用手指頭點了點白孤的頭,“小子,格局小了啊。”

白孤翻了個白眼,“就你格局大,那怎麼還在這鳥地方做乞丐?怎麼不去當城主,做皇帝?”

“那種東西,我才不稀罕呢!硬塞給我我還不想要!現在多好啊,自由自在的,沒啥束縛,我就喜歡這種生活。”

“要是有機會,我可不想再過這種爛生活了。吃都吃不飽,穿也穿不暖,整天渾渾噩噩的,生活沒個盼頭,有啥好的!”白孤抓起一根枯得發黃的草,鬱悶地叼在嘴邊。

還鬱悶地哼了兩下。

老乞丐看了一眼白孤,沒說什麼,只是取下腰間的一個看起來就很有年代感的葫蘆,喝了一口。

又喝了一口。

一雙有些渾濁的眼睛望向天空,飄過的幾朵白雲在老乞丐的眼裡只能映出些許模糊的影子,似人非人,似物非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白孤看見老乞丐這樣,也沒開口打擾他。

他跟老乞丐認識很久了,老乞丐也不是第一次這副樣子,白孤已經是見怪不怪了。

他躺下去,也望著天空,思索著今天的吃食要咋辦。

就這樣,一老一少,一坐一躺,都是一樣地望向同一片天空,卻是不同的心境。

街道吵鬧,樹下獨靜。

有時候白孤會覺得奇怪,跟老乞丐待在一起的時候,總覺得時間會很長,會變得……慢了許多。周圍也會變得安靜許多,彷彿,自身與世隔絕了一般。

這種感覺,很奇怪,不過,也很好。

白孤還有點享受這種感覺的。

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還是會存留孩童時期的玩心,這種新奇的感覺,正中下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老乞丐回過神來,神色莫名,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白孤,也不開口,只是怔怔地看著白孤,眼中有著說不清的意味。

白孤感覺到有奇怪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起初並沒在意,只當是有什麼閒得無聊的過路人蹲著路邊看趣罷了。

但這視線一停到自己身上就不動了,白孤也懶得理會。

這世上總有奇怪的人。

老乞丐就是一個,其他人這樣也不足為奇。

只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視線像是在自己身上紮根,不走了。

白孤很疑惑。

自己身上,長金子了?還是開花了?

一個伶仃巷的窮小子有啥好看的?

白孤覺得,那視線要是換成倆鑽頭,自個兒這小身板怕是要被戳出倆大窟窿。

所以,他轉頭,看向那奇怪視線的來源。

然後,他不禁嘴角一抽。

“喂,老傢伙,你該不會是個變態吧?盯著我看幹嘛?”

說著,白孤還不忘將身體往後退了兩步。

但這一次老乞丐很反常地沒去反懟白孤,反倒是拿起葫蘆,輕輕地抿了一口,然後緩緩開口:“這世間萬物,千百種人,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盼頭,各有各的意義。怎麼活,如何活,都是各自的事情。”

他停留在白孤身上的視線沒有移開,反倒更加灼烈了。

“試問當下怎樣,各憑本心而已。沒必要去追求完美,自己個兒能過得開心就行了。臭小子,你說是吧?”

有那麼一瞬間,白孤覺得老乞丐的形象突然高大了許多,彷彿成了一個知書達理,慈祥仁德的老先生。

如果不說下面的一句話,白孤會把此時的老乞丐當做偶像的。

“就像我啊,在這城裡每天喝喝小酒串串門,交識各方好友,日子過得多開心,多好,是吧?”

能把半夜翻人牆頭這種事情說得如此清新脫俗,白孤覺得就在這城裡,老乞丐是獨一份。

絕對找不出第二人。

還說我臉皮厚?自個兒的也不差好吧?

白孤翻了個白眼,把叼著的那根狗尾巴草丟向老乞丐:“你可要點臉吧,那次被張六旗那傢伙打斷腿還不給你長記性啊。”

張六旗是這城裡掌燈道的鐵匠,力大無比,這城內也算是有點名氣的人物。有一次年關,老乞丐翻進他家,不知道去幹嘛,不巧被張六旗發現,直接打斷了腿丟在道上,跟條死狗一樣。

老乞丐養了大半年的腿,才勉強能站起來。

當然了,是白孤收留的他。

不然老乞丐就得死在那年的冬天。

老乞丐似乎是被口水嗆到了,劇烈地乾咳了兩下。他拿起葫蘆喝了一口,覺得喉間有些乾澀,又喝了一口。

還是覺得乾澀,老乞丐又喝了一口。

“張六旗那,那個傻大個,只會蠻力,不講道理!跟,跟這種人合不來!”提到張六旗,老乞丐就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一樣,炸毛了。

語氣間的顫抖,更像是破防了。

張六旗對於老乞丐來說,是一個噩夢般的存在。

所以白孤很喜歡用張六旗去激老乞丐。

看老乞丐破防的樣子,白孤感覺很好玩。

“誰叫你死性不改,這半夜爬人牆頭的愛好是個正常人都不會有。柳才子那些人也就算了,你還去惹張鐵匠?你兩條大腿擰一起都沒他一根胳膊粗吧?他沒把你揪住擰成麻花就不錯了。”白孤睨了他一眼,眼裡滿滿的鄙視。

老乞丐氣得臉都漲紅了,卻無力反駁些什麼。

白孤說的確實是事實。

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的。

最後只能憋出一句:“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這臭小子計較!”

“是你個老不正經的,沒話說了吧?”

老乞丐哼哼了兩聲,沒去反駁什麼,只是把那隻破碗裡的幾枚銅板倒了出來,手一掃,將銅板推在白孤身前。

老乞丐沒理會白孤,起身先是喝了一口酒,然後把葫蘆系回腰間,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嘿嘿一笑,便往東,朝著黃鸝道的方向去了。

伴隨著有一步沒一踏的腳步,老乞丐嘴裡哼著一首不知名的曲兒。

“遙遙洛水碧波起,蓬頭船上有噥語。

原是俏佳人,竊竊閨中密。

小玉舌尖點點滴,說不清,道不明,許多女兒心緒。

紫藕頭,綠牆根,白面書生紅枕蓆。

羞!羞!羞!只是坐閣時分,卻道巫山,梅花繡絹巾。

炊煙飄起,清河打衣,桑麻樹下有雞鳴。

欲再言,已是胭脂染白玉。

兩相顧,皆笑熟芒表皮青。

硯上有墨三兩不知重,山間鑿石百斤卻言輕。

本是人間煙火事,深埋心底不言明,怪哉,怪哉……”

老乞丐的聲音慢慢淡了,遠了。

雖然白孤聽不懂老乞丐哼的是啥意思,但從老乞丐那吊兒郎當的調子裡,就聽不出這曲兒有幾分正經。

“老不正經!”白孤低低地笑罵了一句,便收起面前的銅板,站起身拍拍屁股,也走了。

買餅去。

填飽肚子才重要。

——————

廢了好一番口舌,白孤才讓賣餅的大娘多饒了他兩個黑麵疙瘩。

燒餅給兩個妹妹吃,自己吃黑麵疙瘩就行。

有得吃就行。

白孤懷揣著一包餅,腳下的步伐快速地往伶仃巷裡趕。

伶仃巷離城裡有些遠,要不是白孤天生腳步快,不然的話換做平常人走一趟怕是得大半天。

但依舊不影響白孤早出晚歸。

畢竟身上沒錢,得絞盡腦汁去尋些吃食。

費些時間很正常。

沒得吃,更正常。

白孤記得上一次吃燒餅,好像是在一個月前吧?小小她們應該會很開心!

想到這,白孤的腳步又快了些,也多了些許歡快。

“我回來了!”

白孤伸手開門,只是這次迎接他的,不是白小小的歡呼聲,而是她帶著哭腔的聲音。

“哥,阿月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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